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城。
不及阜城喧嚣热闹,不及京城繁华丰饶,幽明城的奇闻异事却不少,算是他的一大特色。
比如……全国十三城最大的赌坊,就在幽明城内。再比如……齐元国最大的也是出产成色最佳的玉矿,也在幽明城内。再再比如,据闻历山附近,还有山贼出没呢……当然,在十几年前被山贼剿匪一窝端了。再再再比如……幽明城内有个女大夫。
女大夫很特别吗?虽然,这世上女大夫的确是很少,但不至于沦为奇闻异事其中一桩吧。
是一个美得像天仙,心软的像水,心肠好的像菩萨一样的女大夫哎。
“喵喵喵……”一只懒懒的,胖胖的黑色虎皮大黑猫,躺在百草堂的门口,五月的阳光正好,既不太热,也不太凉。它吃完就睡,睡完再吃,就连叫唤也懒得开口,吃的肥嘟嘟的肚皮一番,明显凸出来,随着此刻有气没力的声音,它伸出白爪子,粉红肉垫咋阳光下焕发出粉嫩的光芒。
“色猫,滚开。”
一个男人暂时停步在门口,大黑猫的爪子正巧懒洋洋搭在他的华丽黑靴上,紫色华服随风飘扬,男人低下头,于世无双的俊美面庞逆着光,看不清此刻的表情,但光是从嗓音之中就能听出来,他的心情不太好,有些冷冷清清的情绪。
这就是两年前韶灵非要收留的那只偷吃了油爆鱼干的小野猫,两年的功夫,干瘪瘦小的一个月大小野猫,长成满身肥肉的两岁大肥猫。
黑靴刚刚踩在虎皮黑猫的白花花的肥肚子上,身后两个有些年纪的女声传来,多多少少有些大呼小叫的意思。
“哎呦,这只就是百草堂的招财猫吗?好富态啊,怪不得这两年多,好几家药堂都关门了,就这家药堂生意红火。地段也没有人家的好,据说每日最起码要看几十个病人呢,这家的女大夫一定生财有道……又能干又有财,要是早个两年,我都打算让媒婆来说亲呢。”
“说什么亲?”
“我大儿子闽清啊。”大嗓门妇人又拔高了音调,仿佛她以儿子威龙,全世界都该知晓她有个大儿子叫闽清。
“想让人家女大夫当你的儿媳妇啊,你是看中人家的财,还是看中人家的脸?”另一个妇人呵呵笑。
“都看中,都喜欢。”大嗓门妇人的嗓音,简直声如洪钟,毫不虚以委蛇,说的干脆直接。
黑靴,在虎皮黑猫的白皮毛肚子上,又加重了一分踩踏的力道。身着紫色华服的男人,扬起薄唇边一抹诡谲深渊的笑意,黑猫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不人道的虐猫法子,只是懒洋洋伸出爪子,隔空挥了挥,当做回应,全然不觉得自己有被踩死的危险。
这只色猫,没有任何名字,只凭叫色猫,只因为……它是公的。
它还只有一个月大的时候,不但偷吃了韶灵最喜欢的油爆鱼干,还不知死活地躺在韶灵的胸脯上睡觉。
而如今,它早已将自己跟百草堂融为一体,成为百草堂招揽顾客的一份子。每日清晨,一开了门,它就会从百草堂跑出来,然后,在韶灵的裙摆边蹭啊蹭的,其恭维拍马的程度……一看就是天生做狗腿子的料。
但慕容烨依旧不太喜欢这只色猫。
“好像是七爷的声音,你出去望望。”韶灵的嗓音,正在此刻,从百草堂内飘出来。
慕容烨眼底的一丝狰狞邪魅,彻底消失,黑靴不再踩踏在色猫的肚皮上,转而踏上上一节台阶,眉宇之间柔和不少。紫色华服翻滚着,就在他踏入的时候,色猫也一溜烟地跑入了百草堂,大有为他开路的架势。
一名女子的身影,映入慕容烨的眼底。
她今日穿了一件对襟桃色袍褂,下身着蓝色长裙,跟幽明城的寻常姑娘家没有任何不一样,但显然她对于明艳衣装的要求,高过对那一头及腰长发的打理。墨黑长发披散在脑后,只简单地挽着一个偏在一侧的发髻,缀着一只银色蝴蝶,双耳一对贝珠耳坠,将她原本就透明白皙的耳壳,衬得更加白皙,仿佛在闪着光一般。
韶灵神情专注,眼神平静,因为常年开药方的缘故,她写字起来飞快,字迹有些潦草,不若寻常女儿家的字体娟秀工整,兴许字如其人,光光看着她写的字,似乎能猜到这个女子,生性自由,洒脱灵动。
见慕容烨站在门旁,她不放放下手中的毛笔,只是笑着朝内室努了努嘴,两人以眼神示意,他下颚一点,俊脸不再紧绷,缓步走入以布帘隔着的内室。
