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必皇后喜爱兰芽美丽聪慧,真金走后,果然留她在坤徳殿住了两晚。临走时,又遣身边一个名叫其其格的贴身宫女与兰芽同归,命她照管“披香苑”直到真金回来。
兰芽惶恐推辞道:“这是娘娘用惯了的人,一旦走了恐怕娘娘不惯,再说也折煞了我。”
皇后叹道:
“你刚来,还不知道这宫里的事。虽然真金疼爱你,但后宫不比民间,便是一个茶房的小太监,也牵着四五处的势力。对上了景儿,欺侮你初来乍到——虽不敢明着怎样,暗地里把次茶换了好茶、此酒换了好酒,还有敷衍差事、装聋作哑的事都保不齐。这是哪朝哪代也杜绝不了的……
叫其其格跟你去,就为防着这些。她跟了我多年,谁都知道是我身边的‘钦差’,有她在你那儿,我就放心多了。”说完,笑着拍了拍兰芽的手背。
兰芽心中微微一热,感激地看着皇后,点了点头。
真金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月。
这两个月中,兰芽谨言慎行,在宫中一步路也不多走,不熟悉的人,一句话也不多说,除皇后的“坤徳殿”、阔阔真的“清凉殿”外,只偶尔去翡玉公主所居的“长乐宫”和李嫔的“桃花阁”走动。
李嫔到底给内府派的人灌药堕了胎。李嫔还不到十六岁,但入宫已有三年,逆来顺受、委曲求全,苦苦地捱到现在,只求留一口气活着,什么心气儿都早没了。兰芽来看她,她白着脸躺在床上,却仍是抿着嘴儿微笑。闲谈中不住询问贺兰氏与贺氏的渊源,对兰芽的运气羡慕不已。
兰芽见了李嫔的惨状,回到“披香苑”默默流了许久的眼泪。她原是背着其其格偷偷哭泣,但红肿的眼睛瞒不过人,到底给看了出来。其其格知她头午去了“桃花阁”,当下长叹一声,说了句:
“怨只怨她出挑得太过了——”
若非太过出挑,便不会得宠;若非得宠,又怎会招怨?怨气所钟,而又有宠无爱,怎么会有好下场!
兰芽深知其其格之意,心想自古红颜多薄命,真真不假。
她去“桃花阁”时,原本十分为难——进宫这些日子,宫里已无人不知新来的燕王贺夫人与皇后极为投缘,因此生恐李嫔提出要她代为向皇后求情——
这样隐秘的床帏中事,以兰芽的身份,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便是皇后,若有法子,也必不会坐视到今天——岂知李嫔非但丝毫没流露出求情之意,连“皇后”这两个字也未曾提起。这样子认命省事,兰芽虽觉松了口气,却也愈加替她难过。
真金除正妃外,还有两名侧妃,两位夫人,连同兰芽,共是妻妾六人。目下尚无儿女,只侧妃帘雾曾生过一个男孩儿,养到两岁上一病而殇。
从前真金甚少流连后宫,对阔阔真也像是敬多于爱。勉强算得上宠爱的倒要数一个叫做乌云苏的夫人。
察必皇后私下里同人谈天时曾说过“这孩子半点也不像他父亲”的话,于子嗣一节,亦有过担忧。
她笃定忽必烈不会深究兰芽的身份,与真金此前清冷的性子不无关联——忽必烈这样的父亲,不怕儿子贪色,怕的是儿子半点也不贪色!万里江山都在他肩上,怎当得起子嗣艰难!
