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凫城 像余小月一样疯狂——嘉年名华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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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住在这个座城市的角落里,我总觉得自己像条未进化的小虫俎,变成可蛹,却没有翅膀。(重生之失落神座)每天躺在藤制的背靠椅上,隔着棂格的玻璃,望着窗外来来往往行走的人。这一切都似乎可以与我毫不相干,与我相干的只有手里的香烟和一边的易拉罐头,我自投罗网地让它们慢慢麻醉掉小脑而后是大脑,神情呆滞,开始享受自己的孤独与狂妄。

    再过若干年,庆幸我能在死掉前写出自己的传记,我会这样写道:那时候,我坐在椅子上,经常一不留神就睡着了,直到黄昏时节才惊醒过来——饿醒的。可以想象,从窗外过去的行人,经常可以看到这么一个人在椅子里,长头发,脸sè憔悴,闭着眼睛,肢体驰散,也许还流着口水,样子很像个死人,于是就加紧脚步走。这个时代,没有人对死人感兴趣。假使有人对这样的一个人感兴趣了,他还会发现这个人的裤裆总是鼓当鼓当的,有勃起的迹象,然后像一个定时闹钟,准点醒来,站起身,走进里面的房间,并且门锁住了,举动怪异而且吓人。这时候恰好会是落寞的时光。

    在我的自传里,我还会说,在那个时代,我怀疑自己是xìng无能,但是如你所知,我不是。我会这样怀疑是因为,我的女朋友经常因为天气太热或者心情太躁,脱得一丝不挂地走进浴室,淋过一身水,又一丝不挂地走出来,我的小和尚居然从不勃起。这一点令她很失望,也令我很失望。我还会说,那时候,我认为我不应该属于庸碌繁忙的白天,所以拼命抽烟、喝酒,把自己麻醉了好睡觉,晚上才开始辛勤工作。我的上司们都不喜欢我的这种态度,认为这无疑是一样堕落。对此我毫无意见。我的工作很简单,每个月初到出版社领到创作指标,然后在自己的卧室里就着夜灯写出来。我习惯在自己创作的时候扒得一丝不挂,坐在写字台前,手里捏一根纸烟,左边又必定会放一杯加了糖的清茶,也或者是葡萄酒。这种情况经常吓着我女朋友,但是几次之后也吓成了习惯。她每次来,一进门就冲我摇手:“不关系,你继续写。天太热,我洗个澡。”然后就在沙发上脱衣服。这便是我现在的生活。当然,这生活也有例外,这些例外就是这个故事的线索。

    那天一觉醒来,天幸未黑全,人饥肚空,小和尚勃起得厉害。到浴室里泼了个凉水澡,它还是直挺挺的,于是我就想到了彭心怡。她是我在大学里的二届创新舞蹈比赛里认识的,我现在带名分的女孩子朋友。彭心怡那时候在比赛里做后台的内务,奔前跑后地忙得一塌糊涂。她向我问伴奏带的时候,我才发现她脸上轻浅地着过一些修饰,眼睛清秀透明,显得楚楚撩人,浑身可爱,容易被我一眼电傻,实在该做成我的女朋友。当时我就下了个很深的意识,要把她写进小说,并且让她的爱情掉落进我的口袋里。这次比赛里,我还认识了一位成天似乎游手好闲,全不把学校jǐng告处分当回事的家伙。我和他兴味相投,初面所言甚欢。当天晚上,我们一路回的学校,彭心怡在车上挤在我身边,形如一只受惊吓的小老鼠,低着头,一言不发,十分有趣。后来我才发现她并不如我的第一印象,像只被情丝逮住的老鼠,倒更似乎一只发了狂的老母猫。一个礼拜后,那位尖嘴猴腮,成天忧郁着眼神,对待学校的态度像建国前**对待敌人特务一样,种种病状很像得了“青chūn期综合症”的家伙向我讲述他用花篮子追求彭心怡的悲壮历史。他隔天一共送了五次花,一共收到五条短信回复。这五条短信排列如下:

    1、谢谢你的花。很漂亮。但是,太浪费了。

    2、又收到你的花。意外。

    3、请你不要再送花了。我不喜欢。

    4、落花或有意,流水却无情。

    5、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所谓的男朋友不过是老一辈思想混蛋,替她指腹为婚的一个男孩子,正窝在家里搞鸡鸭饲养,研究如何带动全村人民脱贫致富奔小康。让她丢掉这种未合法的婚姻指定关系,全心全意地爱上我,就如在小说里要把一对陌生人改造成为恋人一样简单。彭心怡总不喜欢我在玻璃窗格里亮堂堂地睡觉,说我有“暴尸癖”。对这她一手杜撰的癖症说法,我毫无意见。我给她打电话,请她一起吃晚饭。她说不行的,晚上一个舍友过生rì。

    “不行!我现在寂寞无聊,全等你施舍些爱情帮我度过呢。它今天突然直得厉害,怕是真想你了。”

    “讨厌!好,你过来,我在‘蓝sè七月’等。”

    2、

    我的一个新小说里的开头这样写道:

    船到渡口,天已黑将。老船夫把灯笼借给黑狗,指点着黑暗里的几点灯光,告诉他沿着山路绕过前面的一座山,再打听打听,很容易就能找到学堂了。黑狗向他道了谢,走进一片满地荒杂的草地里。路很cháo湿,也不平坦,黑狗老是不留神踩在积水洼了,溅得一裤管的泥水。一阵山风卷来,全身不禁打个冷颤,一脚踩歪了路,跌了一跤,灯也摔灭了,眼前一片黑暗。

    黑狗想起满脸皱痕,面如黑泥的老父亲。他手里总是握着根烟竿儿,坐在村口的泥土墙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嘴里还经常没头没尾地瞎哼上两句。然后就口吐白沫儿,摔倒在地上,如狗一般地抽搐起来。隔壁的兰花嫂子于是又叫嚷:“黑老爷子又发疯啦!”家里地里的便有几个兄弟抢上去,捶捶打打,给他灌下一碗皂角水,扶回家里去了。黑狗他爹是在戏班里从台上摔下来摔疯的。那年妹子在野地里遭了田家的田小七霸占,回到家里,衣裳不整,下身淌了一片全是血。黑狗他娘哭了一晚上,后来一只眼就瞎了。全家的几个兄弟打了火把找田七爷论理报仇,二哥反给打折了腿。过了一晚,明天才发现妹子悬梁自尽了。黑老爷子脱了裤子,站在村口,没昼夜地咒骂了田小七三天。半年后,他一次登台,田七爷到场子里闹事。黑老爷子要冲下来杀人,一脚踏了个空,摔下台来,就疯掉了。

    黑老爷子一疯,黑狗他娘又哭,几次闹着要跳井自杀。(贴身医王)黑狗对田家只有恨。一次他偷在田家的后门口挤痰水,被抓住了,掌了半天嘴巴,脸全打肿了。他是家里唯一读过书的娃儿,乡里办起了学堂,请他去教书,却莫名其妙被诬陷偷了人家东西,打了一顿,撵回来了。