墙角搁置的一张小床上,两个男孩面对面睡着,他们的模样几乎完全一样,若不仔细瞧,常常分不清谁是谁,哪个是兄长哪个是弟弟。丝绸薄被盖到他们的肩膀,就连两人偏着脸流口水的神态,也如出一辙。
慕容烨轻轻扯了扯薄唇,但此刻的笑容却不是嘲弄,也不是冷笑,虽然称不上多么慈祥,却是真真实实的将整张好容貌,添上了亲切的笑意。
他顺手将薄被拉上两寸,以一旁挂着的白色丝绢,为允辰允星一个个擦干了嘴角的口水,这才挑开布帘,再度走了出去。一切,都如此的自然。
转眼间,这一对儿子已经来到这世间两岁了。就在不久前,韶灵有了身孕,她一直说想再要个女儿,不知这回是否能够如愿。
“七爷,您喝茶。”五月甜兮兮地说,给慕容烨奉茶,将茶水送到慕容烨身畔的茶几上。小丫头已经从十岁的小孩子长成十三岁的小女娃,一袭白底小碎花的裙子,也能衬托出几分少女的娇俏可人,唯一的一点遗憾……只可惜年岁虽然长了,但她的个子还是停留在三年前的高度——用慕容烨心里的话来说,还是矮不隆冬的一个矮冬瓜。
“怎么不让灵儿给你开一副药,让你长得高些?”慕容烨云淡风轻地说,唇边挂着不冷不热的笑,语气却几近温和,但寓意却似乎没有这么的……好心。
五月的脸色依旧很好,依旧摆着一副笑脸,但可惜,她个子虽然没长多少,但心眼长了不少,不跟她那个整日舞刀弄剑的傻大个三月哥哥一样没心没肺,还成为了七爷的一条忠心走狗。她不生气,是因为彼此身份悬殊,毕竟七爷是韶灵的丈夫,她这一个小小助手,是没办法跟七爷平起平坐的。她跟三月称呼韶灵为小姐,并非是他们甘愿成为低贱奴仆,而是感激韶灵给了当年年幼的他们一份工作,从不苛待他们,让他们不曾成为两个年纪小小就因为贫困和三月入狱的偏见而夭折的恶鬼。但三年了……她自然看得出这位七爷的心地没有小姐那么和善,当然,他虽然看似神色淡淡,好多时候甚至是笑着的,如果勉强称为皮笑肉不笑的话,很多人都会被他与生俱来俊美无俦的面孔和高大俊挺的翩翩风姿,以及这种看似妩媚亲切的笑容蒙骗的话……那就很惨了。
“吃药哪里能长个儿呀,七爷真爱说笑。”五月笑嘻嘻地说,回应的不痛不痒,但她如今已经是个少女,这种矮小的身材,明明也是她的痛处呀,偏偏七爷还说的这般风凉……坏人。心中却把慕容烨骂了几十次,还是他们小姐和善可亲,把她跟哥哥当成自己的兄妹一般关照。不像这个七爷……嘴巴真坏。
小姐常常说七爷会是一个慈父,她却没看出来,七爷到底跟“仁慈”“慈祥”这种字眼哪里够得着边……就算是照顾这一对双胞胎儿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小姐花的心思更多喔。
坏人。
再骂一遍,反正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住在七爷的山庄里,她注定要被欺压几十年……除非,她何时能够长大嫁人,就不用受这种气。
“第几个了?”慕容烨神态优雅地品茗,放下茶杯的那一瞬,没头没尾地丢下一句。
但五月是个心思机敏的女孩子,自然明白慕容烨的寓意为何。
他每天只准韶灵看三十人,两年多前,小姐怀着身孕,七爷更只答应她为二十人看诊,再多就没有,如今,小姐又怀上了,很显然,他又要来严正提醒老规矩了。他对小姐的好,却是任何人都无法怀疑无法否认的——兴许,也就是冲着这一点,他那么毫无保留地深深喜爱这小姐,两人才能走到一起。这世上很多事,想隐瞒,就更加欲盖弥彰。但七爷在娶小姐之前跟之后,从未想过要隐瞒他深爱小姐的事,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七爷对很多人,都没有多少在意和关心,唯有小姐,是他装在眼里,放在心里的人。
“十七个了。”五月老实地翻看着备份的药方,“刷刷刷”数了一遍,报出数字。今日上午很忙碌,城内因为春夏交替,冷暖不均,很多人生了风寒,一大早就来看病的男女老少不少,快到午膳的时候了,小姐才喝了一碗红米粥。
