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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弦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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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弦绝

    1

    接到骊山刑徒暴动的快报时,李斯猛然脸色发白了。(商战教父

    历年来,秦国连逃避徭役者都少之又少,谁承想自己刚一秉政,竟会摊上刑徒暴动这等事?声势还这般浩大!这会对秦政的威望造成何等损伤?又会对自己的威望造成何等损伤?李斯想都不敢想,只哗啦一声卷起竹简,匆匆赶去求见二世皇帝,不料在寝帐前被郎中令拦住了。赵高递过二世预先写好的一封诏书,大意是举凡民治政事,悉交丞相酌情办理。李斯眼见上面一个个东倒西歪的鲜红秦篆分明出自二世亲笔,而那盖得端端正正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也分明是玉玺印迹,想说什么只得生生忍住,向赵高交代几句,便匆忙回帐草草收拾一番,带着一班精干吏员匆匆南下了。

    眼见李斯离开了巡狩营地,赵高难掩心下狂喜,扭头便进了二世寝帐,唤醒了正伏案呼呼大睡的二世。

    “老师……”胡亥一脸疲惫委屈地打着哈欠。

    “陛下。”赵高满脸诡秘地低声道,“陛下曾对老臣说过,自家心愿便是尽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只是老臣也说过,而今朝中并未太平,沙丘之谋,皇子公主文武大臣皆有疑心,心下怏怏不服。是故陛下若想随意享乐,须待朝局稳定之后方可为之……”

    “是,是……却又为之奈何?”

    “以臣之见,两法可保陛下长乐:一杀一生,一刑一赏,一贬一擢而已。”赵高虽一脸恭顺,目光中却难以抑制地跳动着森冷光芒,“一则严法刻刑,灭大臣而远骨肉,使有罪者连坐被诛乃至灭族;二则贫者富之,贱者贵之,尽除先帝故臣,代之以陛下亲信。如此,则害臣除而奸谋塞,新近群臣无不被润泽而蒙厚德,阴德尽皆归于陛下!陛下自可高枕肆志,享乐无穷,计莫出于此!”

    “那,老师以为,当如何着手?”

    “必从蒙氏兄弟开始!老臣闻听,先帝早想从皇子中选贤立太子,偏蒙毅谏阻说不可,若明知贤能却劝阻立太子,便是不忠而惑主!再者,蒙氏眼里何曾有过陛下?若果然知晓皇长子之死乃陛下之意,岂会善罢甘休?前日王离来受封,陛下不见他那般狠恶神情么?不见九原军那多将军的血书么?不除蒙氏兄弟,陛下休说恣意享乐,便是性命都难保!”

    胡亥狠狠哆嗦了一下,神色间满是恐惧,并不是老师所说的内容,而是他的神情令他害怕,不由得鸡啄米一样点着头:“老师说的是……只是,此事太过重大,是否当与丞相商议……”

    “决然不可!一则,丞相显欲暗通王离,丞相已不再可靠;二则,除掉蒙氏之后,紧跟着便要除掉陛下那些兄姊,可李氏族中与诸位皇子公主多有嫁娶,若让丞相知晓自己女婿儿媳被处刑,岂能不阻拦?目下刑徒暴动一案刚出,丞相已赶去处置不在巡狩营中,我等正好动手!当务之急,便是陛下书就两封密诏,赐死蒙毅蒙恬!”

    “这便写,这便写!”胡亥边点头边拣出一条白绢,将大笔在玉砚中蘸满了朱砂。

    “陛下听老臣说,两封密诏,该当这般写……”赵高低声口授道。

    “曲宫,你自家说说此行要害。”巡狩行营外的旷野上,赵高面对着曲宫,面容阴沉无比。

    “郎中令明鉴!”曲宫一脸谄媚的笑容,两个牙洞依旧漏着风,“蒙毅刚在代郡落网,此中关键,便在无论用何种手段,都须使他立死。此人对郎中令威胁最大,不可不先下手为强,事成之后再行罗织罪名、搜集证物不迟。”

    “对蒙恬呢?”

