下午的语文课依旧懒懒欲睡，老陆的讲课方式几分形似《百家讲坛》的大家，但只是形似，不出几句就让人如同中了咒语一般犯困。
老陆正在讲台挥斥方遒，物理老师来到教室门口。他招手把马晨叫了出去。
一般关于作业问题老师不会再到课堂上来这样直接呼唤。到底发生什么了？文成忽然从睡意中脱醒。
马晨久久未归。物理老师一定是来传达消息的，难道是……打架被发现了？
百家讲台前，文成焦躁难安。
还没下课时，物理老师再次出现。文成看见他在对自己招手，那个瞬间，文成仿佛感觉到被时空排除在外，独立穿梭……
老师说：“你先去找你们王老师。”
什么叫先？因为还有后。
几乎所有的场景，所有语言，所有动作都在脑海里构成了一个模型，然后按照实事一点点的活字印刷般排版在那里，甚至不用思考，就可以知道完全的样子。
文成还在飘忽之中，敲响了老王办公室的门。
“进来。”
小心进去，他没有正视，眼睛仍旧盯着电脑屏幕。
“王老师。”
他从牙缝里长长吸一口气，感觉很冰凉的样子，“你去德育处吧，赵老师在那里等你，我什么话都不想跟你说。”
赵老师知道了？怎么连德育处主任都知道了？
甚至忽略了那句“我什么话都不想跟你说”。
惊讶是激起来的千层高浪，抛洒之后力不从心，怠倦地推散开一层层皱褶。文成使劲地放慢脚步，想要通过段路让自己平静释然。
忽然再转角遇到马晨，他郁郁不振。
“怎么样？怎么样？”
“没事，你记住，去到之后一定要说我们只是去凑热闹，因为他先动手。我们同一口吻，否则会很麻烦！”
“你不是说他很骨气不会告诉老师吗？”文成生气，他总是不靠谱。
“我怎么知道今天他没骨头了？快去！一定要这么说！”
身体终于张开了每一个毛孔，生长出枝条，叶子片片重叠，准备迎接滂沱而来的大雨。这一段路，文成感觉好短，就像通往刑场的死道。
一进去，赵老师还是一副领导做派，他直接丢过纸和笔，冷冷地说一句，却是对着墙说，“在纸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什么原因，什么过程，当场人员，都写下来。”
文成被独自关到审讯室一般的小屋子写口供，里面有淡淡的尘味，应该是是岁月沉淀的味道，此时却无法让人心安。
笔端行云流水，半个小时，大致编好。
把白纸黑子递给他的时候，文成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心虚过。赵老师拿过来浏览了一遍，扔在桌子上，“你知道我这一辈子最痛恨的人是什么吗？”
“不知道。”
“就是撒谎的人！”他的声音里真的充满了愤恨，“你跟马晨写的完全不一样！”
怎么回事？马晨又搞什么？
无话可说，只好面红耳赤的顿在那里，原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没想到适得其反。越发绝望，仅存的一丝希望被自己的小聪明葬送。赵老师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本校的校规是他定的，但他从来都不按规矩办事，都是评心而定。他是人性足的老师，对学生的宽容像一位慈父。人人皆知他喜欢诚实的学生，远远胜过尖子生。
文成悔不当初，如果如实交代的话，也许他会有一丝认肯。
可是，世上有如果的话，就不会有如果。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你该说对不起的人不是我。”他终于正眼看文成，“我决定这样，你先回去，把这事情如实告诉你的父母。必须告诉他们，这将会是我检验你的第一步。说实话，打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看中的是事后的担当，前面是作为，后者是做人，你觉得哪个更重要？”
“后者。”
“对，为事容易，做人难。读书如是，交友如是。即使你将来是很成功的人，行事不端，为人不正，那些成就会像你自己本身经不起考验，自行垮塌；如果你身正心直，就算一事无成，对于人本身来说，你已经大有所成。我的这个如果其实不可能存在，身正心直的人，他怎么会碌碌无为呢？你说是吧？”
“嗯。”文成心里服帖，他是个伟人。
“关于你的事情我都专门了解，我更确定自己的决定。在家里面好好思考，等我的电话，我没叫你你不许私自来学校。你不用担心落下的学习进度，如果你真的思悟透彻，这些丢失的自然会找回来。”