    黑狗还想起家里那条大黑狗,每天总是跟在黑老爷子身后,它是从来不咬人的。可是黑老爷子一死,它就跟了一群野狗跑丢了。后来在河岸边发现它的尸体,嗡嗡地缠绕着一笼苍蝇,早发臭掉了。在船上,黑狗的脚泡在水里。老船夫说,老泡着会抽脚跟筋的。他只笑。

    如你所知,我现在在出版社工作。我的工作就是按月完成主编给我定的创作指标。我从初中开始习写小说,并且得了“狂写症”,所以我每个月总是超标。出版社按字数算钱,主编说,七个创作员,我却拿走了四分之一的工资,很怕我会遭同事的敌视。我的新作品出来,他们就忙着批评,骂说80年代出生的写手,能有多少墨水?我的东西多见肤浅,由此可证。所以他能容忍我每天不到创作室里报到上班。他这次给我降低了指标,给了三个月时间,就只写一个短篇,目的在于让我不被说肤浅。其实,他们说我肤浅,我没意见,因为这是事实;现在主编要让我“不肤浅”,我也没有意见。但是,那天到主编室领资料,看到创作室里正有一堆诸如《中国地方民俗考》、《古今人文心理》等等的书,想来他们对做我这个短篇的批评已有准备了。另外,彭心怡知道我接了这个指标,显得很不高兴。她不高兴不是因为主编要我“不肤浅”,连续三个月要少拿许多钱,而是因为我要写土匪。她说我就是田小七,欺民霸市,十恶不赦。她说这话时,我正赤身**地坐在椅子上,抽着烟。我说是啊!是啊!我还掳虐你呢,隧后多次强jiān!

    她白我一眼,说:“你能吗?”脱了衣服,进浴室里去了。十分钟后,她沐浴完出来,也不穿衣服,拿了电风吹吹弄头发,一壁说:“这样子也好,省得你整天埋头苦写,都快写成废人了。我倒乐意你写些正经的东西。你以前乱写,说什么直啊不直的,我做你女朋友,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里说闲话。”

    我倒兴趣了,问她背后里有什么我的谣言。

    彭心怡取了包软糖果,坐进沙发里,翘着腿,剥了一颗,在嘴里嚼着。等闲下嘴才说:“无非是说你的坏,把情啊爱啦,写得乱七八糟,然后开我的玩笑。实际上有么?”

    我看了看大腿中间的东西,到她旁边坐定,把手抚她的肩膀,说:“改天去搞些药品来,证明实际上也有。”

    彭心怡拨掉我的手,说:“少讨厌!你想,我还不乐意!”嚼了两颗糖,又说,“我心疼你,只要你好。但是你总是坏。坏蛋!坏蛋!我同你讲,你每次说西老头子怎么对你好,我就不同意。上次那部小说,他说成sè不够,要你改,还说要替你隆重包装,拍着胸脯说得多好听!结果呢?书号没批下来,就被禁掉了。上次王主编要挖你,你做什么不答应?识时务的才是俊杰。”

    “随易而安。西主编也不容易。他是小叶总介绍给我的,倒打一筢总不大好。况且,那部小说也没写好。阿弥图佛,我佛慈悲。”

    “哼!好大的慈悲心!”她站起来,把衣服穿上,拎好书包,又说,“我不想害你。刚才这些话全当我没说,你千万不要到外面乱讲。我告诉你,以前那只猴子发短信给我说他最近在害相思。神经病!我是他什么人?他再sāo扰我,你就同小叶总讲,给他点厉害看。晚上不睡这里了,趁这次机会,你也别老是白天睡觉,晚上赶稿,累坏了自己。”走了两步,又蜇回来,把脸探到我面前,让我同她吻别。

    我从背后看着她走出去,把门锁好。吃了一回糖,却觉得苦嘴。我现在写书成狂,不但将近成为xìng无能,还变得有点老年痴呆,食不对味。小叶总也说彭心怡会是我的好老婆,只能姑且信之。我现在不过二十出头,却觉得自己老了,有点怕死起来。去年同小叶总到寺里烧香吃素,请一位老和尚为我解了一回命。他说我“大富大贵,宰相之数”。我问他我的年寿。他却皱了眉头,劝我要多注意些养生。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一不小心,极有可能会英年早逝。这种东西当然不可全信,但是仔细想想,一切就显得很可怕。又想起将写的小说,我似乎如彭心怡所说,我就是田小七。早些年,我在中学里做下不少罪孽,至于我被老师说成“十恶不赦”。按照正常的小说写法,因果报应 ,我应该受到惩罚。但是这么写我就不喜欢。好在自己就是小说的作者,故事的发展由我说了算。但是我写不了现实。未知怎样,我居然相信起老和尚的话,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已被现实惩罚:背井离乡,上天恩赐个彭心怡,让她做我的“好老婆”,又让我总没办法直起,跟她举行xìng交仪式。

    我的上一个小说,是一部长篇。主编西铜要我就80年代出生的人的情爱关系做些讨论,我没收住笔,写成长的了。我在里面说,80年代的新人类较70年代已有过重大革变,人文更极端地推演。譬如说,师长们要是认为女xìng只穿一条内裤暴露在沙滩上很正常,我们就应该进化地认为她一丝不挂地逛大街很正常。所以我写,80年代新人类的xìng关系都应该**。西铜对我的这部书很满意,说我的写法很大胆,还说若干细节可以尽致铺张些,更jīng致地表现出新人类里那种让人血管喷张、大汗淋漓、呼吸艰涩的味道。说白了就是要我再大胆一点,给80年代的人文开个文字先河。为了这件事,我喝了两次闷酒。如你所知,这个时代我几乎xìng无能,对许多也许未有的生活细节描写都只能点到为止,未可详尽。为了这部书,彭心怡做了不少牺牲——她要给我做描写的样品——她现在能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不穿衣服走来走去,我对此又能视若无睹,全是这本书写出来的。如你所知,这本书还没来得及出版就被禁掉了,我一分钱版税也没拿到。所以彭心怡对西铜总有偏见。我这次写土匪,在彭心怡看来,我对土匪的生活根本不了解,也不可能了解,事实上也是这样,西铜要让我“不肤浅”,根本是扯淡!所以她很不喜欢。

    事实上,关于我上一部小说里的讨论,由现实情况可以反证,我的说法不成立。事实上我的看法也不等同于小说的看法;对于现在,80后的人文究竟会怎样,没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认为,80年代的新人类是很斯文的一代,一些简单的感情游戏变得低级而且无聊,爱情的涵义回归原始,变得神圣,xìng交不再只是一种游戏,也不是一种责任,而是一种感情对白的宣泄仪式;或者说,假如70后的新人类都是自恋狂,应该患有“露yīn癖”,那么80后的一类人类就全是创业狂,而且都应该xìng无能。(末世魔神游戏)这样想想,我的现在就合情合理,我所受的惩罚也是罪有应得。

    3、

    夜sè深沉的时候,叶凤楼右翼的教室仍会一片光地亮着,里面的学生个个抱书痛啃,疯狂勤奋如老鼠。我也是这其中的一只老鼠;每天晚上都要做完三份高考的模拟试卷,然后复习四篇的英语课文,写上一篇试卷里抽出的千字命题作文,再默背上一百个单词。我总是在自习三节课到下课铃响后的一个小时里做完这些事,一个人带上随身听,走进光线斑驳黯淡的大cāo场里,练上一阵舞蹈,直到满头大汗,身心疲惫。而后一屁股坐倒在草地里,眼望苍穹,什么也不想。直到后来我跟古心城打了架,舒雨纷告诉我她要认真从事高考事业,追逐自己未知的理想,提出要跟我分手,然后我们考了不一样的大学。

    这就是我的高三最末。我一直想写而终于没有写出来的故事。假使现在我跟舒雨纷不是地理相隔,那么情况将会改变。现在的彭心怡在我的小说里将不存在,小叶总应该改说:“舒雨纷会是我的坏老婆。”关于我们的坏,大约可以阐述如下:她洗一篮水果,摆在水晶桌子上面,然后撕心竭力地大叫:“坏蛋余小月!”