皇后自己疼爱兰芽,一见之下便偏袒若斯,除兰芽自身委实惹人爱怜,半数也是为着儿子开天辟地这头一遭儿动情。
这日兰芽正在寝殿看书,下头人报:同昌公主来了。
真金临走时说过:王妃贤德,凡事又有皇后做主,他在外头多久也是安心的。只妹子翡玉娇贵了些,又是父母的心头肉,若有小小得罪之处,千万看在他的面上,莫与她计较。
此外“昭阳院”住着乌云苏,也是个脾气不好的,能躲就躲着些,倘若她上门来找麻烦,遣人告诉王妃,王妃定有公道。
但这些天来,兰芽始终没见过乌云苏,倒是翡玉常来常往。
因“最受宠爱的夫人”这句话,真金早早便带兰芽去过了“长乐宫”。翡玉是个天真烂漫之人,偶尔说话不知轻重,或行事莽撞冒失,因兰芽不甚在意,她事后想起来过意不去,反倒肯向兰芽赔罪。兰芽喜她天真直爽,是以两人相处甚得。
此刻翡玉来访,兰芽很是高兴。两人说了会儿话,翡玉便邀兰芽去皇后处一同学画。
皇后学画的老师是昭文馆大学士,又是太医院太医,姓窦名墨,字汉卿。曾治好了翡玉的头疾,因行针被翡玉大骂“丧尽天良”的,就是他。
此人渊博之至,能写文章、会看病、能作画、会弹琴,皇后管理后宫,无事时想作画消遣,便请了他做老师。
兰芽久慕窦汉卿大名,早想一见,因此翡玉一提,便欣然同意。
冬雪替她换了衣裳:一件月白的蚕丝小袄,一条碧色湘水长裙,外头罩了王妃赏的那领黑色狐裘。
碰巧翡玉今日也披了狐裘,却是纯白的。两个美貌少女黑白相衬,携手同游,一路行来,极为惹眼。
两人带了几名宫女,已走到了“坤徳殿”殿外,锦儿忽然从后头匆匆赶上,满面笑容禀报兰芽:“夫人,王爷来信啦!”
兰芽一喜,不由便停住了脚步。
翡玉向她挤挤眼道:“哥哥来信了,嫂子定然心里长草,去了也是白去,学什么也是白学,还是回去看信罢!”
兰芽见她揶揄,红了脸,还没说话,翡玉挥挥手道:“罢了,我也不去母亲那里了,陪你一道儿回去,也看看哥哥信里说些什么。就是……你敢不敢给我看啊?”
兰芽低下了头:“这有什么不敢的!那咱们就……回去罢!”
兰芽嘴上大方,心里却颇为忐忑,心道这位公主天真幼稚,着实有几分令人头疼——真金惯爱胡说八道,那信里还不知说了些什么,哪里能给她看!但翡玉问到了头上,又实在不知如何推脱。
她一路心里打鼓,进了寝殿,一眼看见那封信,心中登时一宽:信上无字,乃是一幅画!
锦儿笑道:“是海东青带回来的。”
翡玉点点头道:“嗯,这么大的,鸽子也带不动。”
锦儿将画轴捧上,兰芽与翡玉一手执了一头,徐徐打开。
画卷展开一小半,兰芽胸中又砰砰跳了起来,几乎想强行去按翡玉的手——
画上斑斓棕黄,画着一幅虎皮!
那日“燕台殿”内的荒唐立刻涌到了兰芽眼前,她双颊滚烫,只稍一犹豫,便要强行去按翡玉的手。
但翡玉嘻嘻一笑,手上用力一拽,已将画卷尽数打开。
兰芽闭住了眼睛……
半响,听周围并无异声,她才怀着一丝侥幸将眼睛睁开一半,向画上扫了一眼——
画上绝无不能示人之处:那不是虎皮,乃是一只花斑猛虎。
虎背上娉婷窈窕,端坐着一名少女——身披薜荔,腰束女萝,手执花枝,浅浅含笑。观其面貌神态,正是兰芽无疑。
翡玉已在高声赞叹:“真像!真美!”
九歌不解道:“为何要画一只老虎啊?不怕它把姑娘吞下肚去么?”
翡玉也有些困惑,望着兰芽等她释疑。
兰芽终归是红了脸,镇定片刻,勉强说道:“亏你名叫九歌,这画的就是九歌中的‘山鬼’啊!”
说罢低声诵道: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九歌茫然眨了眨眼道:“这画的是我么?”
冬雪哧地一笑,举手羞她的脸。九歌自知失言,不好意思地也笑了。
翡玉却不满足,追问道:“这是一首诗么?说的是什么啊?我不明白,嫂子,你给讲讲。”
兰芽见她们不再追问老虎的事,松了一口气,当下将诗意细细讲解了一遍。
讲到美丽纯真的山鬼苦候情人不至,畏惧青春易逝,在如晦的风雨中伤心难过的情景时,九歌与冬雪都各自默然,翡玉竟怔怔地流下了眼泪。
“哥哥可真是喜欢你!”
翡玉忽然说道。
兰芽摸了摸她柔顺的青丝,笑道:“你将来有了驸马,待你还要好上一百倍呢!”
翡玉愣了半晌,朗朗笑道:“父汗叫我挑驸马,可我一个也没看中。气得他头疼,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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