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陈子恨拿着手中的馒头，再看看眼前叠成小山包的馒头堆，一时感到发愁：“我说，楚石兄，咱们中午也吃这个么？”
“一天三顿都吃这个！”楚石仍旧是两口一个馒头，趁着刚把嘴里食物吞下去的空当，对陈子恨作了个憨厚的笑脸：“你早上没起来。（
千金卷土重来）我把你没吃的馒头都给你留着了。一时没忍住偷吃了两个，你可别在老师面前说我坏话。”
“劳烦你再帮我吃些吧，我可吃不下这么多。”陈子恨叹了口气。
他的胃口一向不好，所以整个人看上去总是病恹恹的样子，而面对山珍海味他都很难提起胃口，更不用说是一大堆没啥味道的大白馒头了。
只是剑院的艰卓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没到这里之前，给你十个胆子，都不敢去想这个穷乡名义上最高的统治机构之一，在这儿的人每日三餐吃的都是馒头。
“那敢情好！”楚石觊觎陈子恨面前堆成山的馒头早已多时，听到他那么说，就想伸出那只结实的右手去拿馒头，可猛然又像触到了毒刺似的把手缩了回来。看着疑惑不解的陈子恨，楚石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我跟老师说你昨晚上的馒头差不多都是我吃的，老师听了立马发火了，说我下次要再敢抢你的东西吃，他就把我扔到悟剑崖下面关几个月不准出来。”
听上去相当严重的惩罚啊。陈子恨感到头疼，眼球在眼眶里嘀溜的转了一下，便说道：“你不要跟冯叔说就是了。我又不会去告密。”
楚石连忙摇头，摆摆手：“那可不成，那可不成。到时候老师问起我来，如果我不如实回答，老师一定会废了我的！老师是无所不知的。”
听着挺玄乎的。陈子恨翻了个白眼，看着楚石，也不知道这人是真憨厚还是装憨厚。
楚石虽然说着不吃，可眼珠子还是抓着桌上的白馒头不放，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皮子，咽下一口口水，对陈子恨试探道：“要不，你吃得差不多了剩些给我？我捡你剩下的吃，老师应该不会责备我的。（
杨州书团）”
“好主意！”陈子恨点头表示同意。
“对了。早上走的时候老师还让我转达你说，希望中午的时候你能去找他，就在昨天见你的地方。”楚石又说道。
“早说啊！”陈子恨赶忙站起身，便准备离开房间。
“喂，还有这么多馒头没吃了！”楚石的声音在他背后传来。
“你帮忙全都吃掉吧！”陈子恨头也不回，向着门口走去。
等他走到那个上头写着“藏剑”二字的山洞口时，已是十分钟后的事情。
走进山洞，两侧千剑壁又一次令陈子恨的目光向那里看去，他切实感受到剑壁之上每一柄宝剑都活着的事实，无数古老的灵魂苏醒，漂浮在剑壁之前，纷纷注视着他。
这时候，陈子恨腰间的苍生也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它似乎是在与剑壁之上自己众多老朋友打招呼，也隐隐警告着，陈子恨是它的主人，奉劝其他宝剑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
察觉到这一切，陈子恨笑着拍了拍苍生，如同安抚着一个孩子一般。
苍生安静了下来，剑壁上所有古老的灵魂也都再一次陷入沉睡。
“若按我剑院的规定，你应当随时都能出师，离开剑院。”坐在石台之上、先前默然注视着一切的剑院之主冯明这时开口说道：“我在剑院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剑壁之上的所有宝剑都承认同一个人的场面。我想起你当年满月时面前放着书、钱、尺、笔等诸多东西不去抓取，却在我去抱你的时候，抓着我腰间的宝剑紧紧不放。那时候，我就当劝你父亲待你长大些就将你这个送到剑院中来由我教导，而不至于与一个剑道天才失之交臂。（