    我就从写字台上跳下来,奔到她前面站立正,回答:“到!”

    她就灿烂一笑,坐到沙发里,向我说:“家法伺候。”

    我说:“遵命。”拣了颗荔枝剥好了给她。

    舒雨纷就说:“很好。”吐了荔枝核,说我“乖狗狗”,然后命令说,“乖狗狗,我们坏一坏。”

    我说:“遵命。”背往沙发里一靠,翘起一条腿在另一条腿上,叫她起立,用英文说:“And then, Tack!”这是我们之间的省略用语。

    她站着笑,突然佯出一张怒脸,说:“脱便脱,怕你么?”一壁就脱掉了外衣,然后说,“到你了。”我就也把上衣脱了。我们就这么一来二往地把衣服脱得一干二净。可是这种情况没有发生,因为前提条件不成立。

    我的新小说继续写道:黑狗又想起在船上望见的一位蓝sè花衣服的姑娘,她那时候正在河边拔着水草,嘴里唱着一首歌谣。黑狗立时就有了一种生命归宿的感觉,全身不由自主地激动。这情况很像我第一眼望见舒雨纷的样子。船走近了,渐听得明白那边所唱的意思,黑狗就在船上用歌答应起来。那边几个把笊篱捞水藻的,却一片地笑了。

    老船夫似乎看明白了他的心思,告诉他,唱歌的这女子叫金菊子,是本地一个老jì女的女儿。老家伙抽大烟的,把她出卖了。老船夫还说,“黑狗,不必乱想的,她是王三霸的人。王三爷是什么人,谁敢动他女人?这么跟你说罢,早些儿年,我渡船回来,可好撞见王三爷打劫商队。呵!好家伙,手里的枪望空里只一点,对面就应声倒下一个,枪法好得很。这个人生xìng好杀,掳了几个人,他非要亲自动手,挥把大长刀,一下一个,脑袋滚落地上,颅血溅了一丈高!满地红透了一片,他却眼也不眨一下。你初来乍到,也该提点见识,可千万惹不得这些人。”

    黑狗就呵呵地笑,说:“老爹爹会开玩笑!我是啥样的贱骨,敢在这里撒野?”一壁又把歌唱将起来。

    黑狗就在学堂里住下了。他刚进房屋时,扑面便是一股发霉的臭酸味和青苔味,一只老鼠正在角落里啃一只破布鞋。学堂里看管的刘老先生帮他打理了一番,把草席子铺好,被子也是一床草编的凉毯。刘老先生说,好在天气还热着,晚上凉时,也不必用棉被的,多裹一条衣服也能过去。为他在破马灯里添了点煤油,指点过一些起食用住的所在,就道告去了。黑狗坐屋子里,一片茫然。

    关于黑狗所住的房子,有若干补充。首先,它是由泥土块砌成,年岁已久,被风化得像个患上绝症的糟老头,简直不能住人。另外,屋顶是仿南方古式民居的,像个倒扣的V字型。这是西铜给我的资料。但是大西北并不这么盖房子。这说明,这屋顶是草编的,像两片大粽皮披在上面。可以想象,这样的房子几乎四面开窗,八面来风,晚上可以看见月亮从屋顶上爬过去,早上又看见太阳从千穿百孔的房顶shè透进来。一下雨,就如呆在一棵大树下,滴滴答答的直是漏,好在那地方几乎不下雨。

    我在这里也见过这样的房子,但是不是草皮顶的,而是经典的南方土木房。从这里往蓝sè七月,若走近路,便可经过一条黑压压的小胡同。那是鹅卵石铺成的一道小巷,上面满是青苔,一不小心能把人摔成肛裂。两壁都是泥土墙,木头梁,瓦片顶的老房子,病奄奄的,走进去,就仿佛走进一团用废的卫生棉里,让人心发毛,居然还住着人。这条巷里唯一生机蓬勃的是靠中段并排的几家理头店面。门面做过装璜,招牌旁边总会挂几条女式的内衣裤。西铜曾多次带我到此光顾,与店主颇为相熟。来这地方当然不是为了修理头发,它们本身也没有真会剃头的职员。我从这里过去,正站在门口嗑瓜子的几位,远远便向我招呼:“怎么你一个人,铜哥没来?”我说,路过,铜哥昨天晚上喝坏了,在医院里打点滴。然后就走掉了。

    我也有走不掉的时候。那是我一个人逛过此处,而我又交待不出西铜为什么没来,就被逮进去抵押了。当然,我不是不懂规矩的人,进去之后,和小姐们泡茶闲扯一会,瞎着眼睛点上一个,让她替我做按摩。进了房间,我会很斯文地用英文说一个字:“TACK!”然后坐在椅子上抽烟,等她在我面前自渎完毕,付了台费走人。关于这个台费的收法,还有看服务了半套还是全套一说。我素来只要半套,所以在她们眼里,我很没劲。接了台的小姐照例会追出门来,还向全世界做个飞吻,说:“小月总,有空常来玩儿啊!”她口音不准,倒像叫我“小野种”。

    当然,这一切跟我与彭心怡的约会没有关系。我赶到“蓝sè七月”水吧,远远就看见她在门口等。她引我到“蓝sè盛装”的包厢里,里面好些男男女女居然全不认识。彭心怡引见着告诉说,这是胡孟铃,今天过生rì,穿一身白sè如一只小天鹅的那个女孩子的主意,说大家对我慕名已久,借个机会照照面。(魔天记)号称胡孟铃男朋友的那个男孩子,穿一身崭新的酷蓝格子西装,头发慰烫得金光闪烁,像只新买的黑皮鞋。全不知情,没有准备礼物,我只好口头祝福。胡孟铃却要了我一个签名。那男孩子则奉上一束娇艳yù滴的红玫瑰和一个郑重其事的吻做了给女朋友的生rì礼物。

    我在一片喝彩声里点了根烟抽了起来。

    4、

    如前所述,我在上大学前跟古心城打架,然后舒雨纷对我说,她要认真从事高考事业。我跟古心城打架表面上是因为我表妹;这件事必须从头说起。我在高中三年里,做了许多错事,犯了不少罪孽,并且同时也因为罪过出了不小的名。我就背着一身罪名和我一系列的破铜烂铁的思想上了大学。后来参加了两届舞蹈比赛,又被西铜挖去写书,一不留神又搞得谁都认识我,害我改了好几次姓名,搞得有点jīng神分裂。许多人说我行事古怪,出于jīng神原因,不足为奇。我还十分健忘,甚至会忘掉自己叫过什么名字。有人向我打招呼,我总忘记答应;有时候,有人向我搭了半天话,我还会冷不丁地问他一句:“在跟我说话吗?”所以很有人说我很要不得。我后来怀疑自己是个多面xìng格的人,这相当于说我的身上捆绑着好几个余小月,每一个余小月做的事,其他的都未必清楚。这样就足以证明我为什么会健忘,才华横溢,屠戮情场,又时不时地xìng无能。