慕容烨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看来今日,可以过了晌午就回家去。他自然担忧她忙着照顾药堂的生意,根本无暇顾及自己,却还要抽空看看孩子,但这种充实而忙碌的生活……韶灵已经坚持了两年半了。她上一次怀着这对双生子,挺着九个月大的肚子还在百草堂为人开刀缝合,害的自己早产……但这一回,他不愿让她重蹈覆辙,更不愿让自己的孩子出生在药堂内。她坚持着,为了他,为了孩子,为了他们一家,她要无愧于心的一丁点小小的安稳的幸福,要脚踏实地的平静。他怎么能拒绝她这样的努力?拒绝她这样的考量?!因此,他也陪着她一起坚持,他身上沾惹的那些就算被称为“罪恶”,他也不容许成为连累韶灵和孩子们的惩罚。百草堂的生意并不算是最好,只因为他不容许她因为这种坚持,过分疲惫,严格说来,这种事称不上是做生意,而是……行善。百草堂没有任何盈余,韶灵依旧不收任何诊金,云门新开辟了好几亩空地,只为了种上最常用的药草,这些药草——收价也极为低廉。
“小姐,好像有哭声——”五月轻声提醒韶灵,韶灵闻言,随即提起裙裾,缓步走入内室。哄骗了孩子一会儿,很快走了出来,继续为病人看诊。
就在韶灵三度抛下他回到房里时,慕容烨总算耐不住了,后脚也跟了进去。只见韶灵怀抱着允辰,轻轻哼着歌儿,慕容烨自她身后俯身,双手安置桌前,牢牢将她跟孩子锁在胸膛及书桌前。
“二十个人,满了。”慕容烨轻声诱骗,眼若猫儿似地细眯起来,他把玩着她及腰的黑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挑拨这,俊脸甚至故意紧贴着她的脸,只要他一开口便能触及她的红唇。“我们该回去了。”
他常常来百草堂,看起来很沉默,有时候面对别人提问也一副不怎么想应答的样子,好些老顾客来了还是不知道慕容烨到底是客人,还是主人。
“吃了午膳再回去吧。”她弯唇一笑,答应了他的要求。
慕容烨长臂一伸,他端了刚热好的鲜鱼汤给她,倾低着高出她许多的身子,放轻着嗓在同她说话,唇畔挂着让人想回应的淡笑,眸子深邃,直勾勾瞅着她,一点也不惜字如金。“鱼汤凉了就腥了,趁热喝。”
出嫁之后,他似乎一点也不对她厌烦生腻,当然,并非她信不过他的承诺和情意,而是这世上很多东西,都经不起时间的考量。一个人不管多么喜爱一个人,或者一个物品,时间久了,这种喜悦的情感,就算不消失,也只会越来越淡。而慕容烨,似乎对她更好了,他对她生活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极为关注,而其他人其他事,他越来越不在意,越来越无所谓。
“反正煮了这么一大碗,你也喝点。”她笑的眼眸弯弯,或许这几年毫无功利性地为人看诊治病,年少时候性子里的那些执拗,也淡化了不少。
“娘,允辰也要喝。”怀中的小娃儿不知何时醒来,何时偷听两人谈话,此刻正睁大了黑亮的眼眸,望向桌上的那一碗鲜美鱼汤,这是双生子中的弟弟,比起大哥允星更加文静一些,不过才两岁多的娃儿,自然只能说些简单的话语,表达最真正的想法。
“还有哥哥也要喝。”见爹娘只是笑,却不说话,允辰看了看还在沉睡的允星,轻缓至极地补了一句,示意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有汤同喝。
“他们长大了以后,感情定是很好。”韶灵红唇边勾起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径自坐在桌旁,将允辰放在自己腿上,给他喂了一口温热的鱼汤,神色一柔,径自说道。“不像你跟……他一样。”
慕容烨低低哼了一声,神态很是不屑一顾,他也没想过要跟御源澈感情多好,二十几年没见过面的兄长,即便是一国之君,他们两个兄弟,也很不对盘。哪里能跟允星允辰这对兄弟俩相提并论?!再者,他虽很精明,但御源澈同样狡猾,两个心机深沉的男人,能培养出兄友弟恭的假象吗?!不过还好,至少自从上回为御源澈办了最后一件事之后,他果真没有再来麻烦过自己,不妨碍自己过这种其乐融融的生活。
“其实,若在寻常家中,小的往往更受宠爱……”韶灵轻轻瞥了慕容烨一眼,说的寓意深长,他们成亲两年多了,慕容烨果然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继续当他的慕容烨,全然不羡慕自己骨子里那个御源烨可能会得到的一切。