    “蒙恬已委顿多日,只要将蒙毅首级给他看,必定万念俱灰,乖乖引颈就戮,此人不足惧;唯一须提防者,便是那王离杨翁子等人。”

    “算你这竖子明理。”赵高嘴角露出一丝森冷的笑意,“跟定老夫便是前程似锦,远比追随丞相出息得多,只要你铁心追随,老夫决然不会亏待你!日后给你个廷尉当当,愿否?”

    “愿!愿!”一听这话,曲宫顿时两眼放光连连叩首,漏风的嘴也模糊不清地咕哝着,“谢郎中令提拔!谢郎中令提拔!”

    眼见曲宫的车队借夜色掩护向北而去,赵高也一跃而上自己的轺车,猛然一挥马鞭,驾马便一声嘶鸣冲了出去,只是并未向着行营赶去,而是在深夜旷野上尽情驰骋着。

    皮鞭一下下抽打着,轺车在月光下疾速掠过一道幽灵般的影子。此前的数十年间,赵高曾不知多少次为先帝赶着车,带着他驰骋在关中大地上,驰骋在已被吞并的六国土地上;而目下,终于轮到他为自己驾车了。清脆的皮鞭声、车轮的辚辚声、銮铃的叮当声,以及驾马的阵阵嘶鸣声混杂在一起,仍无法掩盖郎中令那肆无忌惮的哈哈笑声,若有人能看清他此刻表情,势必会发现那笑容中带着魔鬼般的狰狞。

    世间万物都会有正反两面。对于天地来说,有日必有月,有昼必有夜;对于人心来说,有善必有恶,有正必有邪;对于大秦帝国来说同样如是,这个帝国既有创造了诸多亘古伟业的始皇帝等一干君臣,也同样有郎中令赵高这样的野心家。他是始皇帝的影子,是始皇帝魂灵中黑暗的那一半,他与始皇帝正是一对精神上的双生子,一枚秦半两的正反两面,属于始皇帝的那一半没了,属于他的这一半也便同样失去了生存意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由始皇帝的忠仆蜕变为大秦帝国的掘墓人,赵高也有着漫长曲折的心路。多年随侍始皇帝身旁,他也同样对秦政有截然相反的两面评价。(盛世女皇商)一方面,秦国奉法严明、法度森严的诸般景象令赵高衷心感佩,耳濡目染之余也曾下过苦功精研秦法,二十三大律倒背如流,诸般法家典籍也极是熟悉;可另一方面,作为先帝身边的近臣,赵高同样和自己的君王一同经历了诸多秘事阴谋:嫪毐之乱便是一次,成蟜樊於期叛乱也是一次,灭赵时暗杀郭开及太后仇人又是一次……这全然矛盾的两种经历,曾令赵高百思不得其解:《商君书》不是说所有政事都一决于法么?如何秦政却是表里两层,外皮是依法行事,内里却是阴谋诡计?及至后来读《韩非子》时才明白,原来前者是法治,后者是术治,而这两样都是以势治为根基,换言之,拥有势位的君王愿行前者,那便是法治;愿行后者,那便是术治或者不如说人治。一个邦国,究竟行法治还是人治,只取决于君王,只取决于君王所处的势位!那时还年轻的赵高,第一次对韩非所说的势位产生了一种模糊渴望,自然,若说自己真能坐到始皇帝的位置、真能盘踞这势位,赵高是想也不敢想的,他只是对同样年轻的始皇帝充满了崇拜和歆慕,只是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伤感和怨愤……

    而多年后险被处死的经历,更加深了赵高的这种看法。那次,始皇帝在兰池遇盗,却始终查不出行踪是如何泄露、如何引来悬刀刺客的,当时赵高主动站了出来,替太尉王贲和方士们揽下了所有罪责,甘愿领死。郎中令蒙毅据此定下了他的死罪,廷尉李斯也写好了鞫书,是始皇帝一时善念饶过了赵高。那时,死里逃生的赵高对皇帝感激涕零之余,也在心底深深埋下了一个念头:人说大秦奉法严明,都说秦法无懈可击整肃森严,可如今观之,法再大,能大过权么?自己获罪遇赦,还不是取决于陛下一句话?自己日后定要对陛下忠心耿耿,定要牢牢攀住陛下,牢牢攀住这势位,如此方能在皇城中立足;只要陛下肯护着阿高,哪怕日后阿高再犯了错,再犯了罪,甚或作起恶来,照样无人能管!……

