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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过去,鞑靼草原开始落下大雪。(
凤凰涅槃之豪门女神)人们都换上厚厚的冬装,终日蜷缩在营地里烤火,草原上的飞禽走兽都不见踪迹,鞑靼人只有宰杀牛羊为食。这是百无聊赖、毫无生气的季节,处在这种环境里,克用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浮躁而焦急。每当他在帐篷前紧握双拳,凝望灰暗的天空,雪白的大地,任寒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并留下晶莹的冰凌时,他就感到有种被投入雪牢般的感触油然而生。
——究竟要关到什么时候为止呢?
这种囚徒似的心理笼罩着克用,令他度日如年。
终于,雪融春回,草原上开遍繁花,鸟兽重又归来。随着环境的变化,克用的心境也逐渐平缓下来。他经常和妻妾儿女们共享天伦之乐,脸色红润了,体重也较以往有所增加。但就算在最开心忘我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仍不时有警惕的声音响起,让他不要沉迷于逸乐,消磨了斗志。这使得他总是无法全身心投入快乐,即使在众人都欢笑时,他有时也会突然板起脸孔,露出一副痛苦阴沉的表情;有时又故意避开大家,一个人骑马跑上数十里路,登上山谷独自默立许久。而每当这时候,银屏望着他的眼神也会变得同样忧郁,她能体会到丈夫那大志难伸的不平和哀伤;然而,她对此却无能为力,只有默默祈祷上苍,冀望丈夫的志向早日得以实现。
在春日又将至尽头时,从南方来了一队数百人的兵马,宣称前来拜访李克用。
“他们看起来都是沙陀人!”
和这支人马有过接触的鞑靼前来报告。沙陀人的外貌,即深目、多须,是中亚游牧民族的特征,和塌鼻子、小眼睛的鞑靼、契丹人明显不同。
“难道……”
克用心中喜忧交集,他决定不再躲避,与这支人马见面交谈。
出乎他意料的,领头的那位中年沙陀人,竟然是他的叔父李友金。在去年的沙陀征伐中,李友金和高文集一同叛变投降朝廷。这次前来,将会带来怎样的消息呢?
“恭喜节度使大人!”
一见面,友金就眉开眼笑地迎了上来。克用说,小侄有罪之身,请勿再以大同节度使的旧职称呼。友金却大笑道:“我不是称呼大同节度使,而是在称呼雁门节度使啊!”
随后,他从一只黄绸包袱中拿出诏书,这是赦免克用、国昌父子之罪,并任命克用为雁门节度使、检校尚书左仆射,令其火速率军南下勤王的命令。当克用将充满疑问的目光投向叔父时,友金说着:“不要急,不要急。”然后进帐在胡床上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开始为克用讲述当今天下的突变局势,以及这封诏令的前因背景:
就在克用兵败的四五个月后,即广明元年十一月,黄巢六十万大军如烈火燎原般席卷江淮而上,先破东都洛阳,又在潼关击溃兵力薄弱的守兵,于十二月五日攻入西京长安,建国号大齐。唐天子(僖宗)在宦官田令孜及五百神策兵保卫下狼狈出逃,宗室、大臣大多失陷在长安,都被贼军尽数屠戮。随后黄巢飞檄诸镇,令其速降,大多藩镇都坐壁上观,对黄巢和唐室双方均虚与委蛇。这时,前任宰相郑畋在龙尾坡设伏,以数千兵力大破黄巢派遣西进的尚让、王璠五万大军,一时天下震动。天子听到捷报,长叹:“儒者之勇乃尔!”原先摇摆不定的藩镇顿时勇气倍增,纷纷派军前来勤王。
在河东道,有河东监军陈景思受命为代北起军使,征发代北五部之众南下平贼。陈景思与李友金发沙陀诸部五千骑出行。到达绛州时,绛州刺史瞿稹进言说:“巢贼方盛,此时进击,如以卵击石。不若暂且退还代北,再做打算。”四月,陈景思返回代北,由李友金在雁门募兵、瞿稹在代州募兵,半月之内得兵三万,在崞县西郊布营。然而,这些新募兵众都是北边五部的蕃人,不习军法,经常四出劫掠,又不听将领号令。李友金、瞿稹无计可施,于是对陈景思说:“兴大业,成大事,必须要有威名素著的统帅,方可服众。如今军队空有数万,却无良帅,就算进军也将一事无成。吾兄李司徒父子,去岁获罪于国家,现今寄居北部。此二人雄武之略,为众人所推服。倘若大人急奏天子,召还克用。代北之人必定闻风响应,巢贼不足平也!”景思深以为然,于是飞马上奏行在(天子出行的驻地,称为行在,此时为成都),朝廷下诏准奏,以克用为雁门节度使,令其帅本部兵马火速讨贼。
听着叔父侃侃而谈,克用的眼前顿时展现出了百万贼军盘踞下,烈火熊熊燃烧着的长安都,以及在浮云般飘动的旌旗下,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勤王兵马。这幅景象令独眼青年胸中波澜起伏,一股男儿气自丹田涌出,使得全身百骸都充满了力量。
李友金还絮絮叨叨地说了些恭喜祝贺的话,但克用一句也没进去,他好像发怒般猛地站了起来,在人们惊愕的视线中大踏步走出帐篷,跳上黑龙驹,疾风似地冲出营地,在草原上纵马奔驰。
他的躯体仿佛为狂喜所涨满,头脑因无法承受这惊喜而一时停止了运作,在温暖的风里狂奔了半个多时辰,他才满身大汗地停下了马,随即转身眺望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他在心中暗暗发誓:今生今世,决不再回到这鞑靼草原,就算死,也要在中原轰轰烈烈马革裹尸而亡!
两天之后,克用启程南行,与他一同入塞的,还有一万多名北地兵马,这是遵守去年豪杰大会时的诺言,自愿前来投效克用麾下的鞑靼之众。同时,有一位身份不同寻常的客人也随军入塞。
在克用启程之前,流浪画师胡瓌突然前来拜访。在克用惊喜的询问下,他微笑着回答:“草原上已经没有值得我学习的东西了,下一步,我将前往中原开阔视野,并使我的画技得以流传后世。”
——是吗?我也不能输给他!
克用暗下决心。胡瓌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这一次,没有像以往一样鼓动他,而只是微笑着拍拍独眼青年的肩膀,随后退出帅帐,隐入大军之中,和下级士卒一同行军生活。
四月末,克用入驻雁门,与陈景思会面。(
剑道独尊)景思是个脸色苍白,身体病弱的宦官,一见面,就用女人般柔弱无力的声音说:“一切都拜托李仆射了。”克用感兴趣地看着这种非男非女的奇特人种,随后让他仍旧充当本军的监军。
到五月,克用向河东节度使郑从谠发出牒文,宣称奉诏率兵五万讨伐黄巢,令其准备粮饷补给。不过,由于此时北边诸镇对克用的态度仍不明朗,克用将半数以上兵马留守,自率一万七千军南下。当他们到达忻州和太原府交界处的石岭关时,却被关上的守军所阻拦。
“我军奉诏讨贼,何人敢阻我去路!”
