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后,年初的某一天,下午三点来钟,在归都一个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套房里,电话铃响之前,遇冶夫正趴在一个他刚认识不到四个小时的漂亮少妇那丰满的身上气冲牛斗。(
总裁独宠:爱妻成瘾)
他们是在这间酒店共进午餐时邂逅的,这女子跟随一家外商代表团来到归都,打算给他们的名牌酒在当地找一家代理商。
遇冶夫很想接下这单好买卖,他甚至临时弄了一副眼镜装模作样地戴上。但是他深藏在骨头里的狡诈和霸道很快在酒桌上因为三杯酒下肚而露馅儿了。
那个不露声色却精通中文的白种人,很快从他不时冒出的放肆言辞中听出他可能是个流氓,因此提出一系列苛刻条件,让遇冶夫意识到谈判很难成功。
于是他决定在这个洋人身边那位打扮高雅入时的漂亮女士身上找回点面子。从他一边问候着洋鬼子的母亲一边把借来的眼镜和领带扯掉那一刻开始,他的雄性魔力就开始发生作用。
他说了几个让人吃惊却无伤大雅的黄色笑话,使那位少妇在这个青天白日的大都市中仿佛闻到了旷野中星光璀璨之下最原始的气息,她迷醉地接受了他的调戏和暗示,在午餐结束后假装意外地接受了他的拜访。
在她的房间里,不到十分钟,她就跟遇冶夫一起脱光了衣服,而他上去鼓捣了两下子就让她发誓要帮他得到那个卖酒的生意。
但就在她如醉如痴地从一个高贵女士变成一只没有羞耻的雌兽,跟随这匹野马共同驰骋的时候,那个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了。
面对这位女士汹涌发情时的急切请求——或者,换作其他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一个哪怕只是跟他气味相投的妓女寻欢作乐,不要说电话铃响,就是天空落下了炸弹在他四周爆炸,遇冶夫也不会停止胯下的乐子,他甚至会很骄傲自己能够死在最爽的时刻,因为他就是这么一个追求享乐以至于不惜为此下油锅的天才。
他任由手机响了五声,并且伴随那五声铃响为自己和那位女士的**激情加油了五次,女人快乐地哼哼,以为在这个奇男子身下任何噪音都会变成催情剂。但是当铃声第六次响起时,遇冶夫停了下来。
他好像分辨出这铃声下面的信号里那股既亲切又强大的气息,听到了一声仿佛打从他在娘胎里时就融化在他血液中的命令语调。
就这样,他一手按住那扭动着的雪白屁股,一手伸到床头柜上抓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确定那是来自数千里之外的一个电话——他的淫欲就像断电的灯泡一样熄灭了,此前的一番奋力折腾霎时变得轻如鸿毛,如同从未发生过一样。
他从那位女士欢动难遏的玉体上抽出身来,在她失望透顶和嗔怒不已的惊叫声中,毫不迟疑地张开大手捂住了她的嘴,然后喘了口粗气,接通了电话。
在他惊疑不定地叫了一声“大哥”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此人好像看到了一切似的对遇冶夫说:
“我打扰你交配了吧?”
“可不,你出来得还真是时候。”遇冶夫兴高采烈地说。
“正常人在这个钟点进行交配的概率并不高。”
“我可是你弟啊。”遇冶夫说完这话,被那女士咬了一口,他甩着手对她嚷道:“滚蛋!”
女士恼火地骂道:“畜生,你在我的房间里!”
他马上嬉皮笑脸地说:“懂点儿事,出去待一会儿——下次我会让你升天的。”
数千里之外的那个人显然听到了女士的呼喝,他有点儿抱歉地说:“要不等你忙完了再说?”
“不用,已经晚了。”望着那位女士正穿裙子的愤怒背影,遇冶夫踏实地坐在床沿上,点起了一根烟。
这位女士此后再也没见过遇冶夫,不过她对这个男人必定会终生难忘,因为她在一下午的时间里经历了最热烈的款待和最奇怪的羞辱。
她很难理解,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居然会让一个男人在临近**时如掸掉灰尘一样放弃了她。
在她满面臊怒地离开那间屋子的时候,这个疯子伸展开自己一丝不挂的健硕身体仰在床上,就像待在他自己家里一样旁若无人,荒唐地捧着那个手机如饮甘泉。
次日下午,遇冶夫和他的兄长遇犁夫在归都火车站重逢了。
他们在人群中看见对方时都很克制地笑了笑,然后来了一个短暂有力的拥抱。他们有十五年未见面了,看上去也不像一奶同胞。
遇冶夫是个经得起挑剔的粗犷型美男子,他骨骼高大,脸上棱角分明,有一双又犀利又调皮的眼睛,一头潇洒卷曲、一看就精力过剩的油黑头发。
在其经常显得夸张的昂扬举止中还洋溢着一种未经驯化的原始野性,以至于无论他大大咧咧地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像出现了一大片广袤无边的草原。
而他的这位兄长则像一条来自深海的怪鱼,人们需要特别的品位才能欣赏他的奇特相貌——他中等个头,还有点驼背,脸膛黧黑,有个挺大的下巴和鹰钩状的鼻子,眼窝深陷,过度操劳以及十五年的牢狱生涯让他显得十分憔悴,表情亦如埋藏了千年的陶俑。
可以说,无论他怎么打扮都会像个山里人。不过,有一种悠然自在的气质却隐藏在他孤独沉默的神色中,这让他显得高人一头和胸有成竹,好像他寻找的东西必然非他莫属。
他是从德令哈服刑回来的。十五年来,遇冶夫曾多次申请去监狱探监,但每次都被这位兄长拒绝了,原因是他认为这不但是浪费时间,而且只会让他们都变得软弱。所以兄弟俩一直靠通信联系。
遇冶夫差不多每个月都写一封信,他尽量把自己的生活写得详细有趣,因为要是写得少了,遇犁夫就会在回信中责怪他。
后来,他开始往监狱里邮寄书籍,这才让遇犁夫告诉他可以把信写得简练一点。(
夺舍成军嫂)他们这样坚持了十五年时间。
最后遇犁夫告诉他,他获得了减刑,因为这些年他在沙漠监狱的劳改农场种植了大片南瓜和树林,还养活了非洲进口的鸵鸟,并且承蒙遇冶夫源源不断邮寄来的包裹,他甚至能给那座沙漠监狱捐赠一个图书馆。
遇冶夫则回信说,他的事业也很成功,是整个归都最大的烟酒供应商,等他回来的时候,他们什么都不会缺。
那天,当遇犁夫走进遇冶夫位于大江岸边的宽敞明亮的房子里,他才相信他兄弟在信中描述的情况都是真实的。
他四下转了一圈,在墙上看到了他们父母的照片,他在那儿上了三炷香,然后满意地说:“比我想象得还好。”