    正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思,赵高做始皇帝近臣数十年,始终是始皇帝脚下一只驯顺的忠犬;也同样是因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始皇帝突然薨去之后,赵高同时感到了巨大的恐慌和兴奋。恐慌者,陛下不在了,没人能再保阿高了,一旦郎中令旧账重翻,自己即便不被处死,也决然无法在新一代庙堂立足了;兴奋者,陛下不在了,丞相李斯私欲使然,不肯立即开启遗诏,议立二世,自然也就留下了那片势位的空白,可偏偏自己手中握有少子胡亥,偏偏这个少子胡亥还对自己言听计从,若自己果真能将胡亥放到皇位上,不也就相当于间接掌控了势位么?……

    还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思,赵高说动了胡亥,又说动了李斯,终于促成了沙丘之谋,使胡亥成为了二世,自己则因了李斯的投桃报李,得以跻身九卿之列。然则赵高清楚,自己决不能大意,蒙氏还在,皇子公主们还在,满朝重臣还在,南北两路大军还在,更有李斯这个最大的对手还在,若不真正除掉那些潜在威胁,大局仍随时可能倾覆!在这些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当中,蒙氏兄弟最为紧要,只要蒙恬蒙毅不在了,自己便再无顾忌,可以随意杀人了!……

    月光下,赵高近乎疯狂的笑声飘荡在原野上。

    2

    这是间洒扫得很是干净的内室,若非那高高天窗上根根铜条组成的紧密栅栏,若非那从外面紧锁的厚厚木门,若非那粗笨青石条垒起的冷硬墙壁,任谁都会将这里当作书房而非囚室。

    一袭布衣的蒙恬端坐在正对天窗的筝台前,没有身着赭衣,也未戴上镣铐,漫不经心地拨动着自己的秦筝;沉滞迟缓的铮铮乐声弥散在整座囚室中,原本激越高亢的筝音此刻却是说不出的萧瑟幽咽,王离和杨翁子则久久伫立在囚室门口,各自想着心事。

    蒙恬入阳周狱已有半年了。半年间,杨翁子始终亲自守护着这座小小的牢狱,生怕九原将军再像皇长子那般出甚意外;而王离尽管军务繁忙,却依旧每月偷来阳周城探视一回,每次都要给蒙恬带来诸般消息,希望他能尽快振作,领兵南下问政。可令王离失望的是,每次前来探视,蒙恬总是依然故我,无论外面何等天翻地覆,始终浑然无觉。王离还记得去岁九月,自己刚探视完蒙恬,咸阳信使便将始皇帝发丧的消息送到阳周城,刚听到这一声惊雷晴空炸响,杨翁子将军便一声闷哼昏了过去,身边所有军吏士卒民夫也无不大放悲声,而自己同样两脚绵软摇摇欲坠,第一个闪念便是:如何向蒙公交代?若蒙公撑持不住也随陛下去了,却是如何是好?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踉踉跄跄赶向了阳周狱。

    当时,身旁狱吏手忙脚乱地寻着狱门钥匙,叮当声响吵得人心烦意乱,王离大急之下从狱吏手中一把夺过钥匙,手上却也是剧烈颤抖着,连捅了三次才捅入锁孔,“哗啷”一声打开狱门,一头冲进去时已是语无伦次:“将军,有,有一事,你,你千万扛住……”

    王离还记得,当时的一片泪眼蒙眬中,自己依稀可以看到蒙公和眼下一样,背对着狱门端坐着,轻抚着那张秦筝,听到身后动静时尽管按住了筝弦,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陛下薨了,知晓了。”蒙恬的声音极是淡漠。

    “将军!……”王离再也憋不住,“哇”的一声哭开了。

    蒙恬却丝毫没有理会。

    “陛下,你果然还是去了;赐死皇长子与老夫那道诏书,果非你手笔。那这诏书,能是何人所下?必是二世胡亥无疑,必是胡亥那老师赵高无疑;丞相李斯不肯劝阻,也必定有份,只怕这诏书便是他亲笔写的……陛下,你信人太过,信人太过……”