先锋大将史敬思厉声喝问,但守兵声称奉郑从谠之令,不许一兵一卒由此通过。
“不可理喻的家伙,干脆打破关口杀过去!”
将士们群情激愤,但克用极力隐忍,劝服诸将,引兵走其他道路行军。到达晋阳城下,克用屯兵汾水东岸,派人向郑从谠请求犒军。然而,郑从谠却闭城以待,剑拔弩张,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这个顽固老头!
克用不禁心生怒意。但是,郑从谠这么做当然也有他的立场。克用被赦免之事,只是陈景思和朝廷的单线沟通而已,其他北地诸镇事先都不知情;何况克用在去年还是被大军讨伐的逆贼,郑从谠表示戒心和敌意,本来也无可厚非。
无奈之下,克用亲自前往晋阳城下大呼,请求与从谠相见,从谠登上城头向克用致歉。第二天,雁门军再度向晋阳请求犒赏,城内终于送出粮饷,但只有微不足道的千缗(串)钱、千斛米而已。
在当时,方镇之间的馈赠,一般都以万缗、十万缗为单位。郑从谠却只给千缗钱、千斛米,不仅是吝啬,更含有轻蔑的意味。克用终于按捺不住,纵兵剽掠晋阳附近的阳曲、榆次等地,城中大为惊骇。但郑从谠仍镇定自若,向振武节度使契必璋求助,契必璋引突厥、吐谷浑之众前来,击破沙陀军二寨,克用自率军追击,一直将契必璋军赶入晋阳城中。正在这时,太原府境内下起了连日暴雨,道路、田地一片泥泞,沙陀的骑兵在这种天候中无法作战,克用只得收兵北还代州。这一次原本雄心勃勃的勤王之行,最终竟落得如此草草收场。
随后,郑从谠联络契必璋、赫连铎、李可举三镇,再度对沙陀展开包围网。克用就像困兽一样,刚跳出鞑靼草原的陷阱,又落入北边诸镇的重围。
“这些人,郑从谠、赫连铎、李可举……究竟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呢?他们的人生意义,难道就只是牢牢按住我的手脚,把我困死在这代北之地吗?”
绝望的时候,克用忍不住这样愤恨地想着,同时发出怪叫和怒吼,以宣泄胸中不平之气。
与此同时,在关中,黄巢军和勤王军之间的激烈攻防战也在持续展开。郑畋部大将唐弘夫与泾原节度使程宗楚、义武节度使王处存一度攻入长安,将贼军驱赶至灞上。但因为官军入城之后大掠,诸军又前后不相继,结果被贼兵****击溃,死者十之**,唐弘夫、程宗楚两名主将也死于城中。黄巢怨恨长安百姓助官军入城,纵兵屠杀,流血成河,称之为“洗城”。关中战役又进入新的转折点,郑畋引咎辞职,而战线转至河中一带。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与忠武监军杨复光的联军屡次击败贼军,并收降贼军大将朱温,黄巢自率兵马来战,被王重荣、杨复光大破于梁田陂,黄巢本人也中流矢而走。但连月交战,河中官军也损失惨重。一天,王重荣满心忧虑地问杨复光:
“如今众寡不敌,向贼臣服则有负国家,与贼决战则力有未逮,如之奈何!”
这位杨复光,虽然身为宦官,但却慷慨激昂,多谋善断。原为忠武监军,忠武节度使周芨向黄巢请降,杨复光乘酒宴之时对周芨劝说:“大丈夫心中所怀,不过恩义二字!公沐浴国恩,从一介匹夫而成为方镇诸侯,怎能舍十八叶天子而向贼称臣!”两人都泪如雨下,复光于是令养子杨守亮前往驿馆诛杀黄巢使者,亲率八千军士西进勤王,与王重荣会师,并受封“天下兵马都监”之职,押送各镇勤王兵入关进剿。
值得一提的是,杨复光与李克用之间,还有一段奇妙的因缘。复光的养父,就是在十几年前与李国昌一同讨伐庞勋的宦官杨玄价。当听到王重荣的感慨后,他以充满战斗力,听来就令人放心的声音说道:
“雁门李仆射(李克用),骁勇而有强兵。他的家尊与吾先人曾经共过患难。听说此人忠不顾难,死义如己。之所以至今尚未来勤王,皆因为与河东结隙之故。倘若能以朝旨劝谕河东郑公,克用必来,大事必济!”
两人商议已定,便请诸道行营都统王铎以墨敕(天子下诏用朱笔,但有时授予重要大员以暂时的发布诏令权力,即以墨笔书诏)劝谕郑从谠,又令李克用再度发兵勤王。
当诏令到达代州时,距离克用第一次南下已过去了一年另五个月的漫长光景。此时克用已不再像上次一样激动,他默默地收起诏书,随后向诸将扫了一眼,沉声喝令:“准备出兵!”
这时,正是中和二年的冬十一月。李克用二十七岁。
整军出发之前,克用向杨复光的使者询问:“黄巢的贼兵,作何装束?”
“贼兵大多披发,白旗、锦衣。据说当他们进击潼关时,大军云集,一眼望去,白旗布满四野,如同积雪遍地。”
“是吗?”
克用沉吟了片刻,随后喃喃自语:“贼兵是白,那我们就一定要是黑才行。”
抛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后,克用便昂首策马离去,使者茫然不解,但在军队出发之日,却令他大吃一惊。
沙陀的兵马,果真尽作黑衣黑甲装扮,就连刀鞘、马鞍、枪杆都用黑漆染过。在校场上,犹如黑云压地般充满了重量感和压迫感。(
军权撩色)
“怎么样?这般气势,不会输给黄巢贼军了吧!”