慕容烨坐在一旁,看着允辰连连喝了三口鱼汤,餍足地砸吧砸吧着红色小嘴儿,淡淡一笑。“当娘的可不能偏心,否则,长大后他们可要怨你了。”
“我宠允辰,你宠允星,这不就成了?”韶灵垂眸一笑,神色自如,对于两个儿子,她素来很公平。
“那谁来宠我?”慕容烨的这一句话,宛若幽然浅叹,飘入韶灵的耳畔。
她微微一怔,随即抬起眼眸来,却正巧对上慕容烨那双带笑的黑眸,她跟他相视一笑,的确,她是慕容烨给她多少她就回应多少的人,慕容烨把她放在手心,她同样甘之如饴地对他好,这种……也叫公平。
“我最爱的人,还是七爷啊。”她知道什么样的话,能让他心花怒放。与其说她遵循“夫为天”的古训,更不如说他们是互相迁就,他是她人生中的最能依靠的大树,而她,一点也不觉得男人就不能宠……他在那个家族中,的确是辈分最小的,却不曾得到过生母,兄长的一点点偏心和疼爱,他唯有她,她如何容忍哪怕是不经意的漠视和忽略?!
“老生常谈。”慕容烨显然不曾被这一句话取悦,看她依旧怀抱着儿子一口一口喂着鲜美鱼汤,他不满地吐出这一句,径自躺在长椅间,横陈懒卧,眸子慵闲闭上,长长的睫,藏住那对漂亮的黑色瞳仁。
“爹爹,喝水水……”允辰张开着一片濡湿的唇,眼巴巴望向那个过分俊美邪佞的男人,才两岁多的孩子,任何液体状的东西,都称之为“水”。
“儿子都比你有良心。”慕容烨的唇角,卷起一抹淡淡的笑,他坐起身子,从韶灵手中把允辰抱起,话是这么说,实则他给韶灵歇息的时候,不忍心让儿子把那一碗给韶灵补身子的鱼汤喝的一滴不剩。
她但笑不语,乖巧听话地将半碗鱼汤喝完,随着临盆的时间越来越近,她却不若两年前有着难得的好胃口,吃的不多,若不是慕容烨在一旁监视,她很有可能让两个儿子将这一碗鱼汤分食干净。他隔三差五会到百草堂来,在外人面前话虽不多,但总是要陪伴她很久,就连她忙起来忘了喝水吃饭,他会在一旁提醒。或许别人要说这些都是小事,不值一提,但她很清楚,若不是有心,没有一个男人会做得到,况且是像他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她不认为那是理所当然之事,他为她费心,她看到了,感受到了,也深深记在心。
重新站起身来,舀了一碗鱼汤,她记得他喜爱鱼肉,将鱼刺轻轻挑掉,只剩下被炖烂的雪白鲜嫩鱼肉和汤水,坐在长椅上,她看允辰抱着他的双臂,他不便端碗,便亲自将混合着鱼肉的鱼汤送到他的唇边。
慕容烨毫不客气,薄唇张开,吞吃鱼肉咽下鱼汤,眼神柔软许多。
她喂一勺子,他就吃一勺子,大半碗鱼汤,全部进入慕容烨的胃中,看的允辰好生羡慕,不自觉再度咽了咽口水。
慕容烨的余光扫过允辰的面孔,冷冷淡淡地笑道,空出一只手来掐了掐孩子白皙软嫩的面颊:“小子,别再看了,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反正再看……爹爹也不会让给你,你方才不是吃过了吗?小孩子要懂敬老尊贤对不对?”
韶灵无奈地苦笑:“七爷,你说这么多也是白说,他哪里听得懂?”最好是两岁大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叫敬老尊贤,孔融让梨,成人之美……
“反正你执意要自己教养孩子,不请教书师傅,这点道理他迟早要懂。”慕容烨稍稍抬了抬眉梢,说的更是风凉,早点教会更好,免得往后养出来一群不孝子,跟他争抢妻子的关注和心意。
她含笑不语,只是轻盈地走到他的身后,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将白皙面颊贴在他的脸庞,温暖的气息喷薄在他的脖颈上,她只是静静地享受着他的体温。
这种叫做心满意足的滋味……是随着时光流逝却迟迟不曾从她身旁冲走的东西。
她知道,她彻底地抓住了。
往后,再也不会轻易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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