    这样自言自语着,蒙恬枯瘦的大手也拂过秦筝,呆滞的目光久久凝固在那十三根杂乱震颤着的筝弦上。

    “而今皇长子已然去了,若在天有灵,心知这赐死诏书并非陛下你的手笔,不知当做何想?是了,九泉之下,你当能见他了,你父子团聚之后,好生说道说道;不日之后,老臣也将步皇长子后尘,过去见你……”那淡漠的语气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绝望。(美女的超级保镖

    “将军,不能再这般无所作为了!”王离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虽仍带着哭腔,却还是连声大喊着,“我等这便救你出狱,你领我等起兵南下靖国理乱,为皇长子报仇,保社稷江山!……”

    “王离,已是大军统帅了,何能这般轻言兵事?”王离的连声大吼中,蒙恬的声音却是沙哑低沉,说话间抬头遥望着囚室的天窗,目光中一片混沌迷蒙,“欲保社稷江山,便更不能妄动了。皇长子已死,我等纵能起兵,又能立何人为帝?又能打出何等名号?杀得二世,天下必然大乱啊……”

    “依将军之意,起兵会乱政,坐以待毙便不会乱政了么?”

    “胡亥虽已即位,然秦政并未变形,丞相李斯还在朝中,他纵与胡亥合谋,只要一朝悔悟,必能扭转朝局;再者蒙毅也还在朝中,只要他无事,必能探清其中真相、拿到明白证物,必能洗雪老夫冤屈。朝局明朗之前,老夫绝不能轻动,绝不能乱政……”

    “将军——!”王离拜倒在地,一阵号啕大哭。

    李斯,蒙毅。

    想起这两个名字,王离心下极是沉重。蒙公显是将一切希望都放在了这两人身上:一方面指望李斯扭转朝局,一方面指望胞弟蒙毅探明真相,然而倏忽间半年过去,一切迹象都在表明,他的希望正在渐渐落空。自国府发丧之后,咸阳局势不断恶化,一个个老臣被先后罢黜,各种大工程不停反上,天下黔首的民生日趋恶化,各地都出现了徭役逃亡的景象,便是九原军的粮草运送都已开始磕绊了。连自己都看得清,这种种乱象都是庙堂那一系列荒谬政令造成的,李斯身为领政丞相,手中大权在握,又岂能不明白?若他果有公心,又岂能不多方劝谏阻拦,岂能任由这等政令如此大行其道?不错,前日李斯确乎对自己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络,使自己承袭了大父的武成侯爵位,私下里也表示要设法周旋蒙公出狱,可从李斯那言谈举止间,王离还是看出了一个“虚”字——李斯以为给自己一个武成侯,便是天大的封赏,自己必当从此对他感激涕零,何其大谬也!他自家私欲深重,便以为旁人也和他一样私欲深重,却不知自己对这爵位看得鸟淡!他难道不明白,除却斡旋蒙公出狱,便再无他法能使自己同心么?口上说得动听,却全无实质举动,只知拿那些恩惠收买旁人,只知拿那全身自保的说辞来为自家辩解,自己岂会信他?九原军岂会信他?便是肯信他,以他那狐疑犹豫首鼠两端的性子,又能成得何事?蒙公寄望于他,夫复何言?……

    “王离,已是武成侯了么?”

    筝声戛然而止,蒙公的一声询问,将王离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是!”王离如梦初醒,连忙答道。

    “那便好,李斯终究向你示好了,事态仍有转机。”

    “……”王离没有回答,只是沉默以对。

    “还有蒙毅……不是去陇西领军了么?这多时日,也无只言片语?”蒙恬喃喃自语着。

    “郎中令已……哦,想是,正在明察暗访,蒙公放心!”王离刚要实言相告,已经感到一旁杨翁子投来的目光,连忙改口道。

    蒙恬缓缓摇头:“不对,不对……”

    “蒙公,莫要多想!”王离大急道,“郎中令定然无事!”