克用策马在使者面前停下,放声大笑,随后如黑色的闪电般疾驰而去。他并不和军队一同行军,而只带着百余骑人马单独出发。三万五千人的大军取道岚州、石州线路前往河中,而克用的小部队,则驰向太原,再度拜会郑从谠。
在晋阳城下,汾水岸边,克用与郑从谠第一次面对面相会,克用原本以为从谠是高大魁梧,脸膛方方正正的标准士大夫模样;见面之后,方知道对方已经垂垂老矣,身体很瘦弱,但腰杆笔直,双目炯炯有神,蕴藏着一种震人心魄的力量。不愧为“貌温而气劲,多谋而善断”。
对于此前一年多的对峙,两人绝口不提,像多年旧识般谈笑自若,克用赠从谠以名马、钱物;从谠也回赠军器、美酒佳肴,聚会尽欢而散。
“此去关中,仆射必能扫清妖氛,重光我大唐日月。”
临别之际,郑从谠像吟咏般抑扬顿挫地说。直到此刻,克用才从老人的话声中听出一丝淡淡的无奈。如果不是为了对付黄巢,从谠是决不会与克用这样的“夷狄”妥协的。但克用却并不以之为忤。相反的,他对这位顽固的老头更增添了几分敬意。他高声回答:“克用不灭巢贼,收复西京,此生绝不再踏入河东道!”这同样也是克用此时在心中许下的诺言。听见这句话,郑从谠终于微笑着点了点头,目送克用一行人在马蹄踏起的沙尘中扬长远去。
经过近一个月的行军,克用军抵达河中府。先派遣堂弟李克修渡河尝贼。克修率五百沙陀铁骑乘夜渡过黄河,在漆黑的夜色里,黑甲骑兵悄无声息地摸进对岸敌人宿营地中,突然放声大噪,跃马挥刀踏营厮杀,敌人戍守河岸的士卒顿时陷入大混乱,自相践踏,死者狼籍。借着营帐被烧着亮起的火光,贼兵看见敌人个个深目多须,高大魁梧,有人大声惊呼:“是沙陀!”贼兵无不应声溃逃。到黎明时分,克修部队斩获首级数以千计,成功夺取西岸渡河阵地。
由于沙陀军全着黑衣,进攻如鸦群般凶猛迅速而令人生畏。黄巢诸军中就此以“鸦军”之名称呼指代。一夜之间,“鸦军至矣,当避其锋!”的惊慌呼声传遍诸军。而克用也就伴着这样一股恐惧的洪流,开始做全军渡过黄河,进入战线的准备。
就在克修先锋军渡河的第三天,黄巢的求和使者来到了克用军中。除了献上财宝重赂之外,还带来了一个令克用大为震惊的消息。而这个消息,正是关于二哥克让的噩耗。
在黄巢进逼潼关时,克让也带着仆人们随军奋勇抵抗。军溃之后,主从七骑逃出战场,当晚在南山一座佛寺中借宿,不料半夜寺僧突袭,将克让杀死,唯有纪纲浑进通一人得以脱出重围,后来被裹挟入黄巢军中。得知此事后,黄巢派兵围剿佛寺,擒获僧人十余,与浑进通一同交给克用。
——那位英武骄傲的二哥,就这样……死了吗?
克用再三追问浑进通。他勃然欲怒,放声呵斥:“那个李克让,就算千军万马阻路,也一样能从容而退,怎么可能会被区区几个秃贼谋害了!”一股无以言喻的悲恸席卷全身,令他的独眼一瞬间热泪盈眶。
“在潼关作战时,主人已经负了多处重伤;入住佛寺后,僧人又在晚饭里下了蒙汗药……”
浑进通也泣不成声。克用茫然凝视头顶的虚空,他还记得与少年克让比试箭法的情景,还记得克让入质长安的前夜对他冷冷抛下的话,还记得自己举兵叛乱时克让过五关斩六将归来的英姿,但怎么样也无法相信,那次分手,竟成了兄弟两人最后的死别!
“斩了!”
他像狂怒的狮子般厉声喝令将送来的寺僧尽数斩杀。黄巢的使者正想进一步劝说议和,却在克用冰冷刺骨的目光下噤若寒蝉。克用将黄巢的贿赂全数分给帐下诸将,亲手焚毁黄巢诏书,喝令纪纲把使者赶出军营。当晚,他独自在帅帐中陪伴克让的灵牌,在甲胄里穿上丧服,沉默枯坐到天明时分。
“……如果真有志气的话,就好好给我干出一番事业。我就算身在千里之外,也会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不能让沙陀一族名留青史,我绝不饶你!”
克让冰冷的话语在耳边回荡,克用仰首向天,虽然明知二哥已故,但他却仿佛还能感觉到克让正以压抑而执拗的目光遥远地望着自己。一行泪水缓慢地从面颊上滑过,他用力一抹脸,强自克制着放声恸哭的冲动,走出帅帐,迎着清晨的曦微曙光,下达了全军渡河的命令。
三万五千大军在怒吼的黄河涛声、萧萧的马嘶声、呼啸的寒风声中从夏阳渡过黄河。第二天,他们迎来了中和三年的新年。
正月初二,克用军先锋在沙苑击败黄巢弟弟黄揆的部队。军队深入前线之后,克用才开始了解到这场战役已经残酷到了何等地步。由于战争持续两年,农事俱废,而城中黄巢军却有六十万众,加上勤王官军的数量,双方士兵近百万人,粮食消耗巨大。长安附近积蓄的储粮已尽,双方都接近断粮状态,有不少部队甚至捕捉平民为食,每人价值数百缗不等,以肥瘦而论价。即使在代北、河西的夷狄之地,克用也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惨事,不由令他深受震撼。
——既然到了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什么还要把战争持续下去!
克用无法理解这一现状,但他愈发迫切地感到必须尽快结束这场对峙。而结束的方法,就是火速消灭黄巢,收复长安。
当克用军进驻沙苑之后,诸道行营都统王铎亲自前来军中,授予克用东北面行营都统、陈景思北面都统监军使之职。在交谈中,克用感到王铎的眉宇间隐隐包藏阴云,但他出于某种顾虑而并未询问。不久之后,便传来了王铎被免去诸道行营都统之职,被命令立刻前往赴任义成节度使的消息。原来大宦官田令孜与王铎不和,称其讨黄巢劳师无功,便罢去王铎兵权。同时,田令孜又以建议天子避蜀、保护传国玉玺和列祖列宗真容画像、散家财犒军作为自己立下的大功,让宰相和藩镇一同上表请求为其加赏,获得十军兼十二卫观军容使之职,相当于成为天下官兵的总监军,气焰张天。(
天价小妻子:军长私密爱)
田令孜,字仲则,蜀人也,本陈氏。咸通时,历小马坊使。僖宗即位,擢令孜左神策军中尉,是时西门匡范位右中尉,世号“东军”、“西军”。帝冲騃,喜斗鹅走马,数幸六王宅、兴庆池与诸王斗鹅,一鹅至五十钱。与内园小儿尤昵狎,倚宠暴横。始,帝为王时,与令孜同卧起,至是以其知书能处事,又帝资狂昏,故政事一委之,呼为“父”。而荒酣无检,发左藏、齐天诸库金币,赐伎子歌儿者日巨万,国用耗尽。令孜语内园小儿尹希复、王士成等,劝帝籍京师两市蕃旅、华商宝货举送内库,使者监閟柜坊茶阁,有来诉者皆杖死京兆府。令孜知帝不足惮,则贩鬻官爵,除拜不待旨,假赐绯紫不以闻。百度崩弛,内外垢玩。既所在盗起,上下相掩匿,帝不及知。是时贤人无在者,惟佞鄙沓贪相与备员,偷安噤默而已。左拾遗侯昌蒙不胜愤,指言竖尹用权乱天下,疏入,赐死内侍省。宰相卢携素事令孜,每建白,必阿邑倡和。初,黄巢求广州,愿罢兵,携欲宠高骈,使有功,不听贼。因又易置关东诸节度,贼乘之,陷东都。