百炼成仙）”
洞府中此刻只有他与陈子恨两人，所以冯明说的话亲切而又直接。
“冯叔说笑了。”陈子恨面对天下第一剑士的夸奖，心中并没太多喜悦，而是冷静地回答道：“剑壁上众多前辈所以对我不是不理不睬，或许只是对我身上的杀气感兴趣。毕竟，剑是杀伐之器啊！”
冯明点点头，他拿过身边那把象征着自己剑院之主身份的宝剑，看了良久，方才轻声说道：“或许，用了这么多年的剑，我却并不懂剑。”
面对这个天下剑士公认的第一剑士发出的感慨，陈子恨不敢接话。
兴许是意识到自己话说得有些不妥，冯明放下手中的剑，开始与陈子恨说其他的事：“昨天休息得还好？”
“挺不错。这一路走来，也就这一觉睡得踏实。”陈子恨实话实说。
“听石头说他拿了你的馒头吃。我已经说过他了，以后他不敢这么做了。”
“冯叔。这怪不得楚石兄。那么多馒头我可吃不下，若楚师兄不帮我吃，就只能浪费了。”陈子恨连忙为楚石开脱道。心里想的却是楚石那家伙倒的确不敢明着拿自己的馒头吃了，可却变了个法子照吃不误。
“子恨你，是否，”冯明顿了一下，终于问了出来：“是否觉得我剑院弟子吃得有些差了？”
陈子恨没有立刻回答，他想了一想，方才说：“是。可我知道，在穷乡这个国家，剑院能保证大家每日三餐的食物，就已经很不错了。”他又解释说：“至于我吃的不多。是个人身体的原因，并非对食物有什么意见。”
“知道了。你若是那么娇惯，说不定倒让你父亲省下不少心。”冯明点点头，旋即指着陈子恨苦笑道：“你这孩子，与我说话怎么还这么拘谨。就算我要吃了你，也得先过了你父亲那关不是？”
陈子恨尴尬地挠了挠头。（
苗疆道事）对于这个自家老头子的好友，且在自己小时候还照顾过自己的长辈，陈子恨有时候真的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拘束与紧张。
抛却了纵门之主的身份，因伤势不敢使用自己六层气的实力，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二十一岁的青年罢了。
冯明见他这样，善意地笑了笑，也没继续说下去。他想了一想，便突然走下了石台，走到陈子恨的身前，看着这一脸惊讶的年轻人，心情大好的他开了个玩笑：“怎么，莫非以为我跟那个石台是连在一起的，这一生一世我就坐在上面了？”
陈子恨又尴尬了。因为他当真是那么以为的。从很多年前在自己的学院里看着那群前辈总是坐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从来没有挪动过，陈子恨就总觉得高人就是长在那个地方，与他们屁股下坐着的东西连在一起，绝无相分离的那么一天。
怪人啊！陈子恨看着冯明，心中嘀咕道，怎么自家老头子这好友净在做一些违背自己认知的事情。
冯明不知晓陈子恨心中的想法。他挥了挥衣袖，说道：“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这才是他走下石台的目的。
陈子恨也不多问。他紧紧跟在冯明身后，走出了石洞。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剑院弟子，他们都惊讶地看着自家院主正领着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在剑院里行走。陈子恨的认知其实并没有错，看看剑院弟子的表情，就知道在他们的印象中，自家院主是那种跟石台连在一起绝不会轻易离开的人，只是面对陈子恨这个老友之子，冯明才有了兴致带着他离开山洞。
剑院弟子虽然对这件事感到好奇，却碍于院主的威严，终究不敢跟上去，只是离得远远的对这边议论纷纷。
可冯明与陈子恨都是那种并不怎么在意旁人的家伙，他们没有理会不远处那些剑院弟子，而是一路沉默地走着，渐渐地，陈子恨发现路上的剑院弟子越来越少，最终，他们来到了一处幽僻的山崖边。（