遇冶夫去给他倒水,回来后看见遇犁夫那长年被风沙侵蚀的身体犹如一棵疲惫倒下的胡杨,僵直地歪斜在淡黄色的真皮沙发上睡着了。
他的血泪仿佛早已风干,只有躯壳在顽强地呼吸。
在那一刻,遇冶夫,这个高大雄壮的汉子禁不住坐在地上掩面抽泣,仿佛要把他十几年来放荡不羁的生活背后那无以言表的愤怒全都哭出来。
随后,他决定尝试奉劝他的兄长纵情享乐。
那次谈话是在晚餐时进行的,遇犁夫洗了澡,也睡了一觉。遇冶夫从楼下最好的饭店要了一大桌美味佳肴。
遇犁夫对此不太满意,他说:“这些年你就留不住一个女人为你做饭吗?”遇冶夫早已汇报过他离婚的事,因为他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对。
他笑着说:“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叫一屋子女人来给咱们做饭。”
遇犁夫说:“你应该找那个做得最好的女人结婚生孩子。”遇冶夫说他将来会这么做的。
他知道要是他不这么说,这个话题就会没完没了,因为每到面对这类事情的时候,遇犁夫就不再像个大哥,而是像他死去多年的父母的混合体。
他会把他逼到墙角,用几个最简单的问题把他肠子最深处的放荡念头都翻出来。
不过,遇犁夫对他离婚的事却从没有多说什么,就像当初他在牢里接到他结婚的喜讯一样,也没什么大反应。他看到了那姑娘打扮时髦的照片,知道他弟弟娶了归都市一个局长的千金,他在回信中只写了一句客气的祝福语:“但愿你们白头偕老。”末了又加了一句,“但你们俩总得有一个人愿意给对方做饭才行。”
过了几年,他都忘了他那个弟妹在照片里的样子,遇冶夫来信说他跟那个从不做饭的娘们儿离婚了,不过他跟他们一大家子还是朋友。
遇犁夫在回信中没有问原因,好像这都是他预料中的,他只说他应该接受教训,然后给他抄写了满满三张纸的似乎是从监狱生活中总结出来的人生格言。
在吃了一大堆东西并且干掉一瓶茅台酒后,这位弟弟凭着他十五年来的社会阅历开始给他的兄长上课。
他滔滔不绝地介绍了这些年来的变化,用了一些报纸上常见的那种“翻天覆地”之类的词儿。
他不无骄傲地表示如今他已经大大地扩充了十五年前遇犁夫留给他的那笔资产,还有源源不断的生财之道,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以及很多愿意为他卖命的伙计。
跟着,他还举了很多例子,诸如某些他们都认识的人是如何发财的,以及财富重新分配的方式,其中他特别强调了一种显著的而且自古皆然的方式,就是“财富会向年轻美貌分配”。最后,他把这一切结论归于一个问题,他小心谨慎地问道:
“你还要找大嫂吗?”
遇犁夫嘴里嚼着的东西霎时变得苦涩,难以下咽,但他就那么嚼着,好像他在为全人类品尝一棵没有弄熟的芹菜。
在遇冶夫看来,这段时间简直有十五年那么长,慢慢地,他看见遇犁夫眼睛里露出令人心碎的柔情。
“你觉得呢?”他咕哝着说。
“一直没她的消息,”遇冶夫说,“听说她去了南方。”
遇犁夫点了下头,随后问:“荣世昌还在绝伦谛吗?”
“还在,当市长呢。”
说完这话,遇冶夫用眼睛看着他的兄长。
有那么一瞬,遇犁夫的嘴角露出只有他这个兄弟才能察觉的一丝笑意,这种笑意跟当年他从山里拽回一只黑熊和拎回一只狼时的表情如出一辙,意义也相同,只是岁月让这种神情变得更加隐秘。
面对这样的神情,遇冶夫也只能尽力而为,他字斟句酌地说:
“哥,在归都,或是去任何地方,咱们都可以过得像神仙一样。毕竟,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
遇犁夫饮下一杯酒,回答说:
“可是,世道没变。”
他就这样把他兄弟刚刚发表的有关这块天地已经“翻天覆地”的演说轻描淡写地一笔勾销了。
随后两个月,他开始像外星人一样探索在这个新时代冒出来的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新事物:他逐一研究了那些可以挂到墙上的平板电视,无需胶卷就能照出相片来的照相机,能自动辨别道路的汽车,通过敲击键盘就能跟全世界联通的被称为计算机的方形塑胶壳子,以及可以揣在兜里却是由太空中的卫星寻找通话者的无线电话。
凭着他一向无师自通的本事,他很快就弄清楚了这些复杂玩意儿的工作原理,他认为它们全都来自这个星球上早已存在的古老信息,被人类盗取的大自然中的能量所激活,实际上并不比一颗种子能长成参天大树更奇妙。
就这样,他很快对这些新玩意儿失去了兴趣。
有一天,他给门前冰封的大江上凿了一个窟窿,抱着鱼竿在那儿坐了两个小时,结果还是扫兴而归,并抱怨那条江里除了垃圾没有一条像样的鱼。(
毒宠前妻)
接着,他徒步走遍了这个城市的边边角角,回家后说这个世界最大变化就是更加拥挤和忙碌。
遇冶夫在他逐渐熟悉这个城市的环境后,送给他一辆老式吉普车。他驱车去了趟郊区,用那辆车换回一条纯种狼狗。在遇冶夫的质疑声中,他说一条通人性的好狗当然比一堆只会跑的钢铁值钱。
到了春节的时候,他把十五年来错过的重大新闻在一个冷清的图书馆里夜以继日地浏览了一遍,有些事从他嘴里说出来,让遇冶夫觉得好像是他自己刚从监狱里出来一样。
春节过后,遇冶夫靠他广泛的人际关系把他的刑满释放证明换成了归都的户籍和身份证,让他成了这个大都市的真正居民。
但他拒绝跟遇冶夫的朋友们喝酒,他说他感谢他们,但不知道跟他们说什么,如果非喝不可,他只能把他们都喝死拉倒。
终于到了猫都要发春的三月,他那粗粝的皮肤养得开始冒油了,黧黑的脸膛闪现红润之光。那天晚上,在给遇冶夫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后,他抹了抹嘴巴,对他的兄弟说:
“带我去你说的妓院看看。”
遇冶夫立即领他去了归都最好的夜总会。
在进门之前,他嘱咐了一些事,以免他出洋相。遇犁夫进入那个场合才发现他的兄弟简直是这个不夜城的国王。
他给他找来一大群千姿百态的姑娘,希望总有一个能让他哥哥看得上眼。
但遇犁夫却变成了又聋又瞎的鼹鼠,当那些大腿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时,他脑海里期盼的却是泥土的气味。遇冶夫不得不焦急地对姑娘们嚷道:“这儿就没有一个能让他睁开眼睛的吗?”