令孜急,归罪携,奉帝西幸,步出金光门,至咸阳沙野,军十馀骑呼曰:“巢为陛下除奸臣,乘舆今西,秦中父老何望?愿还宫。”令孜叱之,以羽林骑驰斩,即以羽林白马载帝,昼夜驰,舍骆谷。时陈敬瑄方节度西川,令孜兄也,故请帝幸蜀。有诏以令孜为十军十二卫观军容制置左右神策护驾使。至成都,进左金吾卫上将军,兼判四卫事,封晋国公。帝见蜀狭陋,稍郁郁,日与嫔侍博饮,时时攘袂北望,怊然流涕。令孜伺间开释,呼万岁,帝为怡悦,因盛称郑畋、王铎、程宗楚、李铤、敬瑄方并力,贼不足虞。帝曰:“善。”初,成都募陈许兵三千,服黄帽,名“黄头军”,以捍蛮。帝至,大劳将士,扈从者已赐,而不及黄头军,皆窃怨令孜。令孜置酒会诸将,以黄金樽行酒,即赐之。黄头将郭琪不肯饮,曰:“军容能易偏惠,均众士,诚大愿也。”令孜目曰:“君有功邪?”答曰:“战党项,薄契丹,数十战,此琪之功。”令孜嘻,怒曰:“知之。”密以注酒中,琪饮已,驰归,杀一婢,吮血得解。因夜烧营,剽城邑,敬瑄讨败之,奔广都,遂走高骈所。帝闻变,与令孜保东城自守,群臣不得见。左拾遗孟昭图请对,不召,因上疏极陈:“君与臣一体相成,安则同宁,危则共难。昔日西幸,不告南司,故宰相、御史中丞、京兆尹悉碎于贼,唯两军中尉以扈乘舆得全。今百官之在者,率冒重险出百死者也。昨昔黄头乱,火照前殿,陛下惟与令孜闭城自守,不召宰相,不谋群臣,欲入不得,求对不许。且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非北司之天下;陛下固九州岛天子,非北司之天子。北司岂悉忠于南司?廷臣岂无用于敕使?文宗时,宫中灾,左右巡使不到,皆被显责,安有天子播越,而宰相无所豫,群司百官弃若路人?已事诚不足谏,而来者冀可追也。”疏入,令孜匿不奏,矫诏贬昭图嘉州司户参军,使人沈于蟆颐津。初,昭图知正言必见害,谓家隶曰:“大盗未殄,宦竖离间君臣,吾以谏为官,不可坐观覆亡,疏入必死,而能收吾骸乎?”隶许诺,卒葬其尸。朝廷痛之。贼平,令孜以王铎为儒臣且无功,而首谋召沙陀者,杨复光也,欲归重北司,故罢铎都统,以复光功第一。又忌复光且逼己,故薄其赏。自谓帷幄决胜,系王室轻重,出入倨甚。会复光死,大喜,即罢复恭枢密使。中人曹知悫者,富家子,颇沈鸷。贼在长安,知悫以清、浊二谷之人倚山为屯,不屈贼。阴教士卒变衣服、言语与贼类者,夜入长安攻贼营,贼大惧。帝闻,赐金紫,擢内常侍。闻帝将还,因大言:“我且拥众大散关下,阅群臣可归者纳之。”令孜谓然,密令王行瑜以邠州兵度嵯峨山,袭杀其众。由是益自肆,禁制天子不得有所主断。帝以其专,语左右辄流涕。复光部将鹿晏弘、王建等,以八都众二万取金、洋等州,进攻兴元,节度使牛顼奔龙州,晏弘自为留后,以建及张造、韩建等为部刺史。帝还,惧见讨,引兵走许州。王建率义勇四军迎帝西县,复以建及韩建等主之,号“随驾五都。”令孜以复光故,才授诸卫将军,皆养为子。别募神策新军,以千人为都,凡五十四都,分左右为十军统之。又遣亲信觇诸镇,不附己者以罪除徙。养子匡佑宣慰河中,王重荣厚为礼,基佑傲甚,举军怒,重荣因数令孜罪,责其无礼,监军和解乃去。匡佑还,诉令孜,且劝图之。令孜白以两盐池归盐铁使,即自兼两池榷盐使。重荣不奉诏,表暴令孜十罪。令孜自将讨重荣,率邠宁朱玫、凤翔李昌符,合鄜、延、灵、夏等兵凡三万,壁沙苑。重荣说太原李克用连和,克用上书请诛令孜、玫,帝和之,不从。大战沙苑,王师败。玫走还邠州,与昌符皆耻为令孜用,还与重荣合。神策兵溃还,略所过皆尽。克用逼京师,令孜计穷,乃焚坊市,劫帝夜启开远门出奔。自贼破长安,火宫室、舍庐十七,后京兆王徽葺复粗完,至是令孜唱曰:“王重荣反。”命火宫城,唯昭阳、蓬莱三宫仅存。王建以义勇四军扈帝,夜乱牢水,遂次陈仓。克用还河中,玫畏克用且逼,与重荣连章请诛令孜,而驻凤翔。令孜请帝幸兴元,帝不从,令孜以兵入寝,逼帝夜出,郡臣无知者,宰相萧遘等皆不及从。玫劝兴元节度使石君涉焚阁道,绝帝西意。遘恶令孜劫质天子,生方镇之难,使玫进迎乘舆。玫引兵追行在,败兴凤杨晟军,帝次梁、洋,稍引而南,玫兵及中营,左右被剽戮者不胜计。令孜惧人图己,蒙面以行。使王建长剑五百清道,囊传国玺授之。次大散关,道险涩,帝危及难数矣。分军守灵壁,亢追兵。玫长驱蹑帝,帝以阁道毁,走它道,困甚,枕王建膝且寐,觉而饭,仅能至兴元。玫、重荣表诛令孜,安尉群臣。诏以令孜为剑南监军使,留不去。重荣请幸河中,令孜沮而止。宰相遘率群臣在凤翔者表令孜颛国煽祸,惑小人计,交乱群帅,请诛之。帝不及省,且诏重荣饷粮十五万斛给行在,重荣以令孜在,不奉命。玫乃奉嗣襄王煴即伪位。玫败,帝乃得还京师。始,帝入蜀,诸王徒步以从,寿王至斜谷不能进,令孜驱使前,王谢足且拘,得马可济。令孜怒抶王,强之行,王耻之。及帝病,中外属寿王,令孜入候帝曰:“陛下记臣否?”帝直视不能语。令孜自署剑南监军使,阅拱宸奉銮军自卫,昼夜驰入成都,固表解官求医药,诏可。俄削官爵,长流儋州,然犹依敬瑄不行。王即位,是为昭宗。杨复恭代为观军容使,出王建为壁州刺史。建取利州,自署防御使,因略定阆、邛、蜀、黎、雅等州,诏即置永平军,拜建节度使。令孜谋与建连衡亢朝廷,且曰“吾子也”,书召之。建喜,将至,复却之。建怒,进围成都。令孜登城谢建曰:“老夫久相厚,何见困?”答曰:“父子恩,何敢忘!顾父自绝朝廷,苟改图,则父子如初。”令孜曰:“吾欲面计事。”建然许,令孜夜负印节授建,明日入成都,囚令孜碧鸡坊。始,右神策统军宋文通为诸军所疾,令孜因事召见,欲杀之。既见,乃欣然更养为子,名彦宾,即李茂贞也,故独上书雪其罪,诏为湖南监军。凡二岁,与敬瑄同日死。临刑,裂帛为絙,授行刑者曰:“吾尝位十军容,杀我庸有礼!”因教缢人法,既死,而色不变。干宁中,诏复官爵。
“田令孜……”克用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心头不由泛起一阵无法掩饰的厌恶。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唐廷的北司(宦官)与南司(宰相)之争,只感到肮脏污秽。克用并不了解,日后他还将切身经历更多、更黑暗的人性丑恶面。现年二十八岁的沙陀青年,还单纯地相信着凭借个人的意志和努力,就能克服一切困难,打拚出一片崭新天地。
由于王铎被遽然免职,而又未任命新的诸道行营都统,关中勤王诸军处于无人统领、各自为战的状态。(
黄山文学网)在此情势下,克用军于二月十五日进驻乾坑店,与河中王重荣、义武王处存和忠武杨复光三军会师,准备对贼兵发起主动进攻。
“能在此地与李仆射并肩作战,看来真是破敌的预兆。当年先父与令尊携手平定庞勋,今日我等协力,必定能一举歼灭巢贼!”
