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激奋士气，也为让宣王明辨忠贤，无艳请齐王为她拉马。（
君子有九思）
形势危急之下，他被迫下身做马童，心下却暗骂她如此狠心。
然而谁又明白元戎？
当将士高唱“衣同主，食同主，刀山同走火海同路，同仇敌忾，共振齐都”的战歌时，她依旧拜倒在他的身旁，高呼君王：惟愿如此，日夜守候在君旁！
若她是一只鸟，定是杜鹃，声声鸟鸣，啼不尽深情！
戏在一片凯歌声中结束，何远呆在原地，目光粘滞，暗暗自语道：“圆满多出现在戏里，生活中，还不是一样地孤清冷寂、无可奈何？”
二人在集上草草吃罢午饭，便向回转。
午后三点，太阳正挂在梢头毒酽酽地炙烤着大地，luolou着的水泥方砖上蒸笼着嘶嘶暑气。
走在街巷中，猛来一阵过堂风，却干燥得火烧火燎。
仅离开张庄不到千米，成羽粉白的脸颊上便沁出几滴汗珠，何远张开手掌嚯嚯地扑闪着热气。
下到谷里，阳光被起伏的山头挡住了，顿觉一阵阴凉，成羽扬起胳膊将汗水擦净，嘬尖嘴巴，拉长细声，嫩滴滴、怨悒悒唱起一段京腔：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
一样心情别样娇
不是我无故寻烦恼
如意珠儿手未操，啊，手未操。（
元徵宫词）
听罢，何远惊得瞠目结舌，冲成羽啧啧赞叹。
成羽心下暗暗得意，转又换为平稳、灵动的腔调，唱京剧《谢瑶环》中那段景词：
曲池古柳荼蘼架
几处芳菲桃李花
银河倒泻楼台如画
灯光隐隐照窗纱
何远忙道：“我听你学得有模有样，只是却不清楚唱些什么？”
成羽笑道：“这是传统京剧唱法，平日听得多了，倒也会哼几句。
其间多尖音、长音、喉音、断音，与平日说话不同，因而听不分明。（
末世仙府）
我刚才唱的第一段是《锁麟囊》中薛湘灵刚上场的唱词，《锁麟囊》是我最早看过也是最喜欢的一出京剧。
镶金串玉的大家闺秀薛湘灵与清苦贫困的寒门之女赵守贞同日出阁，避雨于春秋亭下。
纯净善良、未谙世事的薛家小姐见赵家清贫，心生怜悯，便将装满珠宝钗钿，寓意多子多福的锁麟囊赠与赵守贞。
事后多年，湘灵带子回家探亲，突遇洪水，母子失散，孤身飘零至山东登州，到某员外家为小少爷当老妈子，不巧在后院阁楼上瞧见了那件锁麟囊，不禁睹物思人，悲从中来。
员外娘子见状讶异，细细盘查，才知她便是昔日拨转贫富祸福的恩人，便热心款待，精心计量，终使湘灵一家团圆。
祸福贫贱，原本是命，可命里却有巧机关，那是缘。
声声抑抑，步步辗转，悲喜圆缺全都浸润其间，这便是有质感的生活，冥冥之中循着一线轻痕，淡淡地遇见，淡淡地相离，淡淡地来去……”
何远只手立在胸前，谑道：“方丈道理太玄奥，请恕某无法融通。”
成羽撇嘴道：“施主以后休再如此称呼，我本沙弥，又非老僧，阿弥陀佛。（
嫌妻当家）”
何远咯咯直笑，成羽也笑道：“红楼里不是讲了么？人一老，年华就散了，只空余一副皮囊。大概一过青春，褶子深了，青丝花了，肤色糙了，人也就腌臜了罢。”
何远回过头反问道：“你既然不喜欢老朽，可终有一天你也会衰老腌臜的。”
成羽沉下脸来，怏怏轻声自语：“是啊，人哪有不老的呢……”
何远点头淡淡嗯了一声，又催他讲戏里人生。
成羽接道：“程派弟子张火丁将戏中薛湘灵一角拿捏得恰至好处。
刚出场时，湘灵尚在娘家，言谈举止间带着一股出身富庶的娇矜与慵懒；出阁那日，与赵守贞相遇于春秋亭，才初晓世间贫贱炎凉；探亲时，忽遇洪水，亲朋离散，方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发出生死贫贱，原本天定的感慨；偶遇锦囊，花好月圆，又尝苦尽之甘。
戏曲情感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她通过低回婉转、节奏鲜明、韵味无穷的行腔，庄美、深沉、凝重、幽远的音色，富于变化的表情，以及沉静内敛的气质，将人物的复杂内心表现得淋漓尽致。
每次看她表演《锁麟囊》，都会有一种回味无穷、柔肠百转的感觉。
在她身上，于艺术，有种精妙绝伦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于气质，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冷艳与含蓄，也许这便是她区别于别的演员，吸引我和其他广大戏迷的缘故。（
天才邪少）
然而，其唱腔并非完美，声带隐隐滞涩、低暗，但她向评剧表演艺术家新凤霞刻苦学习行腔中的咬字与气口的运用技巧，将大小嗓巧妙结合，又研究粤剧大师红线女的演唱艺术，不断汲取各家所长，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演唱风格——平静沉稳、收放自如、婉转幽怨、细腻传神，并获得了观众的广泛认可。
