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小说阅读尽在()!!!!!!!!!,!!!!!
从乾符五年二月到五月这三个月中,代北李国昌、李克用父子与朝廷展开了长时间的谈判交涉。(
温家女儿)
当克用的奏表送抵长安时,立刻被朝廷驳回。任命太仆卿卢简方为大同防御使,又派司农卿支详前往振武军,命令李国昌劝谕克用迎接卢简方入府,并保证一定会授予克用合适的官位,不令其失望。
“请朝廷放心,倘若克用违命,臣当自帅本道兵马讨伐,决不为了区区一个儿子而有负国家!”
李国昌拍胸脯担保说,朝廷也大为宽慰。但是,当改由卢简方任防御使的消息传到云州时,大同军诸将群情激愤,再度上表坚决请求由李克用任大同留后,使得朝廷陷入两难之中。
“既然大同军如此抵制诏令,只好再考虑其他折衷方案。”
有大臣提出建议,即将李国昌从振武改任大同,而卢简方则赴任振武节度使,如此一来,李克用总不至于抗拒父亲入府吧!
但是,这份新的诏书发到振武军时,李国昌却一反常态撕毁制书,杀害监军,使得朝廷大为震惊。
事态就此如陷入漩涡般急转而下,就连克用,也不禁感到父亲的作为不可理喻。然而,当李国昌命令他率众前来合兵时,他也不得不依命照办,并与父亲一同攻破遮虏军,进击宁武、岢岚两军。整个河东道顿时一片混乱,卢简方在岚州因病而猝死,河东牙军又发生哗变,各种祸事纷至沓来,形势完全糜烂。
戎马倥偬之间,克用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了。他如今虽然已手握一镇精兵,名震河东,但内心深处却越来越涌出一种无法形容的不满足感。他为这不满足感到万分痛苦,而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不满足,为什么不满足,如何才能满足,这些问题令他更加苦闷抑郁。
在夏日将尽,秋意渐生的时节里,有一位揆违多年的故人突然出现在克用眼前。
他身体修长,体格健美,全身上下充满了青年人的活力,举止风度翩翩,虽然长途跋涉来此,又经过一路难以想象的恶斗厮杀,但仍保持着贵公子般的气质。
“二哥!”
克用一眼就认出了对方,虽然已有十年时间不见,但他绝对忘不了克让的音容笑貌。
“哈哈,你这小家伙,想不到变得这样英武了。我在西京,也常常听见你响亮的名头啊!”
克让放声大笑。克用惊喜地追问他怎么会来此,克让若无其事地说起自己从长安突围的经过:当李国昌抗命之时,朝廷立刻派巡使王处存率数千人马包围亲仁坊克让宅邸。黎明时分,众兵合围,克让与纪纲何相温、安文宽、石的历等十余骑突然弯弓跃马杀出,官军无不披靡。王处存军一直追赶至渭桥,克让在桥上笑骂驰射,杀伤官军数百人,扬长而去,在夏阳渡掠得船只渡过黄河,跨越河东道全境,一路击败追兵,终于从雁门北归,与李国昌、克用军会合。
听着克让的叙述,克用仿佛身临其境,眼前浮现出二哥一行人过关斩将,日夜奔驰的矫健身影,不禁也为之热血沸腾。
说完之后,克让又微微皱起了眉头,神色严峻地问:
“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你们,还有父亲,都太无谋鲁莽了。以两镇的军力,就想和天下相抗衡。就算侥幸能赢了战争,也免不了要背上****的骂名。我们这一族的未来,实在堪忧!”
克让叹息着说,克用也无言地低下了头。
“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两人都目光黯淡,感到前途难测。
然而,正当克让和克用忧心忡忡之际,在数千里外的江南,正发生着一件间接扭转他们命运的事件。这就是历史上的黄巢叛乱!黄巢出身盐商家庭,善于骑射,粗通笔墨,少有诗才,“黄巢五岁侍翁,父为菊花连句,翁思索未至,巢黄巢起义作战地图随口应曰:‘堪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赫黄衣。’巢父怪,欲击巢。乃翁曰:‘孙能诗,但未知轻重,可令再赋一篇。’巢应之曰:‘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宋张端义《贵耳集卷下》),但成年后却屡试不第。王仙芝起义前一年,关东发生了大旱,官吏强迫百姓缴租税,服差役,百姓走投无路,聚集黄巢周围,与唐廷官吏进行过多次武装冲突。乾符二年(公元875年),王仙芝、尚让等在长垣(今河南长垣东北)起兵。黄巢在冤句(今山东菏泽市西南)与子侄黄揆和黄恩邺等八人起兵,响应王仙芝。
“黄巢渡江!”
在这一年二月,河南群盗之首王仙芝兵败被杀,王仙芝,唐末农民起义领袖。濮州(今山东鄄城北)人﹐贩私盐时奔走各地,为抗拒官府查缉,练会武艺。时关东大旱,官吏还要催缴租税、差役,百姓走投无路,聚集王仙芝周围,于二年初,从濮州濮阳(今河南濮阳西南)发出檄文,斥责唐朝吏贪赋重,赏罚不平,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兼海内诸豪都统,率领起义军攻克曹州(治今山东曹县)、濮州。六月,冤句(今山东菏泽)人黄巢起义响应,率众数千会师曹州,声势日益浩大。
四方苦于苛征暴敛的百姓,散居民间的庞勋旧部,争先投奔义军,发展到几万人。攻郓州(治今山东东平),袭沂州(治今山东临沂),推动农民反抗斗争迅猛发展,到十一月,农民起义军“剽掠十余州,至于淮南,多者干余人,少者数百人。”同年十二月,唐僖宗李儇任命平卢节度使宋威为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特赐禁军3000,甲骑500,并命河南诸藩镇所遣各军均由宋威指挥,于乾符三年七月,同王仙芝义军战于沂州城下。面对强敌,王仙之避实就虚,率部长途跋涉,于八月西进河南,不10日连破8县,占阳翟(今河南禹县),据郏城(今河南郏县)。唐以左散骑常侍曾元裕为招讨副使,镇守洛阳。令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选步骑2000北上汝州(治今河南临汝)、邓州(治今河南邓州市),扼守要道,凤翔节度使令狐绚和邡宁节度使李侃选步兵1000、骑兵500进驻陕州(今河南陕县)、潼关(今陕西潼关),凑成一条以洛阳为中心的防线,妄图阻止王仙芝西进,并进而聚歼义军。(