瘦小但却很精神的杨复光高声对克用打着招呼。王处存则在座位上对着克用微微一笑,他的家族世代与朱邪沙陀联姻,关系非比寻常,无需拘礼。至于王重荣,则是个身材魁梧,深具威仪,不论在什么时候都目光清澄,镇定自如,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奇特人物。克用刚走近大帐,他立刻起身到门前热情迎接。
“我就是王重荣!”
他以无人可模仿的仪容沉声自我介绍,随后笑着打量克用,目光中显露出“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的自傲和友好,握起克用的手并肩走进帐门。
这三个人,也都是此时勤王军叱咤风云,无人可比肩的三位豪杰。以性格论,杨复光是充满活力和意志的鼓动家、王处存是不发高谈阔论,以实干风格见长的务实家、而王重荣则是雄才大略而又冷酷机诈的乱世枭雄。不过,他们对克用都深具好感。当天,四位主帅置酒高会,一边为克用接风洗尘;同时,也对下一步的作战方案取得共识。
“为迎击李仆射的大军,巢贼已派出尚让、林言、王璠、赵璋等渠帅领兵十五万布阵于梁田陂。”
“若能将其歼灭,贼军诸部必定无不落胆!”
由于雁门军在诸镇勤王军中最为强劲新锐,克用又多年名镇河朔,无形之中众帅都将克用视为诸军盟主。经过一番商议,克用决心速战速决,明日即合军攻打梁田陂。随后,众帅让小校撤去酒席,展开地图,决定合战时的布阵图。趁着夜色,四支大军十万人马如巨兽潜行般迅速移动,前往阵地。黎明时分,布阵已毕。
在微明的晨光下,乳白色的炊烟如同冲天长柱般从阵地上升起,士兵们轻微骚动着准备朝食。克用遥望几里远处的敌军驻地,只看见连山遍野皆是军阵。这样规模的战斗,他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经历,但心中毫无惧意,只是为这壮观景象所吸引,心中燃起迎接巨大挑战的快感和亢奋,就连握着马鞭的手指指尖,都忍不住微微颤栗了起来。
将士朝食过后,克用下令军队向前推进。几乎在同时,其他三镇勤王军也展开行动,士兵如同出穴的蚁群般沿着布满白霜的田埂地蠕动着。军阵绵延几十里,气势十分壮观。
这片战场,地势由北向南逐渐升高,贼军十五万人,沿着高坡的坡面展开阵势,士兵们坐在坡地上等待,一支支长矛朝天树立,远远望去,如同满山遍野的竹林。但当两支大军的前哨距离不到一里时,贼兵突然早有准备地齐刷刷站了起来,同时也高高扬起旌旗。一霎那间,几十里的地平线上如同变戏法般顿时化为纯白的雪原。十五万贼兵同时鼓噪,犹如天崩地裂,官军大多惊惶失色,战马也受惊地嘶鸣起来,唯有雁门军仍镇定如常,宛如黑色的铁山般巍然不动,一片沉寂。
克用脸上的肌肉因兴奋而不断地跃动着,等贼兵喧哗过后,他振臂高呼:“吹号!冲锋!”代北人空旷的号角声顿时如天籁般呜呜响起,前锋的胡骑沉默无声地拍马前进,冲进白色的旗海之中,瞬间掀起冲天巨浪。
以沙陀军的冲锋为前奏,总计二十五万人的大会战顿时开幕。克用在阵中凝望着战场的局势,一旦发现敌阵出现疏忽漏洞,立刻骑着黑龙驹,在义子们的护卫下如黑电般直踏入敌军之中,驰射一段时间,又如旋风般奔回本军阵地,和义子们放声谈笑,或夸奖某人表现神勇,或指责某人无精打采。等下一次机会出现,立刻中止谈话,再度加入厮杀,出入敌阵四五次,仍毫无疲态。
战斗从午时(11-13点)开始,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沙陀军所向之处,无不披靡,有不少贼兵看见“鸦军”杀到,甚至不战而走。这其实是早有原因的,还在王仙芝领袖群盗时,贼兵曾在襄阳与区区五百沙陀骑兵交战,便被打得大败而逃。早已在内心深处种下了对沙陀的恐惧,甚至以讹传讹,说沙陀人能和马交谈,作战之时,沙陀人一说话,贼兵战马就会自动逃跑。因此,无人敢当克用军之锋。整个战局,即在沙陀骑兵的引导下逐渐呈现出压倒性的官军方面优势。
不过,克用还注意到在王重荣的河中军前列,有一支不到千人的军队作战也十分神勇,虽然同样打着河中军旗帜,但布阵的方法,战斗的顽强程度都明显优于河中军。而更奇怪的是,这支军队似乎对贼兵的战法一清二楚,每一次冲击,必定能瓦解敌人防线,直捣薄弱之处。克用愈看愈是感到诧异,于是命令一名纪纲前去探问。
过不多时,纪纲报告:“是河中行营招讨副使朱全忠的人马!”
“朱全忠?”
克用默念了几遍,才在脑海中找出这个人的来历。
“不就是前几个月归降王重荣的贼将朱温嘛!”