    我跟古心城打架其实是因为舒雨纷。原因是我发现她找古心城辅导高数,而我又是公认的本县的数学天才。这实在叫我受不了,觉得非得把古心城揍上一揍才像话。但是因为他跟舒雨纷亲近,我就要揍人,实在说不过去。原本,他跟不跟我表妹交往,不应该关我的事,但是有了如前所述的前提,就很关我的事了。我在胡同口堵住古心城,给了他一顿修理,结果把他修理进了医院。他从没还手。这件事实在可疑。我现在对此做这样的解释:我有一面xìng格也许像个嗜血的暴徒,古心城不是不想还手,而是根本没机会还手,我在他身上不过几下,他就像黑狗的老爹一样了。我当时还抱起武松的大义凛然,杀jiān夫,后除yín妇,把舒雨纷拖来,让她看看古心城挨过揍的模样,然后当其面就地强jiān。但是这件事没有干出来,我只后来在路上截住她,骂她“贱人!”她因此回去哭了好几天,后来就跑来告诉我,她什么也不想了,只想拼命地考大学。这件事的结果是,我从此不再喜欢数学,并且决定忘掉数学。为什么后来我没有因为成为数学状元被保送,上大学后的高数总是不及格,这就是原因。

    我说我在高中里做了许多错事,这是其中的一件。后来我就很有对这些错事赎罪的想法。填志愿前,我对舒雨纷将来的大学做了种种猜测,用排除法得到最后两所高校:F大学和J大学。然后跟自己的运气做了次赌博,闭着眼睛抓阄,抓了J大学。为此,考后放弃了一所名高校的保送资格(这跟我是不是数学状元没有关系),成了J大学提前批的录取生。如你所知,现在我跟舒雨纷上的不是同一所学校;他在F大学里。故事的发展总是沿着各样的可能xìng向前进行,我的故事的这个岔口里有两种可能xìng,假使是另一种可能xìng,我的情况就会改变。我会平心静气地向舒雨纷为我过去的一切过错道歉,把她慢慢套住,让她主动爱上我。我想我现在也不可能会是xìng无能。未来若干年后,我会在自传里这样写道:“S并不喜欢我的坏,但是不嫌讨厌。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定时定点地坏一坏,这一点成了我们之间的生活定律,进而还成了习惯。”我也不会认为这个时代的人都应该患xìng无能,而会觉得每个人都会成为用药专家。

    但是对这无可挽回的事实,我并不沮丧什么,骗不过自己的时候,我就会在想要充分相信老和尚的话,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对于现实的种种,我也渐为麻木。毋庸置疑,舒雨纷很漂亮,彭心怡也是。她从来不浓妆艳抹,把脂粉来掩挡丑陋,只略略地施仪,清淡的气质从浅薄的化妆里透shè出来,也很抢眼,让人喜欢。至少对于这一点,我很欣慰,也很知足。

    这天, 刚睡醒,彭心怡直奔进来。她瞄我一眼,说:“怎么这么乱,赶快收拾收拾!”一壁就动起手来,一壁又说,“坏事了!我们寝室今天晚上准备全体出动来拜访你呢,这么乱,怎么见人。我跟你讲,呆会儿表现好点,可别给我乱来。”

    我说,我能怎么个乱来法,我又不赤身**地招待她们。

    “去!你嘴臭!我就不喜欢你这样。别坐着,帮我换桶水来。”我换了桶水出来,她又说,“冰箱里还有多少饮料?你再去买些,水果多带一点。”就把我推了出来。等到七个女孩子到来的时候,我的房间已变得亮可照人,汽水、水果摆了两桌。她们还有不少拎了东西来的,摆在一起,整个一个夏rì野餐。大家客气过,彭心怡引着介绍了,都坐定了。看着满堂装备整齐的女孩子,幸福感油然而至:想想真他妈的该!这辈子好像没白活了。

    胡孟铃说要参观我的书房。到了里面,她直被四面的书吓坏了,其他人也惊叹不已。彭心怡说,我的习惯不好,总爱通宵写东西,她就坐在我对面看点书,经常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她这句话的潜含义是说,她虽然经常不住宿舍里,在我这里过夜,但是从未跟我发生过xìng关系。事实上也是这样。我说,是啊!是啊!我这个人没有时间概念,在这里一坐一晚上。天亮了才发现她睡在我对面,就去推醒她去点cāo。

    她们走后,彭心怡送到门口回来,环手抱我的头来吻,说我今天表现不错。我说没有奖励?她坐下来,又掏颗软糖果嚼,说:“家法伺候。”我也坐下来,吃了一颗她塞进来的糖,说:“好,Tack!”她却白了我一眼,继续嚼糖果,然后开始收拾起来。

    到收拾完毕,已经夜阑深沉。彭心怡洗过澡出来,照例一丝不挂,把电风吹烘头发。我过去一把儿捞了她的腰,掀到床上,扑了上去。她把手来堵我的嘴,问我:“发什么神经?”我说:“家法直了。”她注视我半天,破笑出来,然后就帮我脱衣服。一切工作准备就绪,我们刚要开始,她突然又堵住我,大叫起来:“等等,套子!”我惊了一跳,从床上蹦下来,翻箱倒柜地找。找了半天却找不着;彭心怡也下来找。她说,晚上收拾的时候,不知道收拾到哪去了。到找到了,披到我的“家法”身上,看上去像只甲克虫,只是软的。我揭掉塑料,一跤仰倒在床。彭心怡爬上来,风情万种地看我。我把嘴努努大腿中间的“家法”说:“算了,你明天还要上课的,睡了罢。(灵域)”

    5、

    未知怎样,我的生活变得无聊烦闷起来。反正还有两个月才付稿,我可以无限量地怠工。回学校宿舍走了两遭,也全是无聊。只在路上碰到辅导员,问我最近又在忙什么,质问我最近怎么老不去上课。为此我请他吃了顿大餐,灌了他好些酒,至于他拍我的肩膀,要叫我做“兄弟”。西铜说要调我到业务部兼差,其实是给他作证据;毋庸置疑,我是他打扮出来的一个好写手。我的工作一样很简单,无非陪他与一些作者见面,阐述何为“合作jīng神”,然后我就坐在一旁傻笑,时不时地说“是啊!是啊!”或者为他们严肃的谈判扦插一两个幽默笑话。就这样过去一个多月,我才恍觉得时间所剩不多,我不好再叫人说我“肤浅”,重新回来写土匪。