苗疆道事）
“这里是什么地方？”直到此时，陈子恨才对冯明问道。
冯明没有立马回答，他正抬着头望向山崖上方，怔怔出神，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吐出了三个字：“悟剑崖。”
陈子恨楞了一下。这之前他在楚石嘴里听到过这地方，可那时听楚石的话还以为这地方是让犯了错的弟子面壁思过的地方。他不知道冯明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他先是顺着冯明的目光看去，葬剑崖的上方，山壁之上，有着数道肉眼可见的剑痕。每一道都深深地刻在那里，在无数年前它们就存在，而经历了岁月的风吹雨打，阳光暴晒，它们也没有被抹平。虽然依旧静默无言地呆在那里，却向观者传递着当年那个留下剑痕的人所想要告诉后人的一切。
那是沧桑的剑意。那是剑士道路上的尸骨，让后人踩踏着前进。
陈子恨黯然神伤。
“感受到了吗？”这时，冯明在一旁问道。
陈子恨回过头看他，看着他眼里那深远悠长的眸光，下意识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很好。”冯明欣慰的笑了：“你能走上剑道一途，是上天对剑道的馈赠。”
不等陈子恨说话，冯明踏步上前，继续前行：“跟我来！”
陈子恨赶忙跟了过去。
方才远观时还没注意到，此时走近了，才发现悟剑崖之下，有着许许多多的小山洞。
“进来吧。”冯明站在一个洞口对陈子恨说道。
等走进山洞，陈子恨才发现洞里早有人在，看这人的穿着，虽然又脏又烂，可仍能辨出那是剑院的院服。（
最强兵人）这人也是剑院弟子。
然而，冯明与陈子恨已经进了山洞很久，洞中人却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仿佛根本不知道洞中除他外又多出两个人来。他蓬头垢面，身上发出难闻的臭味，却依旧专注地望着对面的石壁。这个人身边还有几个馒头，每个馒头都被咬上了几口，却又没吃完就被扔到了一边。当陈子恨看着这个人拿起一个馒头正准备吃，牙都贴在了馒头上，却又想起什么，将馒头扔到了一边，腾出手比划起来时。陈子恨就知道了这人身边的馒头总是奇形怪状的原因。
陈子恨将目光从这人身上挪开，移到了他对面的石壁上。不出所料，石壁上也留着几道剑痕，与外面山崖上的剑痕或许不是同一人所留，但都是剑道前辈对后人的馈赠。
这时，冯明对拍了拍陈子恨的肩，对他指了指山洞外，示意可以走了。
出了山洞，冯明说：“这里一共一百多个山洞，虽然每个洞中住的人数不同。但所有洞里所有人的情形，都跟你看的那人差不多。”
他望着远方，痛心疾首道：“他们都是当初入院时测出能觉醒剑意的弟子啊。可觉醒剑意实在太难。一年，两年，三年，甚至长达十年，很多人仍旧是入院时的样子。他们心灰意冷下，来到悟剑崖下，希冀通过领悟前人留下的剑意来悟剑。可这一悟就入了迷，由迷成痴，痴终被困。他们被困在了悟剑崖下！他们这样，不像是能持剑的人，反倒像……”
冯明的声音嘶哑起来，后面的话久久说不出口。
“剑的囚奴。”陈子恨一狠心，说出了冯明没说出的话。
冯明的面色变得灰暗，他咳了下，点点头：“是的，剑囚！悟剑崖下数千号人，全是剑囚！”
“你知道吗？”冯明对陈子恨说：“我穷乡虽穷。可剑院出了那么多成材的弟子，他们在其他地方大展抱负，每年还不忘向剑院捐赠。但那些捐赠根本不够供养剑院里这些为剑所困的弟子。比起剑院，刀院与枪院的制度就好很多，他们规定了弟子走上修炼道路的时间，一旦没有在规定的年数里达到他们的要求，就会被逐出学院，任弟子自生自灭。我很多次也生出了效仿之心，可想到我穷乡人为能进三院‘重生’而欢天喜地，若是逐出学院，又让他们该怎么办？我见了太多其他两院被逐出的弟子，当即自杀于院门的场景。”