但毫无用处,有一个大胆地坐在他腿上的姑娘被他礼貌地劝了下去,然后在若无其事地喝了一瓶啤酒后,他嘴里嘟囔了一句:“这些姑娘充斥世界,不过是为了让人更加空虚乏力。”
说完他走出了这个令他窒息的女儿国。遇冶夫跟着他出来,说他的表现一点儿不像刚放出来的。
遇犁夫说,其实在监狱里面待久了的人,出来后那玩意儿在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好使,而他的时间可能会更长。
他走向了江边。那天晚上月光明亮,遇冶夫陪着他在寂静的江堤上走了很远。
他们走啊走,没说一句话。快走到住处时,遇犁夫想好了他要做的一切。
他让遇冶夫给他准备一些钱,弄一辆发动机良好但足够破旧的小货车,以免它在绝伦谛那样的地方太显眼。遇冶夫提出要跟他一块去,被他用厌烦的语气拒绝了。
“不要问我干什么,也不要联系我,”他说,“有需要我会给你打电话。”
看着他兄弟脸上露出的孩子般的失落神情,他最后说:“享受你的生活吧,本人别无选择。”
五个月以后,也就是绝伦谛市长的头颅被悬挂在旗杆上的第三天上午,遇犁夫开着一辆锈渍斑斑的皮卡来到绝伦谛林业所。
在一间狭小的办公室里,两个刑警和林业所的负责人已经在等着他了,他们是来收缴护林人的猎枪和弹药回去做检查的。
遇犁夫是绝伦谛正式注册的一百四十七个护林人中的一个,他承包的南山就在城的南郊,距离市区最近。
他交上了他的那杆有编号的猎枪和一盒子弹,子弹少了一发,他说他在几个月前放过一枪,有很多人可以证明。
在登记他的身份证时,警察发现他是归都人,就问他为什么到绝伦谛来,什么时候来的,都有什么打算。
遇犁夫说他出生在这里,是回来谋生的。他的话实在简短,需要林业所的人不停地给他补充。
警察把他所说的情况记录下来,最后提醒他如果近期打算离开绝伦谛,需要得到警方的许可。
遇犁夫表示说他没这个打算。
从始至终,他面无表情,好像警察的询问和他的回答全都在浪费时间。林业所的人在他走后对警察说,这家伙就这样。
中午,遇犁夫开车返回南山,在经过那片被称为“乌鸦窝”的贫民窟时,马路上出现了一群打闹的孩子,他们在一片尘土飞扬中厮打翻滚,最后,有个获胜的孩子踏上一个失败者身体高声大喝。
“我是‘死神之鸽’!我要把你的狗头高悬在旗杆之上!”