    小说里,黑狗每天的生活也如我一般地了无新意。每天他要教孩子们识字,一遍又一遍地教育他们何为:“为文之道,做人之本”。然后,他会拎一只竹篮子到河边的草地里挖野菜,目的是为了偷着看看总在河里捞水草或者在水边洗衣服的金菊子。这一切很像我过去的“清水时代”,都很庸俗。黑狗总是奢望能和她搭讪。听对方在水里唱起歌谣来,他也在一边亮了嗓子对唱。他还满心期待天会突然下雨,他们能躲进小破庙里,点了火烤衣服,一夜不回家。但是如你所知,这个地方几乎不下雨。根据我的想象,黑狗在那个时代很容易得癔想症,并且他跟我不是同一时代的人,不应该也xìng无能。既然如此,他的“家法”就应该能正常地勃起,还能正常地shèjīng。于是我又写,更深夜半里,黑狗想到世界上的另一类人,裤裆就鼓包鼓包的,第二天发现,湿漉漉的一片,全是花样。

    我还想这么写:黑狗喜欢一个人赤身**地跳进河里凫水洗澡,有着宽远的流水,像一张淌水游动的床,他就联想到女人的身体,然后就开始手yín。最好这种情况叫金菊子看见,那就有意思些。但是这样就显得很低级而且很猥亵。并且那个时代的女孩子看见一个大男人站在河水里手yín,会有什么心理,很难想象,也无从考证,不免又要落进“肤浅”,只好又划掉了。

    人们都说,黑狗到这个岁数了,该想老婆了。他只笑。进了冬天,天下起雪来,学校分了黑狗一条旧棉被。他也给自己买了双新布鞋,用一些破布料缝了双袜子,还绑了好些草皮,遮住屋子的破漏,把挖来的野菜腌制了埋在雪地里,准备过冬。我现在的这座城市,一年里凭空少了个季节,并没有冬天。我倒很巴望能有这样的冬天,走进去,像进了绒毛制衣机里,但是,不要太冷,要穿棉袄,把自己捆成棉花粽子的样子,我可受不了。像这样的冬天里,外面积雪层层,屋里却还暖和,彭心怡赤身**地躺到床上去,白sè的床单跟她的好身体相映成趣。她在上面大叫:“坏蛋余小月!”我就从椅子上跳下来,奔过去,站立正,说报到。她说:“家法。”我说:“得令!”就三下五除二剥光身上的衣服,扑上去,抱住了问她:“请问要用传教式还是后进式?”她发疯起来,骂:“你想干什么!跟我玩数学公式?”我说:“执行家法。 ”她怒眼圆睁,一把搡开我:“去你妈的,死讨厌!只批准你抱我,别给我乱来家法!我爱你,但是你必须xìng无能!”这样我就能忘掉过去的一切,忘掉舒雨纷和我们之间的一切可能xìng。

    彭心怡请胡孟铃到我宿舍里吃晚饭,并指令我亲自下厨。我久未cāo厨,结果遭烫了两次,左手被油溅出了个血水泡儿,撑胀像一粒水珍珠,痛得要命。彭心怡还说我活该受这份罪的,真不懂这娘们儿安的什么居心。吃过饭,我准定会请客人品尝家乡的茶饮,顺便宣传一番茶道。彭心怡却总喜欢请人嚼软糖果;她是怎么吃也吃不胖的女孩子类型,所以对此毫不忌讳。我就说,不要老请人家吃这东西,免得有伤身材保养。她却白我一眼,剥好一颗往胡孟铃嘴里放,还说:“就你懂身材保养,都忙熬成瘦猴子了!孟铃,我们不去抢着做‘束装女子’的,对不对?”纯粹一对儿同xìng恋。

    胡孟铃问我要手稿看。问我接下来怎么写?我说,没想好,我写东西从不草稿的。彭心怡就说:“别听他讲,他的东西都是别人把题材定好给她的,就像框架建筑,他不过往里头填砖头水泥。这种东西,不看也罢了!”

    我说:“一幢房子只个框架,空荡荡的没有装修,你能住吗?”

    胡孟铃说:“搞露天派对不错。”

    我说:“土匪搞派对,多半因为打劫成功。”然后就把后面黑狗被王三爷抢去做书记的事告诉她。胡孟铃就笑:“那时候,什么都可以抢来的,都容易。”然后却一壁yù哭又止的样子。我吓了一跳,只好不说话。

    送走胡孟铃,一回头彭心怡就说:“你告诉她那些干什么!你是我男朋友,倒不帮我说话。土匪当然好啦,什么都可以抢来用。那是你们男人家的想法,我可不乐意。我到欣赏黑狗的态度,你偏又去猥亵他做什么?”

    我说,我怎么猥亵他了?

    “呸!呸!呸!我又不是头一次劝你,不要在小说里面乱写。别人都以为你行事不正,要不然就怀疑到我身上来。要是我,黑狗和金菊子私奔了就算了,做什么还要给人家添乱?”然后向我做个鬼脸,把舌头伸出来,比喻她作呕,吐出来的东西。

    我说:“那不显得很——低——俗——?”

    “你就不低俗了?”她嘴里又嚼了一颗糖,“我跟你讲,胡孟铃跟她男朋友分手了,昨天把眼都哭红了。我心疼她,请她来吃饭。哼!今天倒好,跟你打得那么和气!”

    我这才明白过来,那时候胡孟铃把我吓着了的表情。可是说:“她男朋友搞机械工程的罢,本来就是搞搬运工的料,偏找个中文系的人,品味不投,注定了活该!我们就不一样,我虽然学养鱼,却不像个渔农,乱七八糟的,除了搞搬运,什么都会,就适合你们的怪口味。”

    “这话我倒乐意听,只怕你不是真这么想。你知道的,我爸妈都反对我们的,我也没爱过其他的谁,只求你不对不起我——”我在一边苦笑,“你这个人心眼太花!今天对胡孟铃看什么看!你要敢怎么着,我可不放过你!”

    对她的这一切,我通常只能举手伏地地投降。(炼妖壶之万族争霸)抽过一根烟,我说:“我有个美好的计划。等我再写好一本书,拿了学位,我就回家接我爸的班,建大房子,买好车,礼仪庄重地到你家迎娶你。那时候,你就,再见吧,农民企业家!我也去他妈的罢西铜!去他妈的罢,小说!” 彭心怡乐呵呵地笑,剥了一颗糖送进我的嘴来。

    6、

    金菊子出现在了黑狗屋前的雪地里,全身颤抖,脸上一道新起的皮鞭印子。黑狗发现她时,她已经变成了个雪人,蹲在地上,知觉微弱,早冻得不行。黑狗把她弄进屋里,用棉被裹住她,在屋里生起一堆炭火,拼命地给她灌热水暖胃。刘老先生发现了她,天塌了似地直哆嗦,告诉黑狗说,黑狗哇,这女娃子可是祸根儿,王三爷的女人,沾不得的,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对这种关于掉脑袋的话,黑狗却似乎全听不进去。把话敷衍过刘老先生,他就到雪地里挖陷阱,埋好了弹药猎野兔子,给金菊子补养身体。他是从不敢杀生的,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抓住兔子,摆弄了半天,不知道怎么下手。后来他闭了眼睛,把兔子的头剁断了,血飞溅得全身都是。金菊子看见他,差点吓坏了,以为遭了匪人的打。黑狗不好意思起来。