你如果喜欢，可以从网上找来看看，那样的精致与婉转，会为你带来澹荡、澄清之感。”
何远应声好，虔诚、安静地听成羽讲述氤氲多年的戏曲情结。
“《韩玉娘》是我喜欢的另外一出京剧，南宋时，金兵入侵，民女韩玉娘与书生程鹏举被掳至金地，于难中结为连理。
玉娘鼓励鹏举南逃，自己却被转卖到瞿家。
瞿家同情玉娘遭遇，允其到尼姑庵避难。
纨绔子弟胡为觊觎玉娘，无奈，她逃奔故国。
途中病倒，遇李氏相救，认为义女。
后程鹏举任襄阳太守，寻到玉娘时，她早已病体难支，溘然长逝。（
官路红颜）
该剧改编自梅兰芳先生名剧《生死恨》，有着特殊的时代背景。
20世纪30年代中期，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华战争，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具有强烈爱国主义思想的梅兰芳出于艺术家炽热的民族责任感，将自己的艺术创作融入到抗日救国的时代洪流。
1936年，由他改编自明传奇《易鞋记》的京剧《生死恨》在上海与观众见面，带来强烈反响，同时也引起日本方面的惊恐与不安，并企图禁演，而梅兰芳以观众要求为由，严词拒绝，照演不误。
因而《生死恨》在内容之外，其本身也成为爱国标识。
戏中演员唱功、故事情节给我印象并不是很深，倒是它的配乐，尤其《夜织》一段，典雅幽怨、如泣如诉，营造出凄美、消融的抒情氛围，引领戏外人也感应到一丝微漠的悲戚。”
何远应道：“感同身受……艺术与文学本就相通，其魅力全在‘移情’二字。创作者缘物兴发，将主观心绪、情致寄托于风景、物什、事理之中，然后凝结为灼灼文字，接受者见了，又将蕴藏于笔端纸上、字里行间的情感，领会、收纳，与自己的经历和内心相融。整个过程，虽物依旧是物，文依旧是文，他依旧是他，我依旧是我，但温软之情早已在不经意间浸润、流散。”
“成羽，你们家乡也听京剧么，在你看来，其他地方戏种又怎样？”他顿了顿，又问。
成羽扬手将黏热的刘海撩向头顶，说：“家乡那边有小剧种，影响范围较小，且比较零散、俚俗，多是偷瓜卖瓜、叔嫂通情、打情骂俏等百姓喜闻乐见的题材，唱词、念白都由本地方言谱成，很少文字记载，只通过耳传面授的方式世代相传，多随地点、环境、年代的变化而增减，有着较强的变动性。
我不太喜欢庸俗、戏谑、平凡、热闹的格调，因而对其知之甚少。
不过，除了国粹京剧之外，地方戏一些剧目也很经典，如越剧《同窗记》、昆曲《琵琶记》、秦腔《赛琵琶》、黄梅戏《女驸马》、豫剧《朝阳沟》、晋剧《打金枝》等，均有广泛影响。”
何远心底涌起对成羽的微微敬意，向他粉白侧脸瞥了一眼，想道，这样浮华喧嚷、光怪陆离的时代里，竟有他这样一人，轻浅而沉静，实在难得。
听他讲罢，点头道：“国粹不过一个光环而已，岂能因这一头衔而忽略其他剧种的价值？
对多元文化的单一政治管理自有其不可避免的弊端：
为某一文艺对象贴上政治文化标签，其结果往往是在抬高这一对象地位，增强这一对象影响力的同时，湮没了同领域、同层次其他对象的光芒。
其实文艺对象之间是彼此相通、各有风貌的，未辨优劣、不分高低。
这样说并非贬低京剧价值，而是还原京剧以外其他地方戏种应有的地位。
因为若称另一剧种为国粹，势必又是不同境况、不同局面。
正如普通话，以北京方言为基础，因而其他方言在它面前，多少显得庸俗、别扭。
但设想一下，若当时将中原话定为普通话，再听北京方言时，会不会感到同样地庸俗、别扭？
政治对文化的影响具有一种偶然性、全局性。”
何远话音未落，成羽便赞道：“精彩极了，文艺本有其生存发展的自然之道，若能尽量避免外在力量与因素的干涉，适应内在规律与法则，才是最好。”
何远忽好奇道：“不听你提及武戏，是不喜欢么？”
成羽平日喜静，不爱运动，如女子般内敛娴雅。
何远这一问又无意切中要害，使他本能想到自己小学、初中时“二姐”的绰号，不觉尴尬，片刻间言语支吾。
但又想，何远必不是媚俗鄙薄之人，若他果真在意这个，当初在君再来饭店帮工，厨子领班们对自己冷嘲热讽、白眼相向时，他又怎会嫌恶他们，为自己抱不平？
若他果真在意这个，今日想要出去走走，又怎会想到叫自己一起？
若他果真在意这个，又怎会和自己一路言笑，把玩这些温润精致的东西？
在他心中，自己即便不会多么明媚华丽，但总不会如此不堪。
况且，自己既已倾心于他，又何必这样刻薄计较？
成羽抬头望了一眼渐渐西颓的斜阳，暗下决心，准备将心中隐匿许久的体己话，掏出来倾诉给这一知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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