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沛然一路沉思，信步走到西郊附近的一条小巷里，见一个穿白竹布衣的妇人正往大门上贴一张字条，字条上面是“有房出租”四个娟秀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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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房，这倒是行了个方便，省得每天从张家堡子往塔城跑耽误工夫。刘沛然想到这里，上前便问：“大婶，您这里有房子租么？”
那妇人哆嗦了一下，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点头轻声说：“有。”
刘沛然看那妇人只是个少妇，人如其字，低头红了脸说：“大嫂，我，我想租个房。”
少妇看着刘沛然问：“您是哪的人？几个人住？您在哪发财？”
刘沛然抬头说：“我是本地人，一个人住。”说完灵机一动，又说：“我在塔城火车站扛大个儿。”
少妇点头笑了，说：“那您先进来看看房吧，看看称心不？”说完，引领着走进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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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沛然跟随着走进院中。
院中有三间砖瓦房的上屋，东西各有两间砖瓦房的下屋。
少妇指着东西下屋说：“我们就租东西下屋，您看看哪个合适？”
刘沛然左右看看说：“我就租东下屋吧。”
少妇做出请的手势，问：“那，您进去看看吧。”
刘沛然忙摆手说：“不，不用了，我回去去取行李吧。”
少妇听后一愣，却也没勉强，笑道：“好吧。”说完，送刘沛然出院门，又目送他拐过街角，随后揭下刚粘在大门上的字条，走回院子闩上了门。
一个姑娘在上屋门口探头探脑，睁着大眼睛问：“子姝姐，房子这么快就租出去了？”
少妇笑逐颜开道：“租出去了，租的是东下屋。”
“租给什么人了？”
“是个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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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的姑娘迈出一脚，却忧惧地反问：“小伙子？靠谱么？”
子姝走上前来，轻拍姑娘肩膀笑道：“放心吧，淑娴。看上去，小伙子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
淑娴失望地靠在门上，摆弄着辫子说：“哦，原来是个乡巴佬哇！”
子姝笑了，说：“别看这小伙子是乡下的，但却仪表堂堂，还有一股子书卷气。”
淑娴撇了撇嘴，转身进了房门。
第二天，当刘沛然背着行李卷儿再度走进院子时，淑娴好奇地站在房门里看去，对子姝刚才的评价深表赞同。
刘沛然在子姝的引领下走进东下屋，交了三个月房钱。子姝出门后，他关上房门，抚摩着褥子，抚摩着夹被，抚摩着李花儿的枕头，流下了眼泪。
从此，刘沛然在这里暂时安定下来。每天清晨，他都起得很早，揣着身上仅有的一点钱，在日本兵营附近转来转去，每天傍晚，他跑步跑得气喘吁吁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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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淑娴养成了一早一晚走出房门的习惯，两颊绯红地问刘沛然：“上班呀？”“下班啦？”
子姝看出了待嫁闺中的淑娴情窦初开了，在中秋节的晚上，她刻意包好一包月饼，又洗好了一串葡萄，让淑娴给刘沛然送去。淑娴忸怩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可是不知为什么，直到天黑了下来，刘沛然也没回来。
正当她纳闷时，院门突然一响，只见刘沛然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迷迷糊糊地撞开了自己的屋门。
淑娴忙一手提着月饼，一手提着葡萄，忐忑不安地来到大门敞开的屋内。只闻得满屋酒气，刘沛然已然和衣趴在床上，醉醺醺地睡过去了。淑娴见状，气鼓鼓地跑回上屋，对正整理被褥的子姝说：“他喝酒了，喝醉了！这种贪杯的酒徒……”
子姝拉过淑娴的手，说：“淑娴，你知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我觉得他只是借酒浇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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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娴翻了子姝一眼，说：“借酒浇愁？我不信！”