    关于黑狗把话来敷衍刘老先生的一段细节,我请教过彭心怡的意见。她坐在沙发里,一壁剥糖果的玻璃纸,一壁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嘛。老东西不懂爱情,没什么好讲的。”这话虽然不中听,但是不无道理。另外,我认为不管刘老懂不懂爱情,把这种话搬出来,都显得肉麻之极。黑狗顶多只能说,生命可贵,不能见死不救的。但是这话也不中听;这等于说刘先生不想救人,没人情味。事实上,刘老先生也未必不想救人(黑狗也未必懂得爱情——他那时候怕还没发明“爱情”这东西——),只是提醒黑狗要把救人和掉脑袋衡量清楚,所以黑狗只好什么也不说。但是这样我的小说就写不下去啦!我给西铜打电话,告诉说一些细节处理上出了点小问题,想要一些较为详尽的资料。他大约喝了点酒,说话有些含混,大意是,我是在写小说,不是在搞纪实记录,没必要做得太认真;关键的是要能有故事xìng效果。所以我改写说,刘老先生虽然这么说,却还动手帮忙料理。他往学堂的厨房里要了些生姜,让黑狗做下汤给金菊子逼汗。黑狗说:“不敢太劳烦老先生的,剩下的我照顾得去了。”

    根据西铜给我的资料,金菊子还是成了祸根:王三爷把他们都抓走了。晚上,黑狗和金菊子塞在他的破棉被里相互取暖,讨论关于他们私奔的问题。但是他们还没有讨论出私奔的结果,整个屋子就被一团火把包围了,然后黑狗被一顿毒打,再后就成了王三爷的书记。关于他们讨论私奔的情况是这样的。金菊子说,她要带着她的一条棉围巾走,免得一路上被冻死。她的围巾大得很,里面缝有许多口袋,其实是一条褡裢,装了不少王三爷给她或者她偷来的首饰。她说,她们私奔之后,可以靠这些首饰兑换些衣物钱粮,然后在深山里搭间木屋子居住。她还有几件衣服喜欢穿的,没拿走可惜,况且没有钱也走不了。黑狗认为,她不能回去拿棉围巾,王三爷不会放过她的。内地太乱,最好能逃到疆外。他积攒的钱不多,但是节省一点也过得去的。但是,不到明天,他们就被发现了,五花大绑地抓了回去。

    关于黑狗做成王三爷书记的事,资料里已有记述。王三爷记账的管家,脸有刀疤,人称“刘刀疤”,他是大前天被打死的。刘管家仗了王三爷的势头,在这个地方无恶不作,得罪了不少人。两年前他霸占了一个刚过门的媳妇儿,结果黑夜里就给人砍出了一道疤痕。他两天前到jì院里找老情人,就再没回来。被发现时已经面目全非地躺在后山的雪地里了。王三爷知道黑狗是教书的,能明白些字,就有意思让他接刘管家的班。起初,黑狗被捆在石柱子上打鞭子,他死活不答应,可是后来,脱了他的裤子,要阉掉他的东西时,却点头了。

    这是材料里记录的事实,我不想改动;我认为这件事总有它的道理的。但是,对这件事本身我并不理解。黑狗为他的“爱情”连脑袋也可以不要,但是现在要他的命根子,他就受不了了。这说明,在他看来,命根子和爱情一样,比脑袋都更重要,或者说命根子根本就等于他的爱情。这一点实在跟我的看法很不一样。我认为,脑袋很重要,爱情也很重要,命根子却在其次。我可以没有命根子,但是不能没有爱情;我可以没有爱情,但是不能没有脑袋。

    关于如上说法,彭心怡有很大意见。按她的话说,一个没有爱情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没有命根子的爱情,叫什么爱情?我没有心力就这个问题跟她吵架。按她的说法,可以有这样的推论:没有命根子的人就不配拥有爱情;没有爱情的人不如去死。那么我所认为的这个时代的人或者与我有同样看法的人就通通应该跳楼自杀。我坐在椅子上,抽起烟来。

    晚上,西铜打电话给我,要我陪同去见一位写小说的作者。坐在酒吧的包厢里,喝了些酒,从头到尾我都没怎么说话,至于后来他说,想不到余先生是个不顶爱说话的人,和从书里看到的印象很不像。我只好笑。跳艳舞的那个女孩子像羽毛着了火的鸟,疯狂舞蹈。她甚至跳到我的身上来,把腿压着我,蹭我的衣服,把胸整个罩到我的脸上来,让我闻见她毛孔里散发出来的打过浓厚香水的汗味道。我从皮夹里掏出钱,塞在她的短裤衩里。她才下来,同大家碰过杯,收拾好衣服,出去了。

    这天晚上,我喝得很有些醉意朦胧。从酒吧出来,又陪同到一家大排挡吃夜宵,我一个人回的家。过路胡同的时候,我照例因为交待不出西铜为什么没来,被坐发廊的小姐逮进去了。进去之后,喝了两杯茶,头渐清醒,却生起头疼来,只好请她们按摩太阳穴。然后我照例被一个女孩子逮进里面的房间。我依靠在床上,看着她幻化成两个影子。不说话,只掏出皮夹子来,往床上丢钱。她便很听话地开始脱衣服。她照例会问我要半套还是全套。我不说话,只又丢了些钱。她便像一只狐狸一样爬上床来,帮我脱掉外套,然后是衬衫,再后就来解索我的腰带。我突然把手阻止住她,从床上直蹦下来,冲到卫生间里,“哇”地吐了一气。她跟进来,替我捶背。到呕吐到肚子镂空,人却兀然清醒了。漱过口,回到房间里,穿好衣服,又给了她些钱,一个人踱出门来。那女孩子追出来,在后面叫我:“喂,小月总……”我回过头去望着她。若在平时,我早扬长去了,这一回头,似乎把她吓愣住了。我看见她站在黯淡朦胧的夜灯下,头发披散,装饰浓艳。其实,她长得挺漂亮的,只是妆化得太媚,人显得太妖了。五秒钟后,她扬起一个微笑,把手按嘴,然后照例给了全世界一个热烈的飞吻。

    7、

    冬天的时间到了。但是这里的冬天与秋天并没有太大的异样,只偶尔刮起一阵尚未冻透的凉风,身上往外套里添件薄衣服就过得去了。在小说里,黑够却生活在chūn天的时间里了,但是那里的chūn天和冬天并没有太大的异样,天照例要下雪,吹起的风还是不饶人地割脸。我在我的冬天里写着小说,然后经常患头痛;黑狗在他的chūn天里管着他的帐务,也经常患头痛。我坐在写字台前,手里一根长烟,右边一杯咖啡,经常就对着材料和手稿出神。我出神的时候,小和尚有时会莫名地勃起,这让我很惊讶。黑狗在发呆的时候,也经常会莫名地勃起,但是他并不惊讶。我想象得到,黑狗身上穿着皮夹袄,抖擞着脚,把两只手相互搓着,走到城廊边上,看着漫天飞舞的雪,却会心不远。王三爷出城狩猎归来,黑狗看见金菊子也夹在人群里,从马上下来,为他扑擞身上的雪沫。王三爷一把捞住她,像狼一样在她脸上一阵咬,却突然撒开手,一把将她搡倒在雪地里,然后大笑着走开了。金菊子从地上爬起来,望天吁了口气,站在那里发呆。她举目四望,看见站在城廊上的黑狗,不自神sè黯伤……这一切在我现在写来,都似乎曾在我身上发生过,十分熟悉。