与王爷为邻)王仙芝率领义军不畏强敌,猛攻汝州城,全歼官军,占领汝州,取得杀死唐将董汉勋、刑部侍郎刘承雍、生擒刺史王镣的重大胜利。东都大震,百官出奔。吓得唐僖宗在长安取消了重阳内宴,下诏赦免王仙芝罪,“除官,以招谕之”,妄图收买王仙芝。
王仙芝乘胜北上攻占阳武(今河南原阳),在攻郑州时,与唐昭义监军判官雷殷符战于中牟(今河南鹤壁西),战败后义军分兵两路。王仙芝率一部义军南下,十月攻打唐州(治今河南沁阳),邓州;十一月继续南进,一举攻占郢州(治今湖北京山),复州(治今湖北沔阳);十二月攻随州(治今湖北随县),转向东南挺进安州(治今湖北安陆)、黄州(治今湖北黄冈)。另一支义军东进淮南,从申州(治今河南信阳)、光州(治今河南潢川)取舒州(治今安徽潜山)、庐州(治今安徽合肥)一带,声震淮南。
半年时间里,义军在江淮河汉之间广大地区流动作战,打得官军顾此失彼,疲于应付,迅速发展到30万人。蕲州刺史裴倔不敢抵抗,开城迎降。为王仙芝上表求官。唐僖宗封王仙芝为“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王仙芝便想投降。因遭到黄巢的责骂,义军强烈反对,王仙芝才勉强拒绝降唐,并与黄巢分兵作战,削弱了义军实力。四年正月,王仙芝攻取鄂州(治今湖北武昌)。七月,与黄巢合兵攻打宋州(治今河南商丘),失利后于八月攻占安州、随州,以后又转攻复州、郢州。虽然不断取得胜利,但是唐王朝在三月发布《讨草贼诏》,动员官军和地方武装加紧镇压起义军;同时对义军发动政治攻势,如解甲投降,必当超授官爵,厚赏资财。王仙芝于十一月再次写了降表,派他的心腹大将尚君长、蔡温球等人去邓州请降。招讨副使都监杨复光送他们前往长安途中,被妒嫉其功的招讨使宋威派人劫持,谎奏在颍州(治今安徽阜阳)西南作战俘获,在狗脊岭(在唐长安城内东市)将尚、蔡等人斩首。这个消息使王仙芝十分忿怒,率军南下,渡过汉水进攻荆南(今湖北江陵)。
五年正月初一,义军攻占罗城。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率兵来救,败义军于荆门。王仙芝解围而去,到申州(治今河南信阳)东又被招讨副使曾元裕击败,义军损失2万。这时,唐王朝以宋威“杀尚君长非是”,镇压起义“无功”,解除其兵权,擢升曾元裕为招讨使,颍州刺史张自勉为招讨副使,又调西川节度使高骈任荆南节度使兼盐铁运转使,集中优势兵力,加紧围剿王仙芝。二月,在黄梅(今湖北黄梅西北)王仙芝义军被曾元裕包围,经过激战,义军5万余人英勇牺牲,在突围中王仙芝不幸战死。余部渡江转战江南,另一部由尚让率领投奔黄巢继续战斗。但是,余党在黄巢率领下突破官军包围网,于三月渡过长江,一举攻陷虔、吉、饶、信诸州,原本远离盗寇的江南州县,顿时成为新的战场。这场流寇之乱,看来方兴未艾,还将进一步成为唐王朝最主要的心腹大患。与之相比较,边地的军乱则已经不再值得兴师动众讨伐。朝廷本着“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方针,决定赦免沙陀之罪,认可李克用的大同军节度使地位。原本意料之中的一场大征伐,居然片刻之间化为乌有。
“结束了吗?”
当得到这个消息时,克用不禁仰首望天,茫然若失。
随着危机的解除,振武、大同两军也风平浪静下来。克让再度向父亲和兄弟挥别,重返长安入质。
“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临行前,克让无限感慨地说着,克用隐隐有不祥的预感,他微微皱眉,驱赶走心中的不安,放声笑道:“就算有千军万马阻路,二哥想回来的话也能毫发无伤地突出重围,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呢!”
克让也应声笑了,他跃上褐色的骏马,带着纪纲们踏上南下的道路,人马的影子逐渐缩小,成为小黑点,最终融入了秋草郁郁的地平线。
冬日降临,李国昌开始积极整顿军备,准备与河西逐渐兴起的党项决一雌雄。而克用却仿佛一直处于低潮期,丝毫没有半点雄心,有时和妻妾们饮酒作乐,厌腻的时候,又带着部人在草原上狩猎奔驰。什么也不去多想,看上去无忧无虑,十分快乐,但内心却满溢着痛苦和失落。
——我究竟在做什么呢?
当整个白天的游乐结束,满身疲惫地倒在帐篷里时,他的心里就涌出这样的疑问。
——我干的这些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他少年时曾对着毗沙门天像许下尊主济民之志,但现在的所作所为,却只是在玷污自己过去的理想,虽然如今坐拥强兵,身居重镇,但这一切与其说是荣誉,不如说是自己人生的污点。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无法形容的绝望笼罩身心,唯有立刻又沉入游猎嬉戏中去,才能获得短暂的片刻欢娱,忘却烦恼。
十月,当草原上寒意渐生时,李国昌发动两镇兵马数万,向河西的党项盘踞地区进军,克用也骑着通体乌黑的宝马,目光忧郁地领一军尾随而行。