    蒙恬沉思片刻,淡然一笑:“莫骗我了。老夫与他乃手足兄弟,血脉相连,也心志相通。蒙毅性命,怕是已在旦夕之间了吧……”

    听到这一句,王离杨翁子同时愕然,各自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都知道,郎中令蒙毅,已足足三个多月杳无音讯了。

    3

    囹圄中的蒙恬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蒙毅身上,却没有想到,胞弟同样岌岌可危了。

    代谷一座幽暗隐秘的洞窟中,一身鲜血的蒙毅躺倒在青石板上喘着粗气,已是奄奄一息。

    几个月前,就在二世开始巡狩、离开咸阳之后,华阳公主私下里找到了蒙毅,说自己前日已去频阳见过太尉王贲,太尉再次谋划了扭转朝局的连番对策,让自己转告他:趁二世与赵高离开关中之际,多方通连朝中大臣,先行在咸阳发动兵变,一举歼灭李斯赵高诸多党羽;此后九原军、陇西军一同出动,直取二世卤簿车队,囚禁李斯、诛杀赵高,逼二世退位后议立新帝!王贲还说,黑冰台虽已名存实亡,自己却另有铺排,足可为此番宫变的援手;目下当务之急乃是通连北疆大军,郎中令既被派往陇西,刚好调集李信南下;只是太尉说,九原将军王离将才不足,难以统领大军,郎中令还当亲往上郡,劝说蒙公出狱!

    听罢华阳公主的转述,蒙毅没有丝毫迟疑便开始收拾行装,然而并未按诏书所言前往陇西,只是派出了一位可靠仆从,给李信带去密信说明自己的打算,本人却是往九原而去了。蒙毅的想法是,陇西军兵力不足,不过五万,再者也同样要守护西陲,能南下的兵力不会多于三万;九原军却足足二十余万,即便没有陇西军相助,也足可靖乱定国,更有甚者,兄长蒙恬虽自甘下狱也委顿多日,但他终究看得清大局,只要自己能见到他,当面剖析其中利害,蒙恬必能重新振作,统领大军与自己一同南下。形势既然如此,自己若先去陇西再往九原,既多此一举也多费一番波折,还凭空多冒一重风险,何如径自前往九原?……

    为了掩人耳目,蒙毅没有直接北上赶向上郡,没有走那条宽敞平坦的秦直道,而是向东北面的河东郡赶去,又从那里沿汾水北上进入太原郡,及至过了平阳再迂回折向西北,准备由离石要塞向西进入上郡。(抗战王牌军)这条路线距离既远,又很是荒僻偏远,唯一的好处便是隐秘,以蒙毅原本的设想,这一路是该当无事的。然而他却没想到,即将到达离石要塞之际,却被一支蒙面马队突然劫持了,对手足足二三十人,自己虽奋力抵抗,杀了两人、伤了一人,却还是被生擒活捉五花大绑,塞入了一辆显是早就准备好的牛车。马队挟持着蒙毅一路东去,在一处隐秘河谷中与赵高的族弟赵成会合,赵成得意扬扬地告诉蒙毅,其实他刚一动身,便被赵高布下的眼线盯上,只是不清楚蒙毅究竟是何图谋,是故迟迟没有下手,及至蒙毅赶向离石要塞,前往上郡阳周城的意图已再清楚不过,马队这才动手擒拿;赵成又告诉蒙毅,目下暂时不杀他,准备将他直接押向辽西,给巡狩到那里的二世看看:先帝老臣是如何图谋反叛的!赵成还说,足下当年曾处郎中令死罪,而今郎中令也一样要依秦法处你死罪,只是此番却再无陛下特赦了!……

    沉重的脚步声从洞口迅速传来。蒙毅心下一跳,睁开眼时已看到五六个身影走上前来,为首的两人,一个是赵成,另一个却是御史模样,怪异的是此人两颗门齿已经掉了,露出了两个黑洞洞的牙洞。眼见蒙毅醒来,笑吟吟地向他拱了拱手,声音含混不清仿佛漏着风:“御史曲宫,见过蒙毅大人。”

    蒙毅没有回答,只冷冷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轻蔑。

    “蒙毅大人,御史带来了陛下诏书,要赐大人死罪。”赵成嘴角也泛起阴冷笑意,“诏书讲,当年先帝欲立陛下为太子时,大人不知先帝之意,屡屡阻挠,说太子不堪为帝;李斯丞相据此认定大人不忠,罪及其宗,故而向陛下举发。然则陛下终究不忍公然问罪于大人,这才赐你一死,依在下之见也算幸甚,大人何不早早奉诏?”