走出门口那一刻，并没有预想中的那样悲戚，心里解脱许多。
在这一年来，其实大半在焦虑和低郁中惶惶而过，不用谈有所作为，就连安分守己都没有办到。或许赵老师是对的，当一个人走到迷茫时，就应该静下来思悟自己，关闭起来临床地思悟。在细枝末节中慢慢寻找自己生命的根系，再慢慢盘数，等到数清了，扎稳了，风雨不动容，那时候再仰望天空，才真正知道自己的方向。
回家，未必是坏事。是时候，去寻找丢失的本心。
马晨在教学楼下等了好久，他眉宇凝重，表情疲惫。
同是天涯沦落人。
本来不想再追究，可文成还是要知道他什么意思。“你叫我千万别承认是自己先动手的，只是去凑热闹，你自己却不这样陈述？？”
“我就是这样写的啊！”
“那他怎么说我们两写的不一样？”
马晨慌张，他一步跃过来，“然后他叫你重写？”
“然后我把事实重新说给他。”
“啊！天哪！你怎么一点也不坚持自己！”他蒙起脸，“这分明是挑拨离间，然后让破绽自己露出，你怎么那么笨！”
原来如此！都说赵老师很聪明……不，是自己太笨……可能不是笨，伪造的东西本来就没办法要人坚持。也许自己太过死板，只会坚持自己觉得真实正确的东西，从来都不懂得承蒙避讳，投机取巧。所以每次遇到障碍时只会直面，不懂迂回。
文成发现自己如此可怜。
“对不起，又连累你。”
“算啦！”他过来搭上手臂，“走吧，都这样了。其实我也想坦诚，但是心里知道就是做不到。可能担心承担过责，有时候真的自己都分不清楚怎样才对。”
天从中午开始就一直灰蒙蒙的闷热，慢慢的凉快下来，一团团的浓厚的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
一路上都没有讲话。风越来越大，漫天飞舞的，不是落花，不是落叶，是灰尘。走在绿化带之间，一只只蜻蜓，快速抖着翅膀，在眼前顿了一下又飞走了。
一辆面包车呼啸而过，卷起了地上一张被碾破了的卷子，被鼓向很高很远的地方，留下一片空旷。眼看天气越来越沉重，两人加快了脚步。
公交车站，找了一块干净的草坪坐下，等车来。文成不知道为何一路上到这里都没有交谈，也许是各自顾及心事吧。是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一会儿，旁边坐下一位农民工，满脸污垢。他把脏兮兮的安全帽拿下来，用袖子去擦拭，发现干硬的泥土僵在上面擦不掉，然后吐些口水在上面，先使劲的用手擦，又用衣袖擦，一边擦一边自言自语，偶尔对着两人笑起来，嘴里说什么不知道。
“你怎么不笑？”
马晨斜兜着嘴，“你笑得出来？”
“你看这人只有一个安全帽，但是他知道要下雨了，笑得那么开心。”文成拍拍他的背，“我们应该知足了，至少躯壳还在。”
“怎么知足？我回去怎么跟我妈交代，说我又惹事了？”
原来他在想这事。他的哀怨，是一个间接的责备。可能是因为之前的伤挫太大，文成惯性地，每次一错误都会往自己身上摊。这次他母亲知道会怎样，文成不敢去想后面的结果。
相互沉浸了好久。
好像真的过了好久。马晨回过头来，他说，“我觉得我就是个人渣。”
文成若有恍惚。他心里遭受了怎样地折磨？
如果错误不让人成长，就会让人成魔。
自己的良知就是进退的界限。
“其实今天找老师跟我说的话我很有感触，我觉得我们犯下的应该自己去担当，这是最基本的惩罚。”文成沉沉地拍他的背，仿佛拍醒一个醉不成样的酒鬼，“马晨，不要隐瞒了，我们都彻底面对、彻底悔过吧，否则做人渣都没机会了。”
他低下头时，眼角湿润。
文成还是抱了他。
渐渐地雷声四起，像是腹泻时肚子里的翻滚。终于，天空拖不起乌云，忍不住碎成一水滴撒向四处，然后，远处的房子，道路，树木，开始腾升着烟气，变得朦胧。耳边开始响起雄浑沉闷的声音，一派烟雨。整个世界变得冷而模糊。
形形色色的车辆拼命地往一个方向逃跑，它们“呼呼”地划破地上透明的水膜，后面拉起了两条平行的涟漪带，由近及远的消失。
到家时正好遇到要湿晾衣服的老妈。
“怎么还没到放假就回来了？”她一脸狐疑。
“我，那个，我可能……妈，对不起。”
“什么？说什么？”
“我在学校打架了……我……。不知道会不会怎么。”
老妈手里的衣架落在了地上。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