党项,也就是百余年后建立西夏王国,与宋、辽、金等国鼎立几个世纪的牧马民族。但在这时,各部分治,豪强林立,没有统一的君长。境内无城邑,而以毛罽(毛毡之类)为屋顶盖房。据说族人喜盗窃而又寿命很长,地域内盛产马匹。与沙陀相比,还只能算是个半开化民族。不过,当李国昌军侵入时,几支大姓也联合起来,与沙陀展开交战。
战事激烈持续,一时尚未分出胜负。某日,突然有一骑沙陀士兵从东方驰入克用军中。
他风尘仆仆,身上负了好几处箭伤,干涸的鲜血在伤口上结着难看的疤痕,脸上布满疲劳和惊慌。他带来的消息,令克用大惊失色。
原来,正当李国昌席卷境内兵马西进时,任阴山府都督的吐谷浑赫连铎突然发兵包围振武军,奇袭陷城,城中沙陀族人的妻小尽数被掳走,粮草财货为之一空。
克用顿感事态紧急,吩咐使者和在场的将士谁也不许泄露机密,立刻赶往报告父亲。
在十年前征讨庞勋时,赫连铎的吐谷浑(吐(tu)谷(yu)浑(hun),亦称吐浑,中国古代西北民族及其所建国名。本为辽东鲜卑慕容部的一支。西晋末,首领吐谷浑率部西迁到枹罕(今甘肃临夏)。后扩展,统治了今青海、甘南和四川西北地区的羌、氐部落,建立国家。至其孙叶延,始以祖名为族名、国号。南朝称之为河南国;邻族称之为阿柴虏或野虏;唐后期称之为退浑、吐浑。主要从事畜牧,产良马,兼营农业。居庐帐,后渐有城居。使用汉文。与北魏及南朝均有密切交往。世纪中叶,其王夸吕自号可汗,都伏俟城(在青海湖西22.5千米)。591年,隋以光化公主妻其王。609年隋取其地,置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隋末复其故地。635年唐遣军击之,立诺曷钵为可汗。(
异世凤行天下)640年,唐以弘化公主妻诺曷钵,加封青海王。663年吐蕃破其国,诺曷钵率残部奔凉州。670年,吐蕃尽据吐谷浑地。672年,唐迁其部于灵州,置安乐州,以诺曷钵为刺史。吐蕃占据灵州后,吐谷浑更东迁朔方、河东。五代时散处蔚州等地。936年燕云地区割属契丹,这部分吐谷浑人便臣役于契丹,后世多同化于汉族或其他民族。)军也和沙陀军一同入塞,克用曾见过他好几次,但并没有交谈。那时候,对方还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乱蓬蓬的须发,鹰勾鼻,浑身上下充满了野性的感觉,长相令人过目不忘。但克用没有想到,这个吐谷浑人竟有如此的胆识和军事才干。也许,今后他都将成为自己面前棘手的强敌了吧。
当听完报告后,李国昌的脸一瞬间变得如同铁色,他只沉默了一会儿,立刻下令全军准备今夜拔营,火速返回。
由于不了解在代北发生的突变,将士们都十分惊异,但只好遵命拔营。然而,不知是什么人在军中散布谣言,入夜之后,军士大都知道了城池沦陷,妻子被掳的惨事,无不归心似箭,士气一落千丈。有的部队不打招呼就率先退走,也有人三五成群逃走,原本军纪肃然的一支大军,顿时陷入骚乱。
“快走!不要磨蹭了!”
李国昌用那沉郁如闷雷的嗓音喝令着,乘着夜色率军从对垒的阵地上退走。克用不时回首顾望党项军队的营地,我军一片混乱,本以为党项人会有所察觉前来追击,但却毫无动静,连营如黑暗中卧伏的怪兽般安静而又暗藏杀机。沙陀军就在这时乱腾腾的开始撤兵,向着故土张惶奔走。
军队经过一夜急行,十分疲惫,国昌估计后面的党项军大概已经无法追上,于是让将士在戈壁上小作休憩,由于匆忙退兵,粮草辎重全扔在营地里,就连饮水都没有准备,士卒又饥又渴,但身体也已经十分劳累,在冰冷的沙地上东倒西歪,沉沉入睡。突然,前方沙尘扬起,号角声大作,埋伏的党项骑军呼啸着冲杀过来,用箭射,弯刀砍,沙陀军全无斗志,像受惊的鸟兽般惊慌四散,克用也狼狈地单骑杀出重围,这才在十几里外和父亲以及部分残兵会合,清点人马,仅存五百骑追随。
“怎么办?”
克用瞪视父亲,从干涸开裂的嘴唇中吐出问话,国昌沉默良久,无力地扬起马鞭,指向前方:
“振武军(唐乾元初分朔方节度置振武军节度,属关内道,单圩都督府治,在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寻复属朔方,大历末又置,领绥、银、麟、胜等州、东中二受降城、及振武镇北等州军。今陕西绥德以北及内蒙古南部之地,中和以后属于河东)沦陷,只得先回云州。”
父子两人,率领着疲惫的五百败兵跨越戈壁,经历千难万险回到云州城下。然而,此时云州诸将见沙陀失势,又落井下石,紧闭城门,满弓而待,不接纳克用等人入城。克用愤怒地瞪视城头,但身边只有五百名战斗力大减的骑兵,又无攻城器械,只得含恨退去。
“没料到,我们父子会有这一天!”
神经强韧如铁石的李国昌也不由哀鸣了起来。自从成为沙陀族长以来,数十年南征北战,几乎从无败绩;但到这时,却军队溃散,族人被掳,众叛亲离,实在是他一生当中最大的失败。
“不,还没有完!”
克用紧紧握着拳头,满腔怒火地凝望苍天。身处族破家亡的悲惨境地,反倒使他的内心深处涌出了与命运抗争的不屈意志。这股意志,原本因为前段时间的自责和自弃而消磨了,松懈了。但在这前所未有的逆境当中,却又如同受力越大弹力也就越大的弹簧般被激发了出来,使他头脑一片清澄,目光炯炯有神。
“我们并没有输,大军虽在河西失利,但有不少将士都零零散散逃了出来;在代北,也有的是沙陀族的壮士或支持沙陀的部落。只要能将这些人重新集结起来,自然又是一支无坚不摧的强兵劲旅。代北诸州的墙头草们,见到我方复振,必定又将投怀送抱。只要不放弃信心,我方还大有可为!”
“说得不错!”
李国昌惊讶地看着儿子,头一次感到自己真的已经老了。
父子都打起精神,商议方案,最后决定兵分两路,在朔州、蔚州一带搜罗败军,征募新兵。在清冷的月光下,克用往西,国昌向东,两队人马各自飞驰而去。
第二天清晨,克用部队的前哨发现一群拖带着牛羊、帐篷行走的人马,约有三四百人左右。克用立即命令士兵刀出鞘,箭上弦,拦住对方去路。见到突然杀出的骑兵队,对方一度陷入混乱,克用骑马来到阵前,正在打量这群人马的身份,从人群里突然传来晴朗悦耳的女子声音:“夫君!”