子姝笑道：“你那么善解人意，等他酒醒了，你问问就知道了。”
淑娴瞪着大眼睛说：“要去你去吧，我可不去！”
子姝正色说：“我是一个寡妇，我要为你哥首节！没来由的和陌生男子接触，你要我怎么做？”
淑娴也正色说：“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和我哥根本就没同房。再说了，我哥都过世三载了。”说完，把月饼葡萄硬塞给子姝，边推她出房门边说：“去吧，长嫂为先。”
子姝站在门外，犹豫良久，才缓步走到东下屋里屋，把月饼葡萄放在四仙桌上后，沏了一壶茶。随后，她来到炕边，傻傻站了一会儿，才拿过夹被为刘沛然盖好，自己坐在炕边，睁大眼睛，抿着小嘴，细细地观察刘沛然，听着他的呼吸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听着墙角的虫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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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刘沛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子姝立刻脸红了，眼神瞬间飘移开来，忙起身倒了一杯茶水，水却溢出来洒在了手上，好在时间久了，水不烫了，她忙红着脸整理干净茶杯后，低头递给刘沛然，轻声地说：“喝点茶解解酒吧。”
刘沛然坐起来，接过茶杯，一口酽茶下肚，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说：“多谢大嫂。”
子姝温情脉脉地说：“我姓杨，名子姝，你可以叫我子姝。”
刘沛然点头道：“哦，子姝……”
杨子姝红脸道：“都住这么多天了，还没请教您尊姓大名呢。”
刘沛然说：“鄙人姓刘名沛然。”
杨子姝眼睛明亮地说：“好名字！沛公，汉高祖。”
刘沛然又喝了一口茶，拿着茶杯，脱口而出：“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捽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
杨子姝掩口而笑。她知道这是元代睢景臣的散曲《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的尾。
笑声惊动了正在上屋房门内扯着耳朵倾听的淑娴，她好奇地走到东下屋窗外，侧耳细听。
只听得杨子姝的声音：“刘先生也是读书人？”
只听得刘沛然的声音：“只是闲来无事翻看过几本罢了。看样子，子姝你也读过不少书，塔城这地方，真是多出读书人哪。”
杨子姝笑道：“塔城古塔已经有七八百年历史了。《三国演义》中司马懿平定过塔城。据说写《红楼梦》的曹雪芹老家就在塔城。”
刘沛然喜道：“子姝读书，能学以致用，佩服。”
杨子姝笑道：“这些名著都是好书，我也只是读个皮毛而已。”
刘沛然道：“其实在下认为，读书能读出自己的见解，才是真读书。”
杨子姝惊讶道：“比如呢？”
刘沛然沉吟片刻，说：“比如《三国演义》中不应该只是‘既生瑜，何生亮？’还应该‘既生亮，何生懿？’《水浒传》中林冲不应该只杀了王伦，更应该杀了宋江。《西游记》中孙悟空不但要大闹天宫，还应该大闹西天。《红楼梦》中贾宝玉不应该和花袭人初试云雨情，而应该和林黛玉……”说着，他自知失言，忙停了下来。
杨子姝为之愕然。
乍一听是胡言乱语，细一想，却是真知灼见。
屋外的淑娴也为之哑然，不知不觉中，竟已走到屋里。
杨子姝忙招手，又对刘沛然笑道：“这是我的小姑子，叫淑娴。淑娴，快坐我身边来，听刘先生说话，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刘沛然看了一眼坐在杨子姝身旁的淑娴，点了点头，摆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淑娴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却丝毫没离开刘沛然那英挺的鼻子和俊俏的脸，良久，才问：“你刚才……喝醉了？”
刘沛然听后，微一皱眉，收了笑容，低头说：“李清照说过：‘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人比黄花瘦’，‘怎一个愁字了得’，可她还说：‘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说完，抬头对二人说，“子姝，淑娴，我过几天就要走了。”
淑娴一惊，忙问：“要走？你要上哪去？”
刘沛然抿了抿嘴唇，说：“奉天！”
杨子姝低下头，红了眼睛，声音极其细小地念起晏几道《临江仙》中的词句：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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