遇犁夫在路边停下车看了一会儿,确定那个已失传了很多年的称号在这伙脏兮兮的野孩子眼里差不多是一种褒奖,不禁笑了笑。
这些孩子后来发现有人在车里偷看他们,显得很不满。他们结束了游戏示威性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几个人小声商量着要不要对这个外来人采取点儿行动。
他们弯腰捡起了石头,但不知谁说了什么,他们站在那儿什么也没做,直到他把车开走,他们只是老老实实地目送他离去,连起哄叫一声都没有。
这些野小子之所以没有像对付其他陌生人那样朝他扔石头,是因为有人认出了他。
这位护林人每周差不多都要开车经过这里一两回,他的车从来不停,除了有一次他车厢上的几只飞龙鸟在行驶中被骑摩托的谢大钻抄走了。
他当即把车打横停在路中间,推开车门,人都没有下车,就在驾驶座位上把一支猎枪伸出去,一枪打爆了窜出五十米之外的那辆摩托车的轮胎。
谢大钻连人带车滚了好几圈,但他不愧是这片贫民窟里身手最了得的飞贼,他爬起来拎着那几只山禽钻进了胡同。
这个护林人皱着眉从车上下来,打开后排座的车门,随着他一挥手,一条巨大的狼狗从车里虎跃而出。(
地狱老师之朱雀)
三分钟后,人们拥堵在胡同两端遥望这个护林人把他的山货从蜷缩在那条大狗脚下的谢大钻身边捡了起来。
不过,他令人意外地拆下其中一只送给了谢大钻。
据胡同里的人说,谢大钻搬出老娘想喝飞龙汤的借口才度过这一劫,而这护林人居然相信了。他还说,要是谢大钻的老娘以后还想吃,他们娘儿俩可以去山上找他。
这是四月底发生的事儿。从那声枪响之后,人们才确信绝伦谛的南山有了主人。
这座山距离乌鸦窝不到三公里,是盆地中一座孤山,与四周郁郁苍苍的山林不同,它就像被遗弃在盆地中的一堆突兀而起的顽石,从未长出一片像样的林子,当局曾嫌它缺少养护的价值而疏于管理,任由早些年逃荒过来的饥民啃咬它长在石缝里的植物。
很久以前,山上只能用来烧火的林子已被盗砍殆尽,随着一场暴雨,它东面的山坡轰然崩塌,吞噬了几户山脚下的拾荒人家。由于忌惮这个山神发怒的不祥兆头,从此南山四周再也没人住了。
但对于这座荒山来说,无人问津倒是一件好事。
这些年来,在石缝中顽强生长出来的低矮的红枫和灌木再次遮盖了整座山,山上那条曾经断流的泉水如今也相当湍急,它流出山的西麓,汇入绕山而过的绝伦河。
遇犁夫是三月中旬回到绝伦谛的。看起来他就是冲着这座山来的——从第一天开始,他既没有进城寻找住处,也没有住在郊外的旅店,而是直接在南山北面一个废弃的护林人木屋里住下了。
那里四下漏风,晚上冰寒刺骨,但他却住得兴致勃勃,晚上生火时嘴里哼着小调,睡觉前一边喝酒一边还跟他带来的那条狗喋喋不休。
整整一周,他一直在巡视这座山,并请来附近的几个木材商和养殖场主谈生意。
这些人第一次听说有人要开发南山,他们很吃惊,把他当作不懂行情的外地人,劝告他做点别的生意,不要在这座山上浪费时间。
他们还给他算了笔账——即使那些石头缝里能长出笔直的大树也要等上二十年,那时候他的生命也许已经剩不下多少乐趣了。
但遇犁夫却不以为然,他说他要是能在这座山上过上二十年,那就是命运对他的最大回报。没人能听懂他的生意经。
他跟这些人签了几个建筑和供货合同,然后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驱车进了城。
他先去城区西南角的一条狭窄的街道上看了一眼,当年那条街上栽种了很多枣树,每一家都是独门独户的院子,主人大多是当地的皮货商和木匠。
他想在那儿找到自己家过去的老房子,缅怀一下在那里过世的父母,闻一闻他年轻时熟悉的山货和木材的味儿。
然而当他找到那地方时,昔日的景象已不复存在了——和这座山城的其他地方一样,过去的院落和枣树已经变成了一片丑陋的火柴盒式的砖楼,挤进了许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新居民。
他唯一能辨认出来的只有街头的一棵老榆树,一树枯皮和败绿,就像充满残缺记忆的老头儿,立在那儿麻木垂死。
他驱车继续向西,穿过几条全然陌生的街道,来到城区西郊边缘的绝伦谛林业所。
那已是下午,他夹着一捆用废报纸包裹的钞票走进了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当着四个正在赌牌的办事员的面说:“各位,我来包一座山。”
那几个人像看见了怪物一样笑了,他们说绝伦谛的山林属于荣家,这是众所周知的。遇犁夫说要是有闲置的荒山也可以,即使条件差点儿也没关系。
他把那捆钱摆在桌上,表示他是个爽快的客户。那些人立刻变得热情了,他们放下手里的扑克牌,在桌子上摊开一张地图,主动向他推荐了南山的经营权。
他们说这是绝伦谛最后一座无主荒山,虽然它位于荒凉的南郊,也没什么像样的林子,但好在离城区近,价格也便宜,五十年开发权只要三万块,还可以转让。
遇犁夫表示这个价钱很公道,希望当局能允许他在山上动工盖房子。他的要求并不违反规定,管事的人说只要他的房子符合防火条例就行了。
这大概是绝伦谛林业所效率最高的一次业务,他们省略了很多审查手续,只是简单登记了一下他的身份证件,那些证件证实他是归都人,十五年前曾在绝伦谛的那家秘密工厂就职。
关于离开工厂的原因,他本人解释说是由于私人问题。
林业所的人没兴趣追究闲事,他们急于敲定这笔利国利民的好买卖,好能立马分掉那笔包租费带来的奖金。
因此,只用了两天时间,他们给他办理完毕所有手续,移交给他的除了经营证书,还有护林人证明。
有了这个证明,遇犁夫就可以去公安局办理持枪证,购买一支猎枪和一盒子弹。
两个月后,南山的矮树丛中出现了一座用原木建造的房子,它用六根粗大的高脚桩支在接近山顶的山坡上,井干式结构,盖得很好。
房子里的地板和四壁只需把严丝合缝的原木直接刨平上蜡就成了,又简洁又结实,还散发着松木的香味儿。
屋子里的那些电灯、电视和一个能储存不少东西的大冰箱也都可以使用,在枯水季节,电源来自一台柴油发电机;但到了夏天,他那安装在山脚下绝伦河边的一台小型水力发电机就会为他供电。
在房子后边的山腰上,他引来山泉做了一个水池,四周用篱笆围了一个占地数百平方米的院落,周围移植了蓝莓丛和野葡萄,饲养了十头马鹿仔、上百只野禽和数不清的兔子。