冯明闭上眼，似乎又看到了他所说的那幕，不忍直视。
陈子恨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时自己什么都不用说，只要去听就好了。
冯明再一次开口：“我知道，很多人都说我这是妇人之仁。也有很多尊敬我的弟子为了我的妇人之仁而努力。张自天，我剑院百年来最得意的弟子，便是因为我的妇人之仁葬送了性命！黄破风因为他的徒弟死了而得过且过，我更是愧疚不已，不敢和他相见。”
陈子恨的心隐隐作痛。他也想起了那个总是干干净净的剑院弟子。张自天，这个剑院百年来最得意的弟子，在青云帝国，却是一个人人喊打的贼。起初，他刚来青云帝国时，还是挑选一些为富不仁的人家进行偷窃，后来，他将贼手伸向了寻常的富贵人家。虽然他从未伤过人性命，可所过之处，却是寸草不留。一时间青云帝国人人自危，最终，不得不由陈子恨来亲手抓捕他。
那时候陈子恨尚未杀掉上任的纵门之主，甚至连副门主也不是。他只是纵门里一个小有名气的新人。在追捕张自天的过程中，他曾与张自天多次交手，可那时他实力尚不如张自天，每每被其戏耍，任其逃脱。
陈子恨曾多次问过张自天，以他的实力与年纪，无论在青云帝国还是白木王国，他都能被奉为上宾，何至于沦落成一个打家劫舍的贼子？
张自天的回答很简单：“我需要很多钱！”
陈子恨以为他疯了。
后来，陈子恨一剑送入了张自天的胸口。张自天临死的时候，表情安详，就好像一个奔波已久早已疲惫不堪的游子，终于能好好的休息一下。
靠着这个功绩，陈子恨补上了那个刚被纵门之主杀死的副门主所留下的空缺。在一年后，陈子恨杀死了纵门之主，成为了纵字令新一任的持有人。
后来，当他来到穷乡，看到这里百姓的贫困，他隐隐懂得了当初张自天所说的那句话。而此时，当剑院之主告诉他真相时，虽然对方没有责备他，可他还是觉得异常难受。
但陈子恨不后悔。如果时间倒流，他的那一剑还是会准确无误的送入张自天的胸口。
他轻声念叨着张自天临死时所说的那句话：“我们为了各自的理念而战，谁都没有错！”
没有错！他的心中悲恸，目光坚定。
“听石头说，你昨晚见了一个朋友，还发出了杀气，是吗？”冯明突然问道。
“对。”陈子恨没想过隐瞒。
“不要误会。我并非是让石头监视你的一举一动。让你跟他住一起，是因为他是剑院里的老油子，有他照顾你，我才能放心。他与我说这些事，也是在担心你。”怕陈子恨误会，冯明特意解释道。
他是爱极了这个老友之子。不光是惊艳他在剑道上的天赋，更是每每看到他，就会想起多年前与老友们一起闯荡大陆的日子。那时他还不是剑院之主，却比现在逍遥自在许多。
他对陈子恨说道：“你父亲想让你悟剑意而不再沉浸于杀戮中，我不赞同他的想法。你的性子，不管是悟剑意还是悟战意，最终都免不了去杀人。可我还是想让你走上剑道，因为，你除却杀意，便是剑意，能使你更快的进步，成为这片大陆的强者。”
陈子恨没有接话，他在咀嚼着冯明所说的每一个字。
冯明继续说道：“我还想拜托你，教教这悟剑崖下的弟子们，什么才是真正的剑。我有种预感，这些剑囚们，将会被你放出囚笼！”
他盯着陈子恨的眼睛，一字一顿，郑重地问道：“子恨，我问你，你愿意做我剑院的老师，教弟子们怎么用剑吗？”
陈子恨摇头，他回答：“能让我再好好想想么？”
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冯明也不失望，也不着急，他迈开脚步，打算离开悟剑崖。
走之前，他对陈子恨说：“不着急。等你何时想通了，来与我说就是。我等着你。”
陈子恨抬起头，眯着眼，继续看山崖上那几道前人留下的剑痕。
嘴里喃喃。
悟，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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