对于这位朱温,克用了解极为有限,只知道他原本是黄巢任命的同州防御使,在河中与王重荣数战,互有胜负,但士卒损失过大,朱温连上十表,向黄巢请求增派援兵,奏章却都被黄巢亲信孟楷所隐瞒不报。这时朱温幕僚谢瞳进言劝说,朱温终于下定决心,向王重荣归降,并派谢瞳前往天子行在上表。朝廷下诏封他为右金吾大将军、河中行营招讨副使,并赐“全忠”之名。他对王重荣十分恭顺,由于朱温母亲姓王,他甚至称王重荣为舅舅,并赌咒发誓:“我若得志,凡王氏之人一律以子侄礼事之!”此后每次出战,都作为河中军先锋,所向无敌。
——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其实他说一点不错。
乾符四年(877年)朱温参加黄巢起义,屡立战功,很快升为大将。大齐政权建立后,任同州防御使,率军攻打河中。由于屡战屡败,怕受到谴责,于是叛变降唐,投归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唐僖宗任朱温为左金吾卫大将军,充河中行营副招讨使,并赐名“全忠”。中和三年(883年)又被授以宣武军节度使,随后击败黄巢,龙纪元年(889年)斩黄巢余部秦宗权,被封为东平王。天复元年(901年)封为梁王。(
梨树文学)黄巢覆亡后,唐帝国已名存实亡,各方节度使形成拥兵自重的局面,其中以宣武节度使朱全忠、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卢龙节度使刘仁恭、镇海节度使钱镠、淮南节度副大使杨行密等人势力最大,史载“郡将自擅,常赋殆绝,藩镇废置,不自朝廷”,“王室日卑,号令不出国门”。天复元年(901年)昭宗被宦官韩全诲幽禁,宰相崔胤乃召朱全忠救驾。韩全朱温诲不得已投靠凤翔节度使李茂贞,朱全忠进攻凤翔,凤翔食尽待援。天复三年(903年),节度使李茂贞杀宦官韩全诲等七十余人,与朱全忠和解,护送昭宗出城,昭宗又回到长安。崔胤指责宦官“大则构扇藩镇,倾危国家;小则卖官鬻爵,蠹害朝政”,不久朱全忠尽杀宦官数百人,废神策军,完全控制皇室。被封为梁王。天祐元年(904年),朱全忠杀宰相崔胤,逼迫昭宗迁都洛阳,八月壬寅夜,指使朱友恭、氏叔琮等人杀昭宗,另立其子李柷为帝,是为唐哀宗。天祐二年(905年),在亲信李振鼓动下,于滑州白马驿(今河南滑县境)一夕杀尽宰相裴枢、崔远等朝臣三十余人,投尸于河,史称“白马之祸”。朱全忠为藩镇节度使时,用法苛严,大军交战时,如大将战死,所部士卒则一律斩首,称“跋队斩”,自是战无不胜。而且士卒逃匿州郡,不归者甚众,为防士卒逃亡,朱全忠命军士纹面以记军号。开平元年(907年)废唐哀帝,自行称帝,改名为晃,建都开封,国号为“梁”,史称“后梁”,后人称为后梁太祖。封李柷为济阴王,次年又杀李柷,自此唐朝结束289年的统治,中国进入五代十国的纷乱时期。朱全忠在位时颇重视农业发展,下令两税之外不得妄有科配;但因连年战事,民不聊生,开平四年(910年)发生柏乡之战,与晋王李存勖矛盾加剧。晚年宫廷内陷入权力斗争,皇后张氏临终前劝他:“君人中英杰,妾无他虑,惟‘戒杀远色’四字,请君留意。”朱温生性残暴,杀人如草芥。夫人在世时尚能劝止,死后却大肆**,甚至****,包括儿媳都得入宫侍寝。乾化二年(912年)被三子朱友圭刺杀,享年61岁,在位6年。
克用在心中下了断语,他生于豪酋之门,从未为生计向人低过头,满腔傲骨,无法理解从寒微之中不择手段崛起的那一类人。对克用来说,气节、忠义是最重要的品质,而最为厌恶没有原则立场,随意背叛他人的行为。这,大概真是环境决定人的不同性格吧!后来晋、汴之间长达数十年势同水火的争斗,从本质上来说,也正是理想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的宿命之战。当然,此时无论李克用,还是朱全忠,都未想到这两人日后的人生轨迹会如此紧密相连。
除了“鸦军”和朱全忠部之外,杨复光的忠武军在此役中也十分出色。他的部队称为“八都”。每“都”一千人。八名都将都名噪一时,其中有两人:王建最终成为了五代十国中前蜀的开国之主;韩建则成为了关中的强势军阀。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在此刻的梁田陂战场上,他们还在以都将的角色努力奋战。杨复光在阵后不断挥动宝剑,声嘶力竭地呼喊,八都也气势如虹,头也不回地往前冲杀。
惨烈的大战一直进行到晡时(即申时,15-17点),贼兵终于全线溃败。官军放声欢呼,四面追击,俘虏、斩获数以万计,贼兵伏尸三十里,一部分溃兵往长安败逃,另一部分则在贼将王璠、黄揆率领下往东面的华州退走。
当晚,官军在乾坑店清点战利品和俘虏,论功行赏。次日传来消息:“黄揆、王璠领败退兵马进袭华州,守将王遇弃城而走。华州已为贼兵所据。”克用将骑兵留在渭水北岸,率步军火速奔赴华州,如铁桶般团团围住城池,并不急于攻城,而构筑深沟高垒的阵地,显示出持久包围的决心。
由于连战连败,军粮已尽,黄巢也不得不为自己准备退路。不久,贼兵三万人进驻蓝田关,扼住长安东南方向的出口。同时,官军哨探也前来报告,有一支数量不少的贼军援兵往华州进发,打算解围救出被困城中的黄揆等部队。
“等到兵临城下,就有两面被夹击的危险,不如直接前去逆击!”
克用留少部分兵力与王处存、杨复光军继续围城,自率万余精兵和王重荣的河中军一同向西迎击贼军援兵。在渭水岸边的零口,前哨发现敌人步兵。
“请王公分兵截断敌人退路,仆试为公正面击敌!”
克用意气昂然地对王重荣说,重荣依言将本部军往侧翼包抄转移。克用则在河原上布下阵势,当贼兵在大将尚让率领下出现时,看见面前黑压压的雁门军,无不惊惶叫嚷:“鸦军来矣!”他们并未料到会在此地就遭遇强敌,有几名胆小的将校率先拍马退却,步卒也随之鼓噪后退,尚让厉声喝骂,斩杀数名溃卒,但仍无法挽回颓势。趁此机会,克用已麾军而上,虽然没有骑兵可用来驰突,但敌人斗志已失,一触即溃。就在这时,从尚让军阵后又有无数旌旗竖起,河中军击打钲鼓,放声大噪,朱全忠的军马当先横扫而来,贼兵被断退路,无不争赴渭水,河面上顿时挤满了人头,后来跳进水的人又踩在前面的人头、肩膀上,一片狼籍,犹如河水沸腾。官军弓弩手则在岸上放出无数飞矢,好似秋季河面上的虫群般迅疾掠过,不知有多少贼兵被射死于冰凉的河水中,渭水也被染做了浊红;溺死者更是不计其数,战斗结束,河面上尽是浮尸,缓慢地往下游漂走。
此役之后,克用与王重荣进军长安正北方的渭桥,派人向华州告捷。黄揆得知援兵已败,次日即弃城遁走。杨复光、王处存两军也陆续启程,前来与克用合众。
“不能让贼军如此悠闲,先让他们睡不好觉!”