这时,一骑白马分开众人,直冲出来,马上那位容貌清丽的女子,不正是妻子银屏吗?克用吃惊之余,胸口发热,银屏明亮的双眼直视丈夫,策马走近,忽然低首轻泣,克用将她揽入怀中,柔声抚慰:“你……怎么会在这里。”
银屏没有立刻答话,哭了好一阵子,才抓起克用的袍袖擦拭泪水,神色渐渐镇定下来,红着脸一笑,将这些天的经历娓娓道来:
当赫连铎吞并振武,沙陀军败于河西的消息传到云州时,城中诸将大多离心。派出使者对克用家眷放话:“三天之内撤离云州,不然决不留情!”银屏一边指责诸将忘恩负义,一边劝说李尽忠、康君立等人,由于这些人最先起事迎克用为防御使,就算留下也会被怀疑,不得不听从银屏一同离城。三天之后,银屏打点好财物,带着住在城中的克用侍妾、儿女和大哥克恭、四弟克宁以及李尽忠、康君立等人一同整然有序地离开,尽忠和君立的直属士兵也有一二百人追随,阵容严整,城中士兵不敢无礼。出城之后,这支人马在云州附近徘徊,等待克用归来,想不到今天竟意外相逢。
“辛苦你了。”
克用怜惜地看着银屏纤瘦的身躯,就是这副柔弱的双肩,居然在丈夫不在时担负起了如此重大的责任,并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真难以想象她体内蕴藏着怎样刚强的灵魂。
两队人马合流之后,声势扩张到六百人左右,于是一边收罗逃归的河西败兵,一边在附近村落部族中征召士兵和粮食。有的部族反抗,则予以攻击,胜利之后将壮年人编入军队,财物充军,将房舍一把火烧尽。就这样,四五天时间里,队伍已扩大到近两千人。
这一天,在飞狐(地名)征兵时,遭遇了一支杂胡部落的顽强抵抗。(
重生红楼之环三爷)他们大概早就知道克用军队的暴行,因此不但不坐以待毙,反而主动在村落入口处的峡谷埋伏。当克用的先头部队进入峡谷时,从隐蔽处飞出流矢和石块,一次杀伤了十几名士兵。直到大队人马掩杀过来,仍毫不畏惧地肉搏迎战。
克用在阵后冷冷观看,敌人中有一名小个子少年表现得十分神勇,虽然个头还不及马腹,但却借着身体的灵活敏捷在克用军铁蹄下闪躲穿梭,用大棒打落了四五名骑兵。克用大为好奇,吩咐部下一定要将其生擒活捉。
经过不到半个时辰的战斗,对方寡不敌众,终于被击溃,二十来个男人被捉,三四十人阵亡,克用走到俘虏面前,用手指着一个个命令斩首,直到只剩下那少年一人。
“下一个就是你了,害不害怕!”
克用喝问少年,少年却毫不在乎地一笑,说:“杀人的时候,用不着这么多废话。”
“你叫什么名字?”
“问我名字,是不想杀我了吗?我叫安敬思。”
少年咬着嘴唇,手脚微微颤抖,但脸上还是摆出无所谓的表情。
“你的亲人都被我杀了,一定很恨我吧。”
“不……我的父母早就去世了……这世上没有我的亲人。”
说到这里,倔强的少年眼中也不禁流露少许悲伤。
“你多大了?”
“十一岁。”
虽然自称十一岁,但体格发育得却好像十五六岁人一样健壮,大概是在悲惨的生活当中磨练出来的吧!
克用沉吟了片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妻子刘银屏忧郁的面庞,虽然结婚十载,但却一直没有为克用生下子嗣,而其他地位低下的侍妾,却已经生了两男两女,每当凝望那些孩子时,银屏的明眸中就流露出令克用为之心碎的悲伤眼神。
——如果和银屏有儿子的话,也快长这么大了吧!
想到这里,他注视少年的目光突然变得温和了下来。
“你愿意在我身边,做我的纪纲吗?”
“不愿意。”
少年干脆地拒绝了。
“那么……儿子呢?”
“咦?”
“我说你愿不愿意当我的义子。”
少年的目光中瞬间掠过一丝迷惘,片刻之后,郑重地低下了头。
“我愿意!”
“那么,你就改姓李吧。名字……名字就叫李存孝!”
“李存孝……”
少年喃喃念着自己的新名字,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克用胸口涌出暖意,他想,总有一天会让这位少年成为驰名天下的勇将。
除了存孝之外,在攻打朔州时,克用也收了一个名叫孙重进的少年为养子,改名李存进。随李尽忠、康君立等人出城的牙军将校里,又有一位颇有才智的小校李存璋被克用看中,暂时还没确立父子名分,但也形同义子。克用将这三位少年一起交由银屏管教,母子们很快就没有了隔阂,十分融洽,克用充满满足感地望着她们,心想这群孩子的数量日后还将不断增加,并在十年后成为自己信任的左膀右臂,一同驰骋沙场。
又过了几天,当克用军人数达到三千人时,从北方传来了赫连铎大军来袭的报告。
“看来吐谷浑真想将我们斩尽杀绝。”
克用喃喃自语。以这些新募的兵员,无法硬碰硬与大军作战,他下令军队向南退却,留下小部分精干骑兵作为游击队骚扰敌人,其余人马都退入神武川新城中。
“一别十年,终于还是回来了!”
虽然李国昌和克用率大部分沙陀族人北上前往两镇,但仍有一些族人怀念故土,留居新城,见到少主和亲人们归来,都到城外夹道欢迎,克用注视着这些熟悉的脸庞,一种怀旧的思绪油然而生。他想,假如自己并不努力打拚奋斗,而和这些人们一同在故乡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也未必不是一件美好的事。
不过,大敌当前,这种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他迅速开始整顿防务,分派守备任务。壮年人都武装起来准备战斗,妇女们负责每天为军队烧煮食物,老人和小孩则进行运输和放哨。两天之内,这座长久闲置的城塞重又焕发出了铜墙铁壁般的朝气。
迎战的时刻终于来临,那是个晴空万里,风和日丽的日子,突然之间,沙尘蔽天,人马嘶吼、号角、军鼓、车轮滚动的声音从地平线四周隆隆响起,上万吐谷浑军带着车辆、帐篷、牛马像潮水般涌来,围住小城。当天他们并未攻城,一边奏着乐器,一边大声歌唱或叫嚷着搭起帐篷,构筑阵地。沙陀人从城上向他们放箭,他们就用巨大的铁盾护着头和身体,自顾自地从事着工事。夜间,又点起如星海般的篝火群,彻夜唱歌跳舞。城上的沙陀士兵远远望着这幅景象,个个脸色苍白。
次日天明,攻势像火海般展开。敌人先以云梯进攻,沙陀人则用叉竿把梯子推倒。吐谷浑军又派出十几辆偾辒车,这种车,下有四轮,车上设三角形坡式屋顶,蒙着兽皮,涂以泥浆,一辆车内约容十人。当车辆推至城墙脚下时,士卒即在其掩护下开始迅速掘城。沙陀兵用滚木擂石投掷砸打,但由于车顶的坡式设计而自动滚落,无法伤及车身;接着又用火箭射,冀望能将其点燃,但箭头没入泥浆,随即熄灭,全无效果。
“不行,这样轻手轻脚,敌人还以为是给他们骚痒呢!”