此外,他还在一间暖房里面培植了人参和各种食用菌。据那些给他干活的建筑工人和木匠说,此人不仅有开天辟地的本事,为人也称得上豪爽,在付工钱时出手慷慨,临别时还不忘请他们喝一口。(
百炼成仙)
他那令人吃惊的酒量也让这些山里的汉子颇有好感,盛赞他在饮下一斤最烈的烧酒后仍然谈笑自若。
他们认为此人虽然算不上特别富有,但绝对是个能人,因为他魔术般地让这座荒山焕发了生机,并在其间过上自得其乐的桃源生活。
五月下旬,林业所的人来到南山上进行防火检查,他们四下转了一圈,称赞他效率不凡,养殖场办得挺红火。遇犁夫用野味和烧酒招待了他们一顿午餐,酒足饭饱之后,出于某种歉意,他们想开导他一下。
“老实说,南山没人敢要,是因为风水不好,”那个领头的人说,“住在这儿可能会倒霉的。”
遇犁夫问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那人低声告诉他,十五年前,这座山曾在一场暴雨中埋葬过很多人,以至于人们都说它被诅咒过。他建议遇犁夫趁着山上有了模样把它转卖给别的外地人。遇犁夫对这番姗姗来迟的好意报以一声轻叹,随后他漫不经心地挥了一下手说:
“算了,我总得有座山,而且我听说风水总是轮流转的。”
到了山花烂漫的六月,遇犁夫已经安顿下来了。他联系了市中心广场周围的几家餐馆,用这片地区最低廉的价格为他们供应山货。
他养的兔子最早上市,人们对其毛色和肉质赞不绝口。他也经常带一些山货出现在绝伦谛广场的早市上。
他是如此勤快,总是早早地把车停在市政府对面的一个角落;他又是如此悠闲,在早市上从不吆喝,也不多卖,有时他就像专门来早市上吃早餐一样。
在六月底的一天,早市散后,他驱车去了城北的郊外。出城五公里,他把车驶上了那条环绕虎走廊河谷的公路,路上不时有运输木材的汽车经过,路边则有一些囤积木料的驿站。
有一次他停车时被巡逻的森林警察盘问了一番,他说他是来购买木材的。
警察告诉他,驿站的木料都是向特殊机构供应的,不会和私人做交易,因此他不能在这条路上停车。
遇犁夫于是沿着环绕虎走廊的公路兜了一圈——他看到了一些与其记忆不同的新东西:封锁虎走廊的铁丝网外侧加上了一道坚固的铁矛栏杆,上面每隔百十来米就挂着“保护重地”或“当心捕兽陷阱”之类的牌子。
过去那些简陋的瞭望台一个都不剩了,取而代之的是监控摄像头,它们高悬在或隐蔽或明显的白色钢柱上,就像飘浮在空中的眼睛和枪管的准星,令人感到紧张。
中午时,他来到虎走廊度假区的正门,过去它只是个两座岗亭,如今已经修建成一座木石构造的巨大牌楼,“虎走廊”三个字是某个大人物写的,漆成了金字。它由武警守卫,进出的车辆和人员都要接受检查,这倒和以前没有分别。
他在那儿驱车下了公路,进入公路和河谷之间的一条林间小道,它曾是一条宽阔平坦的沙石路,由于年久失修,路边野草蔓延,已使它变得狭窄坎坷。
他沿着这条路往西面的河谷口走了大约一公里,看见了坐落在高地上的那座尽人皆知的秘密工厂,它的灰色大墙和高耸的烟囱看上去与周围的山林极不协调,就像在这片大好河山里空降了一座监狱。
它已经被关闭八年了,厂房一直闲置着,以前厚重的铁门已经生满了锈,车间里的设备都给搬空了,只剩下占地很广的一大片空荡荡的房子。这些房子的房梁、立柱、地板和窗户也都被拆光了,拆下来的木料囤积在空旷之地,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在那些房子的残垣断壁上,还留着某些规章制度的字迹,如果仔细辨认,就能看出除了车间、仓库和办公楼之外,这里还有宿舍、餐厅甚至文化宫,尽管规模都不大,但这个一应俱全的生活系统表明了这个工厂曾是一个独立王国。
那天还有四五个当地的木材商也在场,他们都是冲着废工厂里囤积的那些旧木料来的。下午三点钟,工厂的看守把门打开,让他们进去看货。
遇犁夫只看了几眼,就发现了一大批已非常罕见的大型云杉和蒙古栎。
他知道,在这座遍地都是好木匠的山城里,它们堆在那儿不是无人识货,而是没人能把它们成批运到归都那样的大都市去。
在那里,它们能卖上一个好价钱。他估摸了一下这些木头的分量,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其他几个买家的本钱不大,只能在那一大片木料堆前挑挑拣拣。趁着他们在七嘴八舌地议论价格的时候,遇犁夫独自一人消失在那些空荡荡的车间厂房之间。
他走进靠近厂院北部中央的一片废墟里,它的半面墙坍塌了,但顶棚的骨架还在,残留的沥青篷布千疮百孔。
地上堆放着破木箱子,那些箱子上面标注的型号属于猎枪弹的型号,地上偶尔还能看到已经变形了的用压缩材料制造的一次性弹壳。
他绕过那堆箱子走到废墟的东北角,那儿有一条通往地下室的甬道,但已经被混凝土浇筑封死了,足有两米厚,年头大概有七八年,看来是这个厂子倒闭的时候浇筑的。
他面对它站了一会儿,神情有点落寞。
随后他从这个废厂房里出来,走到厂院中间那根高耸的烟囱下面,他在那儿转了一圈,坐在烟囱下面点了一根烟。
天气出奇的好,如果能对这块满目疮痍的废墟视而不见,如果目光能高高飞起跃过那道五米多高的灰色高墙的阻隔,他的眼前就只有一片溪水奔流、林木苍郁的山谷,在它的幽深静谧之处,美得像天堂一样。
当遇犁夫贪婪地吸进烟草燃烧的烟雾的时候,他也吸进了这片梦境中的山河。
有那么一会儿,他眼神恍惚,呼吸沉重,好像脑海里出现了令人唏嘘的景象。(
帝凰:神医弃妃)但是,随着一阵轻浮杂沓的脚步声,他脑海里刚刚凝住的一个发光的人影又离他而去了。
他看见回到绝伦谛以来的第一个熟人。
此人名叫袁东望,原先是这座山城里的小混混,如今看来在这条道上已经成气候了。
他由几个打手模样的年轻人簇拥着走向遇犁夫,带着一股洋洋自得的神气,那副神气充分表明这里是他的地盘。
遇犁夫站起来跟他走了个对面,他们没有握手,好像用不着,也好像没那个交情。
袁东望双手插在裤兜里,身子扭来扭去上下打量遇犁夫,眼神里满是居高临下的同情和对物是人非的感慨。
“多年不见,一向可好?”此人有个让人记忆深刻的习惯,就是喜欢用廉价武侠小说里那种可笑的半文半白的腔调说话。
遇犁夫没搭腔,点点头吐出口青烟。
“何时回来的?”