    我一个人到就近的海边去看海。其实冬天的海没有什么看头,要看须是chūn天和夏天的,如你所知,这里的秋天和冬天没有什么两样,所以秋天的海也没有什么看头。冬天的海风吹来,干燥而且清冷,让人心畏缩。我找定块岩石坐下,点了根烟,想很多事情。若干年前,黑狗坐在渡船上,想着许多心事的情景,概也如我一般。但是我的生活不比他的故事,带满血sè和眼泪的颜sè;我的生活是灰sè和红sè的,就仿佛我平素的衣装。我想起了我的另一个时代。那时候,我疯狂地写许多东西,同时疯狂地热爱舞蹈。每天我拼命地写自己想到的东西,然后就患头痛,一个人走进cāo场里,练习舞蹈。而后会有一位我称他叫“CAT”的同学端一本单词表也到cāo场里来,同我聊天,一起绕着跑道兜圈子散步,打散纠结的心情。那时候,我的装束总是红sè的上衣,白sè长裤,黑sè皮鞋。在别人身上,这个搭配很难穿出来,但在我身上却显得很正常。所以有人说,我的世界是红sè、白sè和黑sè的,但其实不尽是。我认为,我身上没有纯正的白和纯正的黑,而多半是灰蒙蒙的。

    我的世界是灰sè的,这一点跟我患有夜盲症有关。白天还好,到了傍晚和开夜灯的晚上,我就总看不清人,不得不配了副低度的近视眼镜。很有人知道了我的眼镜跟平面玻璃没有太大的区别,认为我在耍斯文。这个认为也未必全错,我也有耍斯文的时候,只是不在眼镜上。如你所知,我习惯穿红衣服,白长裤,这样的装扮实在比较特别、抢眼,容易引人注意,这就是我耍斯文的地方。周末里,我还会把头发熨成各式各样的造型,招摇过市,然后陪一位姓潘的同学去弄免费的狗肉大餐。能够免费的做法是这样的:开辆破吉普车到郊外闲逛,备好jǐng棍,趁着没人,引诱出一条家狗来,一棒击晕了,然后拖到凫城的狗肉店里处理,开抽店家一顿,剩余的就归他们,也不多追究钱。至于家里丢损了狗的主人,因为早有不得私养家狗的条令说明,也不敢太多追究。我说我在高中时代里干了许多坏事,这是其中之一。

    若干年前,王三爷的队伍也会四处打劫家狗,在雪地里生起火堆,或做来烧烤,或炖出狗肉汤来抵御寒冷。黑狗偶尔也会喝些儿肉汤,但是他对杀狗时候的情景总是很畏缩。他只知道要把那畜生拖到水里溺到半死,凉水灌得它肚皮肿胀,然后浇过开水褪毛。这一切在他看来,都十分残忍,万难忍受。别人总笑,说,黑狗书记这样胆小的!叫你杀只鸡怕也不敢的,更别论杀人了!黑狗只好讪讪地笑笑。

    8、

    匪徒们又劫持了一队商旅,抢下了许多金银财物,黑狗在一旁清点记录,又患起头痛来。他们满载而归,杀下了数十只羊,生起篝火,大摆宴庭。黑狗被王三爷灌下几碗水酒,不胜酒力,倒头跑进厕所里一番吐,又赶到客厅里喝浓茶。我在这段时间里也经常并且极容易地被灌醉了,颤颠颠地回到寝室里难受。彭心怡一边收拾,一边就开始骂我,说我这样不能喝酒,偏要去逞强。我手撑墙壁角,在马桶上一个劲地吐,一句话不说,她就帮我捶背。同西铜出去跟作者见面,喝酒总是免不了的,不是把对方放倒在地上,就是自己先被放倒,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在酒桌上素来慷慨,所以即便没有谈成的作者,事后也多半会跟我保持联系。我已想好,写完这个小说,我就辞掉出版社的工作,认真地写个自己想写,喜欢写的长篇,履行我同彭心怡的约定。在此之前,我必须先把下部书的出路准备好。但是,现在跟彭心怡讲这些太多余,她会觉得我是在自讨苦吃——换句话讲,大不了我的小说不写罢了,又并非有了这本书我才能有活下去的意思或者没写了就注定要死掉。

    若干年前,金菊子也对为什么男人们总要喝酒,然后东歪西倒得一地狼藉很想不通。她一个人坐在房里做针线,听着外面凛冽的山风吹得窗台吱吱作响。黑狗推进门来,在她对面坐定了,一脸的酒气。他往怀包里掏了一阵,却掏出一枚戒指来,塞给金菊子,说是他今天拣来的,让她收起来。金菊子刚把这东西在她的棉围巾里藏好,门外却有了动静,王三爷不知又在骂谁。黑狗忙躲起来,金菊子整理一下,开了门。王三爷颤颤颠颠地进来,酒气冲天,问她刚才在和谁说话。金菊子说,没有和谁的,三爷怕是酒喝多了。王三爷卧到床上,让金菊子点火,抽起烟来。抽过烟,他看着金菊子浅浅透红的脸,身子微微的颤抖,说想跟她做点事情。对王三爷想做的事情,金菊子从不敢也不能拒绝。

    黑狗就躲藏在帷帐底,不吭一响。他能清楚地听见王三爷的喘息声如奔涌呼啸的风,参加在床梁儿有节奏的音响里,如饕餮吞食。后来,这声音平静下去,金菊子扒开身上的男人,收拾好衣服出来。她在椅子上坐下来,回头望见藏躲在角落里的黑狗,畏缩成一团,脸sè苍白,一味茫然。他突然爬起来,推开门,冲了出去。金菊子望着他的后影,也一味茫然,心底漾出一阵低谙的冷笑。金菊子继续做针线,却心难在焉,针扎进了手指,冒出一团血花来。她把嘴吮掉了,坐对着床案里呼噜大睡的一个男人发呆。若干年后我在我的书房里写着这些情节,莫名地心浮气躁,写了好几遍,又划掉了好几遍。当时的情景,材料里并没有详述,只能凭想象。把时间推回到这个时代里,面对这样的事情种种,我想我会发疯,然后自杀。但是自杀对金菊子没有意义,对现在的我也没有意义——要自杀,她早该动手;我自杀,也该在我上大学之前。我现在觉得,自杀求死的件很庸俗的事情,好端端的,就把自己的xìng命了结掉,显得太无病呻吟了!我的生活实在缺少些让人自杀求死的故事和勇气。

    后来,黑狗重新回到这屋子里来,手里握着劈柴火的斧子,按住床里沉睡的人,手起刀落,一抹血水飞溅而起。金菊子看着这一切,全身止不住颤抖,两脚发软,张大了嘴,却叫唤不出声音来。黑狗也害怕起来,牙齿禁不住打架,把舌头都咬破了。关于此后的事,我又患起了头痛。也许情况该戏剧形象一点,黑狗丢掉斧头,对金菊子说,我们zì yóu了!以后再没有人可以干涉我们了!这样也许不至于被说“肤浅”,但是就显得太低级并且无味了。我后来这么认为:所谓的“肤浅”就是不低级(——高级)也不无味(——有味)。小说与材料相对应的只有一点,不论怎样,他们终于可以也必须逃走。当然在此之前,黑狗也许会撬开房库,带上足够的金银财物,金菊子也会带上她的大棉围巾和几件爱穿的衣服。