脾气暴躁的李克恭大声喝斥,带着一百名骑兵开门杀出,用长矛扎,用马蹄践踏,将偾辒车破坏殆尽,等敌人步兵包围过来,他们又飞快地逃回城去,城上箭如雨下,使得吐谷浑兵付出大量伤亡。(
超级虫洞)
激烈的攻防战一连持续了三天,昼夜不停,克用、克恭、克宁三兄弟各率士卒,四面应敌,始终不眠不休。攻城稍有闲暇,便大口大口吞咽食物,喝酒御寒。到第三天时,将士们的体力都已透支,四肢无力,但感官却仿佛比清醒时还要更加敏锐,一有动静,立刻拖着麻木的身躯投入战斗。这也是一场拚尽意志力的苦战,倘若兵溃,沙陀族必定从此将从历史上消失,为了民族的存亡,无论男女老少,都以必死的决心奋勇抗击,使吐谷浑军先后损失数千战士,仍对这座弹丸小城奈何不得。
在第三天夜间,城外的军营突然一片寂静,再也听不见敌人奏乐跳舞的声音。守兵虽有疑惑,但担心是计策,不敢开城窥探。天明时分,才发现城外已人去营空,看来十分匆忙,连充当食物的牛马都有不少滞留营中。
“这是怎么回事?”
克用也感到奇怪,到中午时,远方又有一彪大军驰来。克用派人前去打探,片刻之后,探马回报:“是振武大人的兵马!”城中顿时一片欢腾。
不久,李国昌已骑着赤红色骏马出现在城下,身后旌旗如云,枪矛如林。克用出城迎接,才知道父亲在蔚州募兵五千,听说赫连铎围攻新城,火速来援,吐谷浑得到消息,这才急忙退走。这一次的亡族大劫,总算顺利度过。
随着沙陀兵势复振,蔚、朔二州部族大多归顺。克用正准备发兵北上,与吐谷浑决一雌雄。这时,朝廷下达讨伐沙陀的诏令,命昭义节度使李钧(治所潞州)、卢龙节度使李可举(治所幽州)、吐谷浑赫连铎以及吐谷浑白义诚、安庆酋长沙陀史敬存、萨葛酋长米海万诸镇发起联合军,一同围剿李国昌、李克用父子。新的一轮挑战,再度逼近眼前。
时序进入深冬,代北的大地上开始纷纷洒洒飘下鹅毛大雪。就算是已经习惯苦寒的克用,也感到这一年冬的气温远比以往寒冷。牧场为深雪覆盖,大量牛羊被冻死,几乎已经达到了“雪灾”的严重地步。
在这样的天气里,行军作战也相当困难。但由于大敌当前,不得不主动出击。沙陀军兵分两路,一路由李国昌率领,前往蔚州迎战卢龙李可举、吐谷浑赫连铎;另一路则由克用率领,南抵遮虏城,迎击昭义李钧、河东崔季康。
途中,克用向驻扎在岢岚军的安庆酋长史敬存、萨葛酋长米海万发出招降书,给史敬存的书中写道:“你我皆是沙陀同族,理当共同抵御外侮。”给米海万的书中则恫吓说朝廷讨伐军必败,假如不火速倒戈,到时候一定血洗萨葛一族。当克用军渡过岚漪河时,史敬存、米海万果然举城响应,派人前来宣誓效忠。
“看吧,这是我军必胜的预兆!”
克用激励士卒,沙陀军士气大振。他们如虎狼般行军至洪谷,这时天气愈发寒冷,克用命令士兵用兽皮包裹弓弦,以防被冻折,然后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李钧军阵前。
由于连日的暴风雪,李钧的汉兵部队无不士气低迷。他们一生当中还是头一次见识这样的严寒,有人甚至不知不觉冻掉了耳朵、手指,行军万分艰苦。光是和天气搏斗,就已经让士卒们疲惫不堪,当凶猛的沙陀军突然出现时,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场奇袭了。因为手足冻僵,汉兵发挥不出十分之一的战斗力,想要使用汉军得意的强弩,但弩弦大多被冻硬折断。这场洪谷之战,迅速演变成沙陀人单方面的屠杀,主帅李钧也被流矢射死,讨伐军大败,退往代州,昭义军的溃兵一路烧杀抢掠,被奋起反抗的代州百姓杀死大半,余众经由鸦鸣谷逃归上党。得到败报,围攻蔚州的李可举、赫连铎也陆续退兵。第二次沙陀讨伐,又告失败。
此后的一两年间,河东道北部成为沙陀骑兵肆意出入的大牧场。广明元年二月,克用又率二万余兵马进逼河东首府晋阳,攻陷太谷。朝廷一时大震,甚至从东都洛阳调派防御兵北上援助。沙陀军退还代北之后,河东又一次发生兵变,乱兵杀死河东节度使康传圭。朝廷痛下决心,开始极力整顿河东道。由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郑从谠赴任河东节度使,仍兼同平章事一职。“同平章事”,也就相当于宰相身份,以宰相出领藩镇,在这一时期尚十分罕见。同时,郑从谠又以长安令王调为节度副使、前兵部员外郎刘崇龟为节度判官,前司勋员外郎赵崇为观察判官、前进士刘崇鲁为推官,京师名士,几乎为之一空,时人因此称太原为“小朝廷”。
“这个郑从谠,究竟是怎样人物?”
克用向探子打听,以往的河东节度使,不是刚愎自用,就是胆小怯懦,两三年内连换六任,大多不得善终,此次的郑从谠,到底能在这个不祥的座位上坐多久呢?
“貌温而气劲,多谋而善断。”
克用得到了这样的答复。他昂首向天,在心目中勾勒出一张外表温和内心刚烈、目光中充满睿智的中年人面庞。
这位“河东宰相”果然远胜往日的几位无能前任,在他恩威并施的手段下,几年来每日都有杀人抢掠事件发生的晋阳城迅速恢复了治安,以往作乱的士兵首脑被尽数诛杀,未参与乱事的将士则都抚待无疑。当克用听见这些报告时,心中涌现淡淡的忧惧,河东平静之后,新的一轮沙陀征伐,恐怕又迫在眉睫了。
不出所料,就在郑从谠入镇河东的次月,朝廷任命太仆卿李琢率众征伐沙陀,并命卢龙节度使李可举、吐谷浑赫连铎一同出兵。这时,李克用据朔州、李国昌据蔚州。克用留大将高文集守朔州,自率军马前往雄武军境内迎击李琢。
当与讨伐军对峙之后,克用才发觉这次战争比以往更加艰巨。首先,这一次时间是夏日,没有严寒之苦,不可能像上次一样借助天时地利;而讨伐军也并不分头进击,而是集中军力于一处。放眼望去,李琢军万人、李可举军数万、赫连铎军万余,大队兵马在广阔草原上一字排开,十分壮盛,光是气势,就已经胜了克用军一筹。
“告诉高文集,尽量多发援兵前来,以目前的军力,无法与敌人抗衡!”