克用向驻在渭北的骑军部队发出命令。从这一天开始,每夜都有康君立、薛铁山等大将率领小股沙陀骑兵出入长安城附近,不是焚烧贼军的积聚粮草,就是潜入敌营夜袭一番,斩俘而还。长安城中每晚鸡犬不宁,火光四起。而每当这时,克用便立马渭桥之上,静静凝望着黑暗中巨大的城郭,以及在角落间明灭起伏的星火。
他知道,当年二哥克让正是在这渭桥上以区区十余骑挫退数千追兵。然而如今渭桥虽在,故人已逝。他手抚冰冷的石制桥栏,不禁热泪扑簌簌滚落。
眼前的这座巨城,便是少年时克让绘声绘色描述的那个“天下第一的西京长安”,在克用当时听来,有一种梦幻般的神秘感和崇敬。但如今亲眼目睹,他的心中却毫无感动,这座为贼兵****数年,历经战火洗礼的都城,只剩一片死气沉沉。只有当想到二哥曾在这座城中生活过十来个年头时,心中才浮起少许的感伤。他不清楚二哥住过的亲仁坊在哪个方位,只是沉默地眺望着有如长蛇般蜿蜒而行的城墙,发出一阵阵无声的呼喊和悲鸣。
孟夏的脚步逐渐来临,气温转热,天空万里无云,一片澄澈。四月七日,官军终于展开对长安的全线进攻。沙陀的黑甲骑兵高举大旄,冲锋在前,后面一支支官军部队尾随而进,书着“河中白志迁”、“横野军满存”、“摄云都将丁行存”、“朝邑镇康师贞”、“忠武黄头军庞从”等部队番号和主将姓名的大旗一面面迎风招展,金鼓声震天动地。他们如洪水般冲过渭水南岸的一道道贼兵防线,推倒栅栏,越过壕沟,粉碎敌人的阵线。一日之内,经历三次剧战,均势如破竹。在长安城前,贼军收合从前面阵地溃退下来的部众,负隅而战,双方箭矢如雨,相持了一段时间。但当后继的义武王处存军、义成军投入战线时,敌人的防御如同达到临界点般一瞬间迸裂,残兵像潮水般退进光泰门中,紧闭城门。这时天色已暮,第一天的攻势,至此落幕。
夜间,城头上下均燃起无数松明火把,一些两军士卒在很近的距离内互相笑骂。城下的官兵骂贼兵是缩头乌龟,不敢应战。城头的贼兵则骂官兵若不是借夷狄胡虏之力,早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这时城下一位沙陀少年戟指大呼:“尔说我等是夷狄,今日就教尔见识见识夷狄的手段!”张弓搭箭,将骂“夷狄胡虏”之人射下城来。两军围观士卒无不咋舌,暗暗互相询问:
“那后生是谁?”
“不就是雁门李克用的养子李存孝嘛!”
“原来如此!”
存孝仍不罢休,对城上怒喝:“明日攻城,你爷爷李存孝必要先登,尔等且睁大狗眼拭目以观!”这才策马走开。经此一番事变,城头敌兵无不胆寒,接下来的骂战都被官军士卒稳占上风。
第二天天刚亮,官军即发动总攻,云梯、冲车、偾辒车、猛火油等攻城器具同时施展,从梯子攀爬的人、被箭射中而落下城的人、被火点着熊熊燃烧的城楼、如大甲虫般在城墙下密布的偾辒车、被风卷起的旗子、如树林般密密麻麻向梯子刺出的枪、像飞虫般急速穿梭的流矢,构成了一幅极其壮观、极其惨烈的绘卷。还有人的呐喊声、惨叫声,火被风吹旺的呼呼声,旗子的卷动声,箭矢嗖嗖飞舞声,冲车撞城门发出的巨大轰响,偾辒车下士兵挖掘墙角的响声,使得光泰门外有如疯狂的修罗地狱。处在这种环境下,战士们也失去了思考能力,都在狂热地进行着攻击或防御。
就在这时,存孝大声呼喊着:“别挡路!”把一对铁鞭往腰里一插,手脚如猿猴般敏捷地顺着梯子往上爬,敌人的长枪密集地向他胸腹前刺来,他空出一只手挥鞭打开枪杆,纵身飞跃跳上墙头,一边打倒嚎叫着冲来的贼兵,一边向城下大呼:“代北李存孝,第一个登上长安城!”官军士气大振,有人不服气,有人则备受鼓舞,都争先恐后冒着矢石往上攀登,城下的官兵从一人变成两人、三人,不断增加,直到人数将贼兵完全压倒,夺下光泰门。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官军从城门不断涌入,开始攻入各条街巷,仍有贼兵躲在民家向外射箭,但这些不过是零星小战斗。当大军杀到望****前,才遭遇到贼兵的坚阵顽抗。在激战之中,克用一度在敌阵后发现黄巢亲乘的黄罗伞盖和车舆,连忙催促部下急攻,但见到战事不利,黄巢已驱车先行退走。为争取时间让黄王和友军脱困,殿后的贼兵以视死如归的斗志奋勇抵抗,且战且退。官军一直追击到升阳殿,才将敌人消灭。这时,宫室中烈焰冲天,浓烟滚滚,为掩护退却,贼军焚烧长安街市、宫殿,沿路丢弃珍宝财物,官军士卒大多拣拾财宝,不再追击。同时,官兵、贼溃兵和城中的地痞****也四处抢掠放火,整座西京长安,顿时如同地狱。大火、劫掠、暴行一连持续了好几日,才为这场长达两年半的关中战役画上了最后的句号。
“这一战能大获全胜,李仆射居功第一!”
在庆功大会上,诸将帅异口同声推崇克用之功。在各道勤王诸侯中,克用年纪最轻,兵力最劲,功劳至伟,诸镇无不惮服。从这时开始,都以“独眼龙”的称号指代克用。
“独眼的飞龙!”
这一称谓,充满了敬畏和恐惧。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独眼龙”这个名词。在现代,一提及“独眼龙”,常常联想起独眼、鹰勾鼻、钩子手、性格阴险的海盗船长形象,贬义远大于褒义。但在当时,此一称号足以威震诸道,令诸侯、贼军无不胆寒。
随着关中战役的告终,克用也完成了勤王使命,获得了“同平章事”的头衔,率领“鸦军”北还雁门。当行军至途中时,又有诏使飞马赶来授予节旌:“以李克用为河东节度使!”
“任命我为河东节度使?”
克用有点吃惊,但更感到喜出望外。像以前的大同军节度使、雁门军节度使之类,都是边地的小藩镇,而河东节度使则统辖被称为“北都”的晋阳,以及毗邻太原府的部分州县,远非边鄙小藩可与之相比。成为河东节度使,也相当于天下第一流的雄藩重镇。不过,除了地位和权力的上升,克用更有一种体现自我价值的充实感和自信油然而生。
——看吧,我李克用到底还是会干出一番事业,不虚度今生的!