    蒙毅淡然一笑,艰难地坐了起来:“蒙毅本以为,赵高敢违逆先帝遗愿,必定胆大包天,而今观之,鼠辈而已。”

    “大人何意?”听到蒙毅对族兄口出讥讽,赵成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蒙毅目光中闪烁着慑人的寒芒,赵成曲宫一时间竟不敢与他直视:“赵高一不敢承认自家想杀我,却栽赃于李斯;二不敢公开对我明正典刑,却是密诏暗杀,岂不是胆小如鼠?诏书说蒙毅不知先帝之意,一派胡言!蒙毅少年入宦,追随先帝数十年,知先帝之心者,无过于我!说蒙毅不知二世之能,更是一派胡言!胡亥只跟着先帝巡狩天下,便说先帝要立他为太子?先帝数十年查勘锤炼皇子,几曾欲立太子?更几曾欲立胡亥为太子?蒙毅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

    “蒙毅,死到临头,还在狡辩么?”曲宫又咧嘴笑了,露出两个黑洞洞的门齿。

    “蒙毅并非饰辞避死,只为你等累先帝之明而羞!昔秦穆公殉三良、黜百里奚,天下呼之‘缪’公;昭襄王杀武安君,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四君者,皆为大失,天下非之以为不明,故而声名狼藉,布于诸侯。谚云:用道治者,不刑杀无罪,不罚加无辜。足下若还有一丝良善,便将蒙毅之说转告二世!”

    “便是转告陛下,大人今日也必死无疑!大人还有甚要说的么?”曲宫一脸狸猫戏鼠的得意。

    “密诏何在?我欲亲见。”

    “密诏乃陛下亲书,岂会有假?”

    “我要看的不是胡亥字迹,乃是印玺!”

    曲宫不屑地一笑:“大人为郎中令时便执掌符玺,看过多少次了,还要看?”说着走向蒙毅,从袖中抽出那封密诏向他举了起来。

    却不料恰在此时,蒙毅却是双手猛地一抡,镣铐的铁链陡然向曲宫兜头砸来;惨叫声中,曲宫猛然弯下腰捂住了脸;手中的密诏刚刚飘落,蒙毅已向他猛扑了过去!

    “将死之人还猖狂么?”赵成突然闪现在蒙毅面前,气急败坏叫骂着一剑刺来。

    “先帝——!”伴随着蒙毅最后一声怒吼,点点鲜血喷溅在了飘落地面的诏书之上。

    ……

    许久之后,满脸鲜血的曲宫终于缓缓抬起头,心有余悸地向着蒙毅的尸身瞥去了一眼,艰难地啐了一口血涎,吐出了两颗细小的颗粒。

    那是他被打落的两颗下门齿。

    4

    赵成曲宫的马队即将赶到阳周之际,王离和杨翁子仍然守在蒙恬身边。

    “蒙公,一支千人队赶往阳周了。领队两人,一个是上次那御史曲宫,另一个是赵高族弟赵成!来意再清楚不过,再不决断,悔之晚矣!”叮咚的筝声中,王离愤然叫道。

    蒙恬却充耳不闻,依旧心无旁骛地弹着筝,叮咚声响久久回荡在囚室中,直到一曲奏完,他才平展手掌按住筝弦,待到囚室静下来后,轻轻吐出一句:

    “蒙毅死了。”

    王离和杨翁子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心下都是无比的震惊。

    “若李斯主谋,必先杀我而后杀蒙毅,然则李斯刚向王离示好,故而不会是他;此必为赵高主谋,也必是先杀蒙毅而后杀我。”蒙恬的语气极为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之事。

    “既然如此,将军仍欲坐以待毙?”

    蒙恬一声悠远的叹息,凝望着囚室的天窗:“没用了,蒙毅已死,朝中再无人能为老夫洗刷冤情了。当年巡狩病发之际,先帝不该遣蒙毅回关中。蒙毅他执掌中枢,总领书房政务,忠直骨鲠奉法凛然,还是拥戴皇长子的重臣,也是老夫胞弟,更直接辖制赵高。只要他在,先帝那遗诏便决然不会走样,赵高便果想阴谋矫诏,也决计不会成功,岂会有如今这般连番剧变?先帝,遣走蒙毅,乃你至关重要之错失啊……罢,既然悔之晚矣,却又夫复何言?蒙毅已过去见你了,而今,该蒙恬上路了……”