克用派部将傅文达火速返回朔州,命令守将高文集发运援兵。
然而,几乎就在同时,赫连铎也向高文集派出劝降使。权衡利害之后,高文集终于关押傅文达,举城向官军请降,与他一同投降的,还有萨葛酋长米海万、安庆酋长史敬存,以及李国昌弟弟李友金等大将。
“糟了!”
克用不由为之悲呼,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他想这一战大概真要因为后院起火而彻底失败了,但克用更憎恨出卖自己的高文集。(
斗破苍穹之穿越轮回)
“出于信任而将城池托付于你,想不到反而引狼入室。无论如何,一定要杀了这狼心狗肺的叛徒!”
他也不管阵前的李琢大军,火速拔营直奔朔州,向高文集兴师问罪。
途中,军队经过一处名为药儿岭的山谷,前方突然出现卢龙军的旌旗,克用想要绕道避开,但后方又被敌人伏兵所断,沙陀军陷入混乱,卢龙军齐声呐喊,巨大的响声回荡山谷,随后无数弩箭暴雨倾盆般抛洒而来,克用军就沐浴在这箭雨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仓皇退走,死者七千余人,伤亡惨重。
“李尽忠,李尽忠还在吗?”
交战之时,克用注意到尽忠的部队陷入敌兵重围,但当时自保不暇,脱困后清点士卒,尽忠一军大半被歼灭,李尽忠及另一名当初拥立克用为大同防御使的牙将程怀信都死于乱兵之中。
——不论他当初的本心,但如今最终还是为我尽了忠节。
克用合上眼睛,在心中为李尽忠及众多阵亡将士感到万分悲恸。
朔州道路既已被遮断,克用无法向高文集复仇,只得向蔚州进发。然而,在途经的村落中得到情报,李琢、赫连铎的兵马已攻破蔚州,李国昌和宗族亲信弃城北逃,正向鞑靼寻求庇护。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克用顿如五雷轰顶,天下虽大,但已无他容身之处。他的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遗憾和悔恨,独眼中一片茫然迷惘。
——难道我李克用,就要这样以叛国逆贼的身份结束一生吗!
想到这里,一种无以名状的怒火便占据整个身心。他想,与其窝囊地逃亡了此一生,不如轰轰烈烈地在战斗中捐躯。一旦下定决心,克用便不再躲避,在雄武军境内布下阵势,心情万分悲壮地等待最后决战。
讨伐军开始陆续向克用逼近,首先是吐谷浑赫连铎,然后是卢龙李可举,紧随其后的是吐谷浑白义诚、安庆史敬存、萨葛米海万,最后,主帅李琢的大牙旗也在敌阵中高高树起。
——来吧!来的客人越多越好,这是我沙陀李克用最后的死亡盛宴。
克用完全不再考虑战败后的问题,只是一心一意在这最后一场战役中寻求痛快一死。
在战役的开始阶段,沙陀军如负痛野兽般的打法一度使得兵力数倍于沙陀的讨伐军节节败退。克用冲锋在前,以他那出神入化的箭法杀伤大量敌兵。当他看见史敬存、米海万的旗帜时,高声叫着:“先消灭叛徒!”沙陀军如洪水冲过提防般一下子冲垮了安庆、萨葛两军的阵线,长驱直入。但是,沙陀兵人数上的劣势随着深入敌阵而愈发凸显出来。终于,吐谷浑骑兵从侧翼攻入了克用的大营,砍断了主将的大旗。从那一刻开始,战况急转而下,沙陀军被四面包围夹击,终于全线崩溃。
身边的将士陆续阵亡,但克用却仿佛视而不见;在敌人重围中冲杀时,心中毫无挂碍,只求一死。鲜血将他染得如同天降的独眼魔神,甲胄上插满了箭矢,但仍用嘶哑的嗓子发出一声声雷鸣般的怒吼。跨下的黑龙驹也被这血腥的战场气氛感染,像狮子般狂暴地用口咬敌人的马,用蹄子无情地践踏踢打敌兵。一人一骑在士兵的乱流中冲撞嘶咬,到处引起巨大的骚动和流血厮杀。
突然,一支强壮的手臂从后面像铁箍搬紧紧抱住了克用,克用怒骂咆哮着,用力挣扎,但对方怎么也不松手,等克用稍稍冷静下来,那人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道:“我是盖寓,现在军队已经覆灭,请大人火速撤离战场!”
他是随李尽忠举事的云州牙将之一,不但武艺高强,更有谨慎多谋的一面,蓄着浓黑的美髯,此时脸上尽是汗水和灰尘,一双深邃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克用,谆谆劝说克用赶快退走。
“为了我,已有成千上万的战士壮烈捐躯,如果我还要苟且偷生,世人都会嘲笑我是胆小鬼!不!我绝不撤退,就死在这片染满沙陀人鲜血的战场上好了!”
克用放声怒吼,盖寓也提高嗓门大吼:“打了败仗就想一死了之吗?你真是个懦夫!大家甘心为你而死,是相信你总有一天能为他们报仇雪恨,让他们的子孙后代过上幸福的生活,而你居然却只想着个人的虚荣。要死的话,那不用等敌人下手,老夫第一个先把你给斩了!”
克用面如铁色,盖寓又说:“你的父亲、妻子、兄弟、儿女都在鞑靼等着你前去保护,你就算不能体会将士的心声,难道连亲人们的希望之火都要扑灭吗!”
听着对方的厉声呵斥,克用心中一凛,眼前浮现起银屏、克恭、克宁以及存孝他们焦急的面容,好像被雷电劈中般全身颤抖,痛入骨髓。
“时间紧迫,立刻突围!”
盖寓不再和克用说话,紧紧抓住克用的马缰,带着三四名亲兵奋力冲开拦路敌兵。此时天色已近黄昏,难以分辨相貌,盖寓一行人终于乘乱杀出一条血路,在大草原上向北方奔驰而去。
夜幕逐渐降临,大家都又渴又累,但在这生死关头,只得拼命打马奔逃,不敢停下来稍作休息。
一直跑了三十里左右路程,他们来到一处地势险阻的隘口前。在黑暗中,隘口如同张口欲噬人的怪兽,四下丛生着奇形怪状,夜间看来十分狰狞的树木。当一行人走近时,在朦胧的树影下,有一骑高大的身影缓慢地走了出来。
“是伏兵吗?”
“什么人!”