“不太久。这儿现在是你的地盘?”
“没错,全是鄙人的,”袁东望故作淡然地说,“包括地皮。”
遇犁夫没说话,再次点点头,算是对他的恭维。袁东望对此能够理解,因为对一个不愿意暴露自己过去的人来说,遇见一个知道自己某些底细的熟人总是很别扭。
于是,他们用十来分钟时间谈妥了生意。出于一种优越感,袁东望表示愿意尽地主之谊送遇犁夫一些东西,但遇犁夫拒绝了。
他当场交了一笔定金,包下了这个院子里剩余的所有木料,他说他要分两三次把货拉走,要求袁东望的守门人允许他随时进来取货,同时强调这些货不能再卖给别人。
当遇犁夫离开以后,袁东望对他的慷慨大方表示了一点惊诧,因为照理说,他应该更艰难才对。
不过,遥想当初,在袁东望的记忆中这个人也总是难以猜测,以至于除了一些模糊的、没有来龙去脉的印象,他想不起有关他的更多事情,但至少有一件事是他确定无疑和记忆犹新的。
一想起这个,他忍不住对身边的几个打手模样的人说:
“此人蹲了十多年大狱,是个他妈的强奸犯。”
从那座废弃的工厂出来,遇犁夫给远在归都的遇冶夫打了个电话,向他交代了一些琐碎事情,遇冶夫听得莫名其妙。
“就这点儿事?”他不解地说,“咱有更多的资源能把那儿翻个底朝上!”
“你管好你的嘴和**就行了!”遇犁夫申斥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遇冶夫照兄长的指示准备了几天。到了七月的第一个周末,他率领两辆巨大的厢式卡车开向绝伦谛。
那两位卡车司机也是绝伦谛人,和遇冶夫一样,他们在十五年前离开绝伦谛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不同的是,他们还都是至少改过一次名字的家伙——这要看他们需要消失几次才能秘密地活着了——要是运气稍微不好,他们就可能会在监牢里度过余生。
遇冶夫是在一个货运站找到这两个人的,他先拉着他们去酒馆纵情狂欢了一番,直到认为他们本色未改后,才告诉他们:“我哥回来了。”
这两个人听罢立即跳起来,像遭到羞辱的士兵一样抱怨遇冶夫没有及时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但遇冶夫做出无辜的样子说:“别跟我废话,你们跟他说去。”
这两人就闭上了嘴。只要遇冶夫不说去干什么,他们绝不会再问。不过遇冶夫还是跟他们说了:“他请你们跑趟买卖。”
从归都到绝伦谛的后半程都是崎岖的盘山公路,因此开大货车怎么也要走上小半天。
他们在当天下午抵达绝伦谛南山脚下,刚爬上山顶就嗅到了山珍野味散发出的热气腾腾的浓香。遇犁夫在院子里迎接他的客人,那两个人在他面前都拘谨得像个孩子似的站着。
遇犁夫挨个辨认他们,一一说出他们当年的名字,然后和他们握手,说:“辛苦了。”看得出,他和这两个人并不熟,但面对他们的敬畏之情,他却相当坦然。
整个下午,他们都在大木屋里吃喝。
遇犁夫以主人的姿态逐一介绍每个菜肴的来历和做法,还跟他们炫耀了一番他建造的房子、设计的家具、他在养殖场里的生物链布局以及周围的一草一木,有时甚至强拉着客人离开饭桌去屋子外头听他现场讲解,好像那些平淡无奇的东西都是由他创造的世界奇迹一般。
遇冶夫对此毫不奇怪,只是对遇犁夫把他平生的非凡本事都用在这座倒霉的山上有点不解。他抽了一个空问:“你把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搞得这么复杂有必要吗?”
“当然,”遇犁夫回答说,“要是运气好,我就能在这儿过日子了。”
那两位卡车司机很少说话,他们既不向遇犁夫打听过去,也不问他往后打算干什么,就是在他们最放松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对挂在墙上的那杆平排双筒猎枪表示了兴趣。
他们轮流拿着它比划了几下,小心地问遇犁夫能不能试两枪。
遇犁夫抱歉地说不行,因为枪和弹药都是登记的,每一发都要报告用途,很麻烦。他们也都理解,还感叹遇犁夫再也不能在山里打猎了。
直到晚上八点钟,他们才不紧不慢地启程去干活。遇犁夫开着他的皮卡车带领大货车穿过绝伦谛市区,进了那座废弃的工厂。
有几个当地的装卸工已经在等着了,工厂的守夜人打开厂区里的一盏照明灯给他们照明,这些人乒乒乓乓地搬运起来。遇犁夫要求他们先挑选最大木料装车,有那么几根巨木竟要他们像纤夫一样齐心协力地喊着号子才能扛走。
有一个卡车司机在监督装卸工干活,另一个则在跟工厂的守夜人分享他们从山上带下来的一只烤兔子和一瓶烧酒。看门人已收到一百块钱辛苦费,很快就被灌醉倒下了。
他请求这个归都来的好汉在他们离开时把他叫醒关门就行了。那人点头答应,然后就坐在守夜人身边一声不吭地自顾自独饮。
这时,遇犁夫把车开进厂区深处,停在了那根大烟囱下方。一周前,他曾在那里抽了一根烟,并且跟一个叫袁东望的人聊了几句。
这天晚上,他让遇冶夫给他望风,他则戴上了口罩,拿起一个大号手电筒和一把铁锹,走进烟囱下面那扇用来清理煤灰、早已锈渍斑斑的铁皮门里面,在那堆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煤灰中埋头挖掘起来。
遇冶夫在外头等着,满腹狐疑。
有一阵儿,他仰头看见大烟囱上头冒出了一片银灰色的烟尘,好像幽灵似的在夜空中袅袅飘荡。
三十分钟后,遇犁夫在烟囱里挖出一个半米深的坑,从里头起出一个沾满油泥的长条包裹。他填上坑,再用煤灰重新掩盖了那里。当他拎着那个包裹出来时,遇冶夫目瞪口呆,他一下子明白了遇犁夫为什么要做这趟木材生意。兄弟俩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随后四处捡些破木箱和废钢铁扔到车上,等到搬运工装满一车木料后,他们开着这辆看似装着一堆废品的皮卡跟着大货车一起出了工厂大门。