    叮咚筝音再度响起,杨翁子向王离使了个眼色,失望地摇摇头,转身走了,王离也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拖着沉重的脚步出了囚室。(废柴重生:倾城杀手妃

    “事已至此,不能再坐等了。杨将军,王离之意,我等立即发兵!”囚室的大门在身后咣当一声闭拢时,王离沉声对杨翁子道。

    “来,你我这便部署一番!”杨翁子毫不意外,一甩斗篷,引着王离噔噔去了。

    ……

    赵成曲宫的马队沓沓进入阳周城时,分明感到了气氛的异样——城中一片空旷寂寥;除却前面导引自己入城的杨翁子马队,居然见不到一个黔首!

    “莫非有诈?”曲宫低声问,漏风的嘴将这句话说得含含糊糊。

    “确是蹊跷。然则,我等可是皇命特使,麾下也足足千人呢,不怕……”赵成同样低声道,虽是口说不怕,声音仍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一阵沉重的声音由身后响起,两人惊讶地回过头去,却见背后那扇巨大的城门缓缓关闭了。

    “杨将军,这是何意?”匈奴材士们一片惊讶中,赵成惶急大叫道。

    杨翁子停住马,扭过头来,淡淡笑了。

    “特使毋惊,近来不知何故,竟有匈奴人在上郡出没,甚是猖獗,老夫不得不防。”

    ……

    “嘎——!”

    一声粗重的鸦鸣响起,囚室中的蒙恬手一颤,筝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眼睛,透过天窗的根根栅栏,正望见窗外的树枝上伫立着一只乌鸦,一双黑森森的眼睛瞪得溜圆,直直盯着自己。

    蒙恬嘴角浮现出一丝淡然笑意:“来得这般快?”

    他轻轻起身,将书案上的墨砚竹简等物事逐一收拾干净,将自己亲手制成的一杆狼毫大笔摆上笔架;又来到书架前,将那些兵书简册码放整齐,甚至没有忘记拨了拨燎炉中的炭灰,使炭火燃得更旺些。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缓步来到囚室的门口,语气平淡地叫了一声:“老狱令!”

    ……

    赵成曲宫来到了阳周狱前。

    杨翁子带领着骑士们,如同押送一般分列马队两旁,留出阳周狱外的一片空地。赵成曲宫看去,只见一人一马横在那空地当中,那匹马通体火红神骏无比,它的主人却是位年轻将军,目光中透着再明显不过的敌意。赵成同曲宫对视了一眼,后者的目光已经告诉他,这便是庙堂新近册封的武成侯,九原将军王离。

    片刻间很静,曲宫和赵成只能听到头顶不时传来一两声鸦鸣。

    “武成侯,拦阻皇命特使乃大罪,你不知么?”片刻的踌躇后,赵成鼓起勇气叫道。

    “大罪?”王离嘴角绽出一丝凶险微笑,“阻拦特使算得鸟罪?王离还要杀了特使!”

    话音未落,他左手猛然从背后取出一张大弓,右手一支长矢随之搭上弓弦射向天际,响箭声划破苍穹的同时,四下里已是杀声大起,城中所有街巷中都拥出了一队队甲士,正当赵成曲宫们惶恐不安地环视四周时,他们已经堵死了所有的退路。

    “王离!你这是灭族大罪!”赵成气急败坏地连声大吼着。

    王离却是放声大笑:“赵成曲宫,你等串通外敌,引来这多匈奴人,意图谋害蒙公,你才是灭族大罪!——弟兄们听令!”说着抬起了右手。

    “武成侯——!”一声大叫从身后响起,王离嘴角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又惊又疑地扭过头去,看到阳周狱的狱令站在身后,脸色极尽惨白。

    “武成侯,蒙公有话,请两位特使进来……”

    王离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两手却是瞬间变得冰凉,本想再说甚,却不料连同杨翁子在内,所有甲士都默默放下了手中兵刃,自觉让到了一旁,仅仅是片刻之间,拦阻在赵成曲宫面前的,只剩下了王离一个人。