盖寓、克用等人都大惊失色,急忙拉住马缰,战马也受惊地人立起来,不停嘶鸣咆哮。
黑影没有回答,只是在寂静的暗夜中发出清朗的长笑。过了好一会儿,从黑影手中的火把吐出一丝光亮,那人冷笑着说道:“你们这群丧家之犬,就连一个小小的画师都如此害怕吗?”
克用听着这隐约有几分熟悉的,充满战斗力的语气,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位神色自负,背着画篓走遍草原的少年的形像。现在眼前的那人,已经是个狼腰虎背,蓄起颊髯的壮士,但仍在马背上绑着画箱。霎时间,一股不知是羞愧还是喜悦的情感涌入心田,克用张口说道:“你是那个画画的胡瓌!”
“神箭手弟弟,看来你还记得我。”
胡瓌的脸上毫无表情。
“我还以为你早就忘光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说大名鼎鼎的大同节度使李克用决心飞蛾扑火,螳臂当车,和官军决一死战。特地来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个死法!”
“我……不想死了,如果就这样死去,对不起为我赴汤蹈火的战士们,也对不起我自己。”
克用苦涩地说着。
“是吗?”
胡瓌向克用策马走近,火把上火星跳跃,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盖寓和士兵们都紧张的注视着他。片刻之后,胡瓌终于来到克用马前,他冷冷地看着满脸愧色的克用,突然张手一个耳光扇了过来。克用猝不及防,差点被打下马去,脸上顿时现出红肿的五指印。
“你不想死,看来还想再带着沙陀兵卷土重来,把代北化为流血遍地的屠场,是不是?当年你说自己有尊主济民之志,这志在什么地方,你快拿出来给我瞧瞧,快拿出来!”
克用抚着脸颊,眼眶中满溢泪水,悲鸣出声。
“拿不出来吗?你这个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卑鄙小人!不,你是杀人盈城,杀人盈野的屠夫!是忘恩负义,割据叛乱的野心家!正是有了你这种人,才使得天下大乱,世道黑暗。李克用!你还是快点死了吧!”
胡瓌像雷神怒吼般呵斥着,克用终于泪流满面,一种强烈的耻辱感和对自己的厌憎布满全身,他感到似乎**裸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躲藏。
见到这幅景象,盖寓害怕克用真会引咎自尽,连忙先解下了克用的配刀。克用脸上涕泪纵横,鼻涕呛到气管,又像虾公般蜷缩着身体剧烈地咳嗽、呕吐、流泪,样子凄惨到了极点。
等从人们慌手慌脚服侍克用镇定下来,他抬头四顾,已经不见了胡瓌的踪影。克用茫然凝望星空,久久无语。
几天之后,克用终于进入鞑靼的地界,鞑靼人以热情但也不失谨慎的态度欢迎了他的到来。在蔚州城破之前,李国昌也带着宗族成员和克用的家小安全逃到鞑靼,当克用与亲人们团聚时,自然也免不了相对嗟叹一番。
第一眼看见父亲时,克用不禁暗暗心惊,虽然只是数月不见,但父亲却仿佛衰老了十来岁。不久前他还是位叱咤山河,走起路来咚咚作响,说话声如滚雷的盖世豪杰,但现在却白发丛生,脸上布满皱纹,活像乡下老头般唠叨而温和慈祥。
“能活着回来就好……唉,人的野心真是可怕,只为一念之差,就会身败名裂,人生真的好像一场大梦啊!”
他只和克用打个招呼,就自顾自说个没完,不时仰天长叹,用袖子擦擦昏黄的泪水。克用无言以对,仿佛自己也被父亲的暮气所传染似的,偶尔见面一次,之后整整一天都会没精打采,感到世事无常,无论干什么都没有意思。
这样的心理状态,差不多持续了一个来月时间。也许因为青年人强韧的精神和自然产生的蓬勃朝气,他终于逐渐排除了心中的颓废和羞愧,开始让自己的心情振奋起来。
——我今年只有二十六岁,就算只活五十年,还有一半的人生路要走呢!无论如何,在鞑靼逃亡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总有一天会展翅高飞,实现我的人生价值,并洗刷这几年来的污点。
既然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克用也不再迷惘,趁着闲暇,他也一边指导养子们弓马战术。在鞑靼草原上,每天都可以看到克用、银屏和少年们矫健奔驰的身姿。除了原来的存孝、存进、存璋三人之外,又增加了回鹘人李存信(本名张污落)、吐谷浑人李嗣恩(本姓骆)、雁门人李嗣本(本姓张)、太谷人李嗣昭(本名韩进通)、代北人李嗣源(本名邈佶烈)等等,个个都是蕃、汉的才俊子弟。这些原本种族不同、姓氏不同的男孩们像雏鹰般在克用的羽翼下飞速成长,互相竞争,又互相学习。总有一天,他们会成为飞龙,成为雄鹰,成为猛虎,成为骏马,在中原大地上放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这一天,克用从靶场归来,突然发现宿营地的气氛很不对劲。所见的族人,无不神态紧张激动,如临大敌。克用快步走回帐篷,银屏立刻迎上前来,小声禀告:“部人在附近打猎,发现有个鬼鬼祟祟的人,搜他的身,找到了赫连铎写给鞑靼诸酋帅的亲笔信。”
说着,银屏将书信呈上,虽然用的是鞑靼文,但克用也能粗略看懂,一边读着,他脸上的表情渐渐严峻起来。
在剿灭沙陀之后,赫连铎取代克用成为大同节度使,为斩草除根,他以重金贿赂鞑靼酋长,诱使其将克用父子擒献。看来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有过不止一次书信来往,在这封信中,已经开始讨论事成之后的封赏了。
“那名使者呢?”