在城南的岔路口,大货车驶上了返回归都的公路,那两位卡车司机对这趟买卖感到舒心,盘算着这样往返三次赚到的钱该怎么花掉,归都的买家遇冶夫已经找好了,他们来来去去只需要保证安全就行了。
遇冶夫则跟着遇犁夫回到南山。
直到进了大木屋,他还在震惊之中,就像一个初出茅庐的考古系学生一样,他迫切地想看到那件出土文物是否完好无损。在他的注视下,遇犁夫在厨房的餐桌上打开了那个沾满了凡士林的包裹。
开头是几层塑料布和油毡纸,每一层下面都有很厚的油膏。在揭开最后几层包装之后,桌子上出现了一个长条匣子,匣子外面的棕色牛皮,局部已经发霉了,上面的铜锁一扯就脱落了。
遇冶夫经仔细辨认,才瞧出它是一个老式的鱼竿筒,而遇犁夫打开这个鱼竿筒的样子有点让他受不了——那就像一个老女人正在打开一个装着求婚戒指的盒子。
但鱼竿筒里装的不是什么鱼竿之类的玩意儿,而是一杆样式简洁精湛的立排双筒猎枪。
在精心封存和层层油脂的滋润下,这杆枪什么也没改变,枪筒和十五年前一样乌黑发亮,枪托的油漆和木花纹也毫不减色。
遇犁夫拿着它的样子有点陶醉,他用蘸着煤油的抹布来回擦拭这把枪,每擦一遍就在鼻子下面嗅闻它的气息,好像这杆枪的最深处藏着什么美味似的。
遇冶夫知道,真正的猎手是不会让猎枪上过于浓重的防锈机油味吓跑野兽的。
但是他的兄长这样精心完全出自习惯,或者是怀旧,他其实没必要这样做,因为他的猎杀目标不过是一个肥胖而迟钝的人类。
在一个塑料袋里还有两个铜弹壳。
遇犁夫同样把它们擦拭一番,然后拿出那盒持证购得的廉价猎枪子弹,把九发子弹逐个拆开,均匀地倒出其中的一点黑色火药。
他还配了一些别的粉末,加上提前准备的铅粒,然后娴熟地把那两颗铜弹壳变成了两颗杀伤力巨大的猎枪霰弹。
接着,他把那九发合法的子弹重新装好,恢复了原貌,它们还能使用,只是射程会受到影响,但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
这一切都没费遇犁夫什么事,因为他就是这方面的行家,他在十六岁就能制造可以打死一只野猪的火药枪了,更不用说后来又做了那座猎枪厂的头号试枪员。
遇犁夫忙活到半夜,把枪藏进院子里那条狼狗的狗舍里。他打了个哈欠说要回屋睡觉了。
遇冶夫却兴奋得合不上眼睛,他坐在床上要遇犁夫跟他聊点往后要做的事情。遇犁夫疲倦地看了他一眼说:
“那可是真正的本事,咱们家有一个人有这本事就够了。”
“你肯定还缺个帮手,”遇冶夫说,“我脑子可不比你差。”
“你只要用你的脑子扮演一个无知的傻瓜就够了。”
“遇犁夫,”遇冶夫愤愤不平地躺下去说,“你就是一个应该跟恐龙一起灭绝的怪物。”
他话音未落,另一张床上已经响起了遇犁夫的鼾声。
遇冶夫还是不清楚遇犁夫要怎么干,但他知道兄长已经有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他已盘算了十五年,是不可阻挡的,也是非常私密的,就像遇犁夫用十五年的苦难换来的私有财产,受到主人的精心呵护,成为一种连上帝也不能夺走的权利。
但是,不管遇犁夫的计划是什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肯定在他的预料之外。两天后,遇冶夫的两个朋友押着那辆大货车回到了绝伦谛。
这次遇犁夫在阳光最热烈的下午带他们进了那座工厂,还是由那些装卸工干活,但就在他们刚把几块木头装上车时,一群气势汹汹的家伙把他们围住了。
遇犁夫那会儿正在工厂北面的高墙下溜达,他听见了一声枪响,赶紧循声跑了过去。
那里的景象叫人心惊肉跳:袁东望举着一杆平排双筒猎枪顶住了遇冶夫的脑门,一根枪管还冒着烟,刚才他冲天放了一枪。
但遇冶夫面无惧色,甚至还带着嘲讽的微笑,因为他的一个司机朋友正把伐木的电锯架在袁东望的肩膀上,那电锯正在颠簸不停地哗哗转着,好像随时都会控制不住。
他的另一个司机朋友则拎着一把劈树的大斧子跟十来个打手模样的人对峙。
这两个人看上去就像职业刽子手一样镇定自若。袁东望脸色苍白,不过在众多手下面前他必须要支撑这个局面。
遇犁夫训斥了一声那个拿着电锯的人,然后把他们分开了。
他把袁东望请到一个角落询问缘故,袁东望说他现在才知道这些木料应该卖更高的价钱,因此要取消交易,他们非但不能拉走这批货,还得把运走的那些货拉回来。
他和遇冶夫的争执就是这样发生的。
遇犁夫想了想,提出一个折中方案,他说他必须拉走所有木料,否则他和他的兄弟就要在归都的朋友那里失去信誉,不过他可以补偿袁东望的损失。
面对遇犁夫大度合理的建议,袁东望说,他其实只是不想让人家像傻瓜一样戏耍罢了,只要遇犁夫补偿他两万块钱,这桩生意依然有效。
遇犁夫没有讲价,他身上带着卖掉上一批货拿到的现金,当场就把袁东望想要的补偿支付了。随后他跟遇冶夫和那两个卡车司机说了几句话,让他们从愤怒中平静下来,接受这次讹诈。
按照他的要求,遇冶夫还面带微笑主动过去跟袁东望道歉,这让袁东望觉得颇有面子,他假装恍然大悟地说,他没认出遇冶夫,因为他只记得当年那个小孩儿的模样,否则他绝不会用枪顶着他脑袋。
他还称赞遇冶夫的两个朋友算得上硬汉,并跟他们握手言和。
那两个人没说话,不过,他们对遇犁夫在他们面前以这样的方式失去两万块钱深感耻辱,这甚至要比从他们自己兜里拿走这些钱还要严重。
“不打不相识,”袁东望以胜利者的口吻大声说,“鄙人今晚做东,请诸位务必赏光!”