不过,这种自信自豪只过了一两天就为新的追求所取代,他还记得少年时对胡瓌说过的志向,即扫除割据藩镇、打倒弄权宦官、重建天朝威仪、团结宇内各族。在他服役大同军的九年间、举兵叛乱的两三年里、以及羁留鞑靼的日子里,这个志向是高不可攀的,就连他自己,也常常感到那是少年轻狂的胡言乱语,是痴心妄想。但在这时,他胸中的自卑感已一扫而空。以河东节度使的身份,和他麾下天下无双的精兵劲旅而言,这个少年时代的梦想似乎也不再是遥不可及了。
抱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宏伟的蓝图,二十八岁的“独眼龙”满心激动亢奋地行进在北归的道路上。当接近晋阳城时,郑从谠派官吏前来迎接克用入城,克用对使者说:“我还要去一趟雁门,请郑公在此期间暂时代理节度使政务。”于是率部取道太原东边的榆次北上。同时让兵士四处张贴榜文,劝谕河东百姓:“勿怀旧念,各安家业。”
“这个沙陀人,真能治理好河东吗?”
郑从谠叹了一口气,雪白的眉毛微微皱着,但他仍吩咐幕僚们井井有条地打理一切。不论下一任节度使是汉人还是胡人,他还是会将整个太原府完美无瑕地交接过去,然后两袖清风飘然离去。
在离任之后,老人返回天子行在,此后默默无闻,在几年后病逝。这位与“儒者之勇”的郑畋并称“二郑”的老忠臣,终于鞠躬尽瘁,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
克用到达雁门,是在七月底,正是草原上秋高马肥的季节。他让军队暂时解散,将士们都回家与亲人团聚。这些身经百战的草原男儿们像孩子般兴高采烈,各自骑马向久违的故乡进发。而克用则前往新城拜见父亲、迎取家眷。
“恭喜你凯旋归来。”
父亲的须发已经全白,没有了壮年时的那副火神似的威武仪容,心境平静无波,只有无意中拧胡子的习惯还未改掉。
“说说你平贼的经过吧。”
在父亲的询问下,克用尽量言简意赅地叙述起自从出兵南下以来的诸多战事,讲到激烈处,李国昌也频频点头,双目放光。有一阵子,克用甚至感觉父亲又变回了那位纵横沙场无敌的朱邪赤心,但这锐利的猛虎气势只是一闪而逝的假象。克用说完之后,国昌又恢复了漠然表情,像真正与世无争的老人般平和而又带着几分倦怠地笑了笑。
“年轻真好啊!”
他轻喟着,摇摇头苦笑,随后抬头望着空无一物的帐篷顶。克用想父亲也一定在追忆自己的青年时光吧。两人都沉默了下来,气氛感伤而又有几分温暖。
过了一会儿,克用说:“我受封河东节度使了。”
“……那很好,你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荣誉和地位。”
“今后,我都会住在晋阳,父亲大人愿意搬过去同住吗?”
“不,我在这雁门之地过得很好,很自在。”
国昌悠然地笑着:“草原上的野马,一旦住进马厩,反而不自由了。”
“……您是在说我吗?”
“不,说的是我……我在这边地已经居住了五十多个年头,让一个老年人去适应新环境,这未免太残酷了。但我的儿子,你,现在正是意气风发的年轻光景,是一匹可以驰骋中原的千里骏马,你应该到晋阳去,到中原去,做你认为有意义的事,充实起自己的生活。直到倦了、累了、筋骨衰老了,再回到这包容一切、净化一切的大草原中来,让臭皮囊成为牧草的养料,并将伤痕累累的灵魂投入大地的温暖怀抱。”
克用静静聆听父亲的话,他注视着李国昌那深邃的双眼,感到心灵一片清澄。
从父亲的住处出来,他又往家小住的几个帐篷走去。还在路上,就听见有孩子的嬉笑打闹声一阵阵传来,令人心情愉悦。
“这是我的新马驹,爹你看好不好?”
一个三四岁的男孩骑着一根长树枝蹦跳了过来,树叶在地上扬起灰尘,把男孩漂亮的袍子都变得灰蒙蒙,小脸上也尽是尘土,只有眼白和牙齿仍是雪白的,他是克用的长子李落落,母亲是胡女侍妾。
“不错的马。”
克用笑着摸了摸落落的头发,说:“不过,再过几年,你就得学着骑真正的马了。”
一边说着,其他几个男孩女孩也围了上来,克用微笑着一一招呼。在儿女们的簇拥下往帐篷走去。这时银屏也带着其他侍妾一同迎了出来,向克用施礼,克用也都向妻妾们问好。晚上,便在帐中和大家一起饮酒歌舞,讲述战争中的趣事,谈笑风生。
“今晚,请夫君来妾身帐里过夜。”
酒宴至尾声时,银屏拉了一下克用的衣袖,轻声说道。克用看见妻子比以前更显消瘦的脸庞,怜惜地点了点头。晚上,即与银屏共寝。
十六岁时与银屏成亲,至今已过了十二载光阴,但她始终没能为克用生育。想到这点,两人的心中都怀着对彼此的愧疚。或许,这真是因为感情过于甜蜜深厚而遭天嫉吧。今夜,银屏更加热烈地与克用交欢,****过后,两人依偎而眠。黑暗中,克用感到胸前湿漉漉的,伸手往女人脸上一抹,才知道她正无声地饮泣。
“银屏……”
克用心中涌起一阵难以形容的酸楚。这时,银屏突然紧紧抱住丈夫的身体,终于痛哭出声。
“你不在时,我真的很孤单寂寞。我很害怕自己突然死去,如果是其他妾室,死后还有子女,可以让夫君时时想起她们。而我死后,世间再也没有能保存你我相爱的证据了,你也会很快忘记我。或者,你在战场上死去,她们也还能有儿女陪伴,而我只剩孤零零一人留在世上。每当这么想时,我就好像落入冰窖般全身发冷。”
“傻丫头……不要胡思乱想!”
克用抚摸着女人光滑而冰凉的脊背,低低叱了一声。
银屏抬起头,凝视着克用的脸。在黑暗中,克用仍能依稀辨认出那一对带着盈盈泪水的明眸。她轻轻“嗯”了一下,像是要摆脱心中杂念似地用力摇了摇头,强作欢颜。
“夫君。”
“什么事?”
“我有个请求,你一定要答应。不然,妾身以后都不会高兴的。”
“只要你说,我一定为你办到。”
“真的吗?”
银屏像小女孩般轻笑了几声,发丝拂过克用的胸膛,有一种轻柔的,痒痒的感觉。她把脸凑近克用,低声但很快地说着:
“以后,夫君你每次出征时,请允许我陪伴左右。战场上,我会像你的贴身护卫一样战斗;帷幄中,我则为你出谋划策,或帮助你坚定意志。既然上天不赐给我生儿育女的幸福,那么,就让我成为夫君你身边最亲近的幕僚和左右手,好吗?”
克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他没有说话,只是在银屏的唇上一吻,以此作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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