克用把信揉成一团,沉声发问。
“族人已经盘问过了,看来他只是负责送信而已,连书信内容都不清楚。为免走漏风声,已经将其处死掩埋了。”
“做得好。”
克用点点头,心情沉重地在胡床上坐下。目前自己势单力孤,一旦翻脸,必定会被百倍、千倍于己的鞑靼人所消灭,就算想要逃走,此时也无处可走。到这种地步,真可称得上是“死路一条”了。
——在这种情势下被捕杀,必定会成为世人的笑柄。
当晚,克用辗转反侧,冥思苦想。到黎明时分,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独眼,命人写好书信,邀请鞑靼诸豪酋一同前来克用营地,参加射猎大会和酒宴。
“克用叨扰贵地,心有不安,如今秋高马肥,特邀诸公前来共乐一番,聊表寸心。”
一两个时辰之后,远处陆续有队队人马不断驰来。一直持续到黄昏还未结束。鞑靼并没有统一的领袖,分为大大小小上百个氏族,在这附近,与克用有交情的有二三十部,大多数都派出代表或族长本人亲自前来。依氏族强弱贫富的不同,各部派来的人数、排场也大不相同。黑、白、红、蓝等各色旗帜如花海般在草原上盛开,旗上都绘着各氏族的图腾或纹章,在风中猎猎展动。
克用在营帐前一一向来访的鞑靼酋长们笑脸相迎。虽然昨夜一直失眠,但在送出书信后却又了无牵挂地睡了个回笼觉,之后沐浴更衣,全身神清气爽,目光炯炯有神,看上去没有半点心事。与赫连铎有勾结的鞑靼酋帅们见到克用如此坦荡磊落,心中无不暗生疚意。
入夜,诸酋帅各自张罗帐幕,养精蓄锐准备明日会猎,并没有召开宴会,但克用也殷勤穿梭帐中,送上美酒佳肴,与部人放声谈笑,一夜纵欢。
“昨晚大家睡得好吗?今天就来比比谁射的猎物多吧!”
天亮之后,克用派人来请诸酋帅出发,当诸鞑靼背着弓矢离开驻地时,克用已经带着妻子、义儿和几十名壮士在马背上集合等待了。
“都来了吗?那么,这就去猎场!”
他高声笑道。于是大队人马排着一字长龙往猎场的方向走去。虽然只是游猎,但各部从人加起来,也有五六百骑,声势浩大。
当来到位于山谷之中,有河流经过的广阔猎场后,先由几十人四面上山,敲锣打鼓把藏在树林里的鸟兽都驱赶出来。然后猎手们骑马如飞,追赶射猎。叫嚷声、欢笑声、兽鸣声、马嘶声,弓弦开合的爆响,飞矢划过空气的“嗖嗖”声,充满了整个猎场。原本心怀鬼胎的鞑靼人们,也都全身心沉浸于这欢快的气氛当中。有时哈哈大笑,有时又全神贯注地瞄准。没射中时,垂头丧气;一旦命中,则拍掌大叫,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注意到自己的出色箭技。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已到中午,克用挥手示意,让从人们请各位酋帅暂停狩猎。
“今天我玩得十分尽兴,相信诸位也一样吧!不过,跑了半天,也累得够呛了。不如先休息一下,观赏一番余兴节目。”
说着,他把手里的马鞭扔给一名纪纲,让他把鞭子挂在百步外的一棵大树上。
“存孝,你到我站的这个位置来,看看能不能射中鞭子。”
浓眉大眼的少年点头从命,经过克用的点拨,他现在的箭法已不亚于与他同龄时的克用。在几百名观众的注目下,少年深深吸一口气,将箭头指向马鞭中央,又稍稍向上调整了一下角度,瞬间放手,箭矢好像被磁石吸引般“刷”地直冲过去,马鞭顿时被箭镞击中,在空中以很大的幅度前后摇摆起来。众人见此神技,无不拼命鼓掌,大声叫好。
“嗯,存孝,你再试着射射悬挂马鞭那根树枝上的树叶。”
此时正是深秋,木叶零落,在那根树枝上只有一片显眼的叶子,有些目力较差的鞑靼看不清,叫嚷着:“哪儿?哪儿?”走近大树才找到了克用所说的目标物。
“如何?”
在克用的询问下,存孝面有难色,但仍咬紧嘴唇,连射了三箭,其中两箭落空,只有一箭似乎擦过了树叶,但仍飞掠而过,未能射穿。
克用微笑着拍拍存孝的肩膀,让他退下。随后自己张弓搭箭,也没有特别瞄准,仿佛只是随手一箭,就将那片树叶洞穿,飞箭余力不竭,又带着叶子飞出很远,才深深插入草地中。
“太棒了!”
“简直是神技!”
鞑靼人个个喝彩,有个看来读过一些汉人书籍,气质比较儒雅的长者捋须长叹:“只听说有养由基百步穿杨,不想今日复见于李公之手!”
这时,银屏装作不知道养由基是何许人,吟吟笑道:“养由基又是谁?原来他早就这么射过了,夫君你拾人余慧,未免太差劲了吧。”
“那你倒给我出个题目,让为夫显显身手。”
克用也笑着回答。
“这样如何?”
银屏从怀里掏出一个针线包,将一枚银针用丝弦串好,在众人面前晃了晃,让婢女将针系在刚才那根树枝上,说:“如果射中此针,方能见夫君你的手段。”
“果然是难题。不过,无妨!”
克用哈哈大笑,又一次张开弓弦。这一次,神色明显认真了起来,口中喃喃自语了几句,突然放声大吼,声势如雷,箭矢便在这吼声中同时飞出。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银针只摇晃了一下,就消失无踪。众人连忙拍马上前寻觅,过了一会儿,有鞑靼发出惊畏的叫嚷:“在这儿!”大家连忙围聚上去,只见锋利的箭镞尖竟穿过银针大头处的丝线孔,将线头绞断,把银针单独射了下来。
见到这等出神入化的箭技,众鞑靼酋帅都面如土色,再回首顾盼黑龙驹上的克用,眼神中不由自主多了几分敬畏和崇拜。
展示箭法之后,众人吃过携带的干粮,又猎了个把时辰,这才往来路返回。
夜晚,克用命人四处点起篝火,把营地照得如同白昼。一边让人煮熟猎来的兽肉分给大家,又把自己营中牧养的牛只也拿出来宰杀分食,给众人都盛满大碗的美酒,高歌痛饮。
酒过三巡,克用站起身来,挥手让放声谈笑的人们安静下来,表情瞬间变得肃然,高声说道:
“不知诸位是否听说,流寇黄巢,已于七月率六十余万大军渡长江北上,向关中进军了!”
听到这个话题,众鞑靼立刻都无言地注视克用,知道他必有一番重要事情要说。
克用脸上微现戚容,声音带着微微的震颤:“予父子二人,因为被贼臣进谗离间,报国无门。但如今黄贼渡江北上,日后必当成为中原之大患。倘若有朝一日,天子开恩赦宥予罪,下诏征发北边人马,仆与诸公一同南向而平定天下,建不世之奇功,是予心也。人生世间,光景几何,大丈夫岂能终老于沙堆之间!公等勉之!”
他的话声悲壮而又慷慨激昂,这不但是游说鞑靼的说辞,更是克用心中日思夜想的志向和愿望。当他说完之后,鞑靼们一时陷入了片刻沉默,随后无不跪伏流泪,纷纷表示愿助克用一臂之力。
“鞑靼知(克用)无留意,皆释然无间。”
免费小说阅读尽在略(),我们将一如既往为你提供优质小说。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