遇犁夫出人意料地答应了袁东望的邀请。
袁东望把他们领到绝伦谛最好的饭馆,点了一桌子酒菜,看起来要跟他的新老朋友一醉方休。
遇冶夫很快意识到这家伙一定在哪里触了霉头,导致今天心情恶劣,否则不至于为了两万块钱动刀动枪。遇犁夫则是早几个小时看到这一点的,他跟袁东望喝了几杯,问他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袁东望说,市长荣世昌曾动员他买下废工厂的那块地,并承诺当局会以高价回购,但这位市长很快就要去归都上任了,那块地将变得一文不值,因为他打听到一个内幕——荣世昌离任后,整个绝伦谛都要变成一个大水库。他是昨天才知道这个消息的,当天中午,他去市政府找荣世昌讨说法,却像狗一样给轰了出来。
袁东望开始用他的全部胆气诅咒荣世昌,骂他不过是一只靠老娘卖身求荣的肥猪,除了头顶的乌纱帽,其实只有一肚子肮脏的下水。
他这样高声咒骂,让遇犁夫决定尽早结束这场酒宴。
但袁东望意犹未尽,他拽着遇犁夫兄弟俩,说他们必须要跟他去绝伦谛的夜总会纵情行乐,否则就是不给他面子。
遇犁夫被这个下流坯弄得哭笑不得,他用求助的目光看了一眼遇冶夫。
遇冶夫毫无醉意,事实上他兴致盎然,大约从袁东望咒骂市长开始,他就有点儿喜欢看这个虚张声势的家伙表演了。
他把遇犁夫塞进一辆出租车,告诉他后面的事他会妥善处理,然后他和两个朋友跟随袁东望等人一起去了一家夜总会。
那里是绝伦谛最豪华的夜店,就在市政府广场旁边的“绝伦谛大酒店”的地下一层。
当天晚上,他们和一群从附近的乡镇出来赚钱的姑娘闹到半夜,袁东望和他的随从吸食了一些白色粉末,到了后半夜全都颓靡成一团。
经人指点,遇冶夫和他的两个朋友把袁东望送回了住处。那是一幢新建的楼盘,还没开售,四周的工地还没收拾完,因此他竟是唯一的住户。
屋子很大,但是家徒四壁的局面暴露了他的经济状况并不那么乐观。
遇冶夫的两个朋友把他扔到一张脏兮兮的床上,四下看了一圈就走了。他们回到那个酒店要了两间房,一直睡到次日中午。
这场风波让遇冶夫开始为他的兄长担心。他觉得袁东望透露的那个有关荣世昌即将离开绝伦谛的消息,可能会打乱遇犁夫的计划。因此,他认为已经到了他了解遇犁夫计划的时候了。
这天黄昏,遇冶夫让他的两个朋友把第二批货运走后,又回到南山上。他看到遇犁夫正在厨房里悠然自得地做饭。遇冶夫走到冰柜那里拿出一瓶啤酒,咬开瓶盖喝了一口,然后提醒说:“那头肥猪要去归都享福了。”
遇犁夫没反应,似乎这句话还不如一锅汤的火候重要。
遇冶夫像自言自语似的接着说:“你得抓紧了。”遇犁夫捧着那盆汤坐到餐桌上,指着对面的椅子对他兄弟说:“抓紧吃饭。”遇冶夫坐在椅子上,对面前的酒肉视若无睹。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意味深长地说出了他一直想说的那句话:
“交给我干吧。”
遇犁夫把拿起的筷子放下了。他盯着遇冶夫的脸看了一会儿,好像是在确定他的勇气到底是出于没心没肺,还是出于某种不可动摇的意志。结果都不是,好像只是因为快乐——遇冶夫那调皮的眼眸中露出了赤子般纯粹的快乐。
他接着上面的话说:“我对这种事有经验,不用咱亲自动手。”
遇犁夫第一次露出震惊之色:“你说什么?”
遇冶夫耸耸肩膀,说:“我干过一次……但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面对遇犁夫持久的愕然,遇冶夫喝光了那瓶啤酒。
“这没法在信里说,是吧?”他跟着笑起来,“一个该死的奸商,我向他宣战可是他妈的伸张正义。”
遇犁夫半晌没说话,他有十五年跟各种杀人犯共聚一堂的经验,这足够让他平静下来,就像他弟弟说的事情并不存在一样。
“遥想当年,我记得我兄弟还当过诗人哪!”他重新拿起筷子笑着说。
遇冶夫摆了摆手,表示他的嘲讽既不合时宜,也很没趣。他把身子前倾,靠近桌子对面的遇犁夫,用一种聪明绝顶、能穿透人心的语调低声说:
“哥,你听我说得对不对——要么我来做,要么我来帮你做,反正你别浪费我这么好的资源。无论如何,你来承担一切,就算我们都被抓住,我也会成全你的烈士美名的。真的,我会像犹大对待耶稣老兄那样把遇犁夫送上十字架,而我,还要为咱们家传宗接代——因为我长得比较帅。”
遇犁夫笑了笑。“你还真懂事了,”他说,“不过,你听听就算了,因为我不会比你差的,对吗?”
遇冶夫深深地点了点头。“当然,”他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猎人,只是还没对付过一个衣冠禽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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