    写完如上这些情节,我搁住笔,再难写下去。直到后来,西铜打电话问我手稿的情况,才匆匆地把最后一段写完:

    一声凄厉的尖叫割破了平静,像一发烟火在黑暗里划开天空。不一会,整个营地便混乱起来,纷纷有人骑上马,四面八方地追开。金菊子从马上摔下来,却跌伤了脚。黑狗勒住马,调回头,要拉她起来。金菊子说,来不及了!远处已经隐约的有一群人像狼一样蜂拥上来。金菊子把棉围巾扔给黑狗,叫他在船渡口等,过了天黑不见人就先走。黑狗不答应,要跳下马来,可是金菊子给了马屁股一鞭,这不听话的东西便发疯地向前奔跑。金菊子爬起来,拐着扭伤的脚向另一方向跑去。黑狗伏着马背紧紧的,满脸全是眼泪。他回头望见一队人马离金菊子的身影越来越近;远远的几声枪响掠过天宇,仿佛乌鸦凄凌的尖叫。他的意识里如狂乱后退的草地,金菊子被撕烂的衣服在野地里如花一样飞扬飞落,只剩下光溜溜的身体夹在一堆丑恶的肉根里,嘶嚎着翻滚。

    这个小说交上去以后,西铜表示很满意。他把我的稿子在资料袋里放好,说,明天他再把下个小说的材料给我。我坐在他对面,点了根烟,让他不必急,我想静一段时间,并且学校的期考也快到了,我得花些心思去应付。从出版社里出来,我突然觉得我生活里的某样东西似乎死掉了,一个人再热闹不起,再疯狂不起。一个人走路回来,路上找了家卤味店吃的晚饭,并且喝了点酒。回到家里,在藤制的卧椅上看了会儿书,却没看出一个字的意思来。一切都显得好干燥而且疲倦,一阵睡意席卷,昏昏然却睡着了。直到后来,胡孟铃来敲我的门,说要找我聊一聊天。

    胡孟铃要找我聊天,她说,她看见那个刚和她分手的男朋友陪着另一个女孩子逛街,无限亲密,她对此很受不了,觉得自己很委屈,所以想找人好好聊一聊天。我把一杯热水和纸巾给他。她说,彭心怡是她唯一一个可以推心置腹交谈的好朋友,但是她正忙着公务考试复习;我虽然是男孩子,可是是会写小说的,对人也颇为通情达理,所以来找我。

    我们坐在我宿舍房厅的沙发上,我照例会请客人品尝新出产的茶饮。第二杯茶没喝完,胡孟铃就说,她应该向我抱歉的,原本她已分手的男朋友愿和谁交往不该关她的事,是自己太动情绪了,还跑来打扰我的时间。我老实告诉她,我的小说刚写完,暂时还没有写东西的计划,所以今天例外清闲的。等她平静下来,容得起开个玩笑,我说,会动情绪还是好的,这表示她有感情;我们这些人恰巧太不幸,生活在了没有感情的时代。她笑,说,那倒未必见得的;至少她个人不认为这个时代没有感情。接下来,我们就围绕这个时代有没有感情的命题有了一番讨论。假使彭心怡听到我这天晚上所说的话,肯定会打我一巴掌,骂我说:瞎讲什么啊,你!但是胡孟铃对我的言论却似乎很理解。我坐在她对面,叼起一根烟,还对爱情本身高谈阔论起来。我说,爱情本身就是一件极为虚无缥缈的东西,在什么样的人手里就会有什么颜sè。传统的爱情错觉就像揭开了瓶盖暴露在空气里的可乐,越发对它加热,它就越发迅速地蒸发,直到淡而不甜,苦涩麻舌,最终只能倒掉,做了污水。人的许多yù望本xìng,就如这加热可乐的阳光,表面上格外熙暖明亮,却是消耗感情的罪魁祸首。要保证爱情能持久地原汁原味,除非对人xìng本身参透了,把心来回避一切可能xìng的损耗,同时用其它手段来维持感情的温度,或者xìng无能掉。

    胡孟铃在洗手间里洗了把脸出来,说她很羡慕彭心怡,被我选中。然后告诉说,她在认识我之前,一直以为我会是个很怪异的男孩子,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也很平淡而又不失文者的气质。她还说,彭心怡告诉她,她跟我认识之后,几乎要疯掉了,认为从此以后不会再爱上别人,虽然偶尔我也很坏。当然关于我的怎么个坏法,彭心怡自然不会告诉她。我对胡孟铃说,她很像我过去的一个朋友。她说,她不相信。我就给她看舒雨纷的照片,并把我和她的故事讲给她听。后来我们就在床上继续讨论这个关于爱情的命题。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原来也是个庸俗之徒的样本,jīng神与身体本身远远的格格不入。同时,我想胡孟铃从此会开始明白,为什么彭心怡总是说我是个坏蛋。

    另外,关于当天晚上的事情,我一再认为是个错觉。如你所知,我已经决定忘掉过去的舒雨纷,把一切从彭心怡从新开始。但事实上,事实本身给了个严肃的反证。我说我怀疑自己是个多重xìng格的人,而我现在却忘了自己是哪一个余小月了。

    9、

    学校给我下了jǐng告处分的通知,并明确说明我再不回学校上课将被取消评优的资格,甚至退学乃至于开除学籍。我有些害怕起来,只好搬回学校来住,准备各门各科的期末考试。学生科的科长找我聊天,意思是我的每次早cāo出勤记录,他没办法包庇太多,尾数扣掉一个零,我仍要接受补cāo处分,也就是连续七天绕着标准cāo场跑六圈,叫我有所心理准备。英语口语的老师说我的三分之二的旷课记录已经打勾,剩下的三分之一要打六份的病历证明和请假条来填补,否则将没有英语考试的成绩。法学的老师也要求我把十六次欠缺的作业,也就是九次的案例分析和七篇论文尽早交差……我开始忙着为这团乱七八糟的后事做处理。交上去提前通过毕业问答的申请仍没有批准,因为我的许多毕业考级没有过。

    我辞掉了出版社的工作。西铜也不敢太多挽留,但是要我签了兼职线外编辑工作的协议。临走时,他仍请我到一家卤味馆里吃饭喝酒。我一个人拎了瓶啤酒,嚼着花生米,又到海边看涨cháo。夜很清冷,冬天的风冻得鼻子发抽,同时割得脸颊有些生疼。

    我蓦地觉得自己在被一种身外的无形所在捉弄了,被打回了原始。这次期末考除了几个能大发慈悲的老师把守的几门功课,都极有可能又要挂红,回头怎么向老头子交待,我全没有底。现在已经有两门课接了重修的通知,这已经万难解释。我可以绕过许多的人生游戏规则对现实本身的故事进行改写,而对一些条定的规律和自己的内在毛病所在却经常束手无策,无能为力,总是被万千缠绕的小小麻烦围困住,无法动弹,像一只还没有进化成蝴蝶的小虫俎的蛹,没有翅膀,苦苦挣扎,却始终无法破茧而出。

    2003.11.22

    2005.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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