    “杨将军!”王离急切地望向杨翁子,老将军却没有吭声,只皱着眉摇了摇头。

    王离一声无奈的长叹,两腿一夹,丹骎终于带着他默默让到了一旁。赵成曲宫长吁一声招了招手,胡人材士们也都收起了兵刃,准备簇拥着两人开进阳周狱。

    “慢!”王离突然间又一声大吼,两人同时心头一颤,又同时惶恐不安地扭过头。

    “只许你两人进!匈奴人留外面!”王离恨恨道。

    5

    赵成曲宫终于见到了蒙恬。

    “蒙公,陛下说蒙公罪过甚多,令弟蒙毅更有大罪,特遣我等赐死足下。我二人也是奉诏行事,蒙公勿怪。”身后王离的匕首正抵在腰间,赵成不敢嚣张,只能忍气吞声勉强恭敬道。

    “王离,莫要为难特使。”蒙恬淡淡一句吩咐,王离惘惘不甘地收回了匕首,赵成这才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

    蒙恬又把目光投向曲宫:“蒙毅目下何处?”

    “旬日前,受丞相举发,已然伏诛……”曲宫战战兢兢道,生怕自己的谎言被戳穿,激怒一旁的王离。

    “一派胡言!”王离果然愤怒了,“丞相他如何……”

    “王离。”蒙恬再次止住了他,又对曲宫淡漠一句:“让我看看蒙毅。”

    铜匣在蒙恬面前缓缓打开,蒙毅的头颅随之慢慢展现在眼前。(总裁的秘密爱人

    “蒙毅……”蒙恬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呜咽,望着胞弟那双依旧放射着凌厉光芒使人不敢直视的眼睛,终于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大滴大滴的老泪滴落下来,他颤巍巍地伸出枯瘦大手,轻轻拂去了落在蒙毅脸颊上的泪痕。

    “郎中令……”王离也走上前来跪倒一旁,同样泣不成声。

    “蒙毅,稍待片刻,为兄这就来了……”蒙恬黯然失神地喃喃自语着。

    “蒙公!”王离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胳膊拼命摇晃着,涕泗横流地大喊起来,“皇长子已这般死了,郎中令也死了,你如何也愚忠起来?”

    “王离,还不知晓么?”蒙恬的语气中带着近乎麻木的平静,“老夫若不想死,谁也奈何不得老夫。老夫不肯起兵,此中因由已同你讲了多少遍,忘了么?”

    “未忘。”

    “说说。”

    王离缓缓松开他的臂膀,垂下眼睛,声音低得如同蚊蚋一般:“一则,赐死诏书并非先帝之意,蒙公已然心安;二则,皇长子已死,纵能倒得胡亥,也无人可立为帝;三则,九原军守护国门,一旦南下,匈奴必将大举攻来,蒙公将无颜面对天下;四则,丞相尚在朝中,郎中令尚在朝中,扭转朝局,仍有希望……然则蒙公,而今郎中令已死,还是丞相害的,你……”

    “这几样之外,还有一样。你可知周公密书之事?”

    “知晓……”王离茫然地点头。西周初立时,尚在幼年的周成王有一次病重,辅佐他的周公旦便向上苍祷告说愿替周王死,并将这祷词记下来存入典籍库。后来正式亲政的成王听信流言与周公反目,却意外发现了这份祷词,由是大为愧悔,重新迎回了流亡在外的周公。

    “我蒙氏所遇事端,与此如出一辙。”蒙恬长叹着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简,“此乃老夫对二世之谏言,两位特使转交皇帝便是。”

    赵成刚要伸出手,王离却先接过竹简扫了一眼,看到那句“凡臣之言,非以求免于咎也,将以谏而死,愿陛下为万民思从道也”时,马上皱起了眉:“蒙公,你还寄望于二世?”

    “不寄望于他,又能如何?”蒙恬平静答道,又望向赵成曲宫二人,“二位肯否转交?”

    两人再次对视了一眼,沉默了许久,赵成才吭哧了一句:“臣,受诏行法于蒙公,不敢……”然而看到王离的凶狠目光,曲宫却仍勉强接过了竹简。

    “王离,抱起秦筝,随老夫去外面看看。”

    王离先是一愣怔,忙抄起秦筝跟在蒙恬身后,走向狱令早已打开的狱门,却不想来到院中时,竟是一下愣住了。

    阳周狱小小的院落中已挤满了士卒狱吏,人人垂首拭泪;更令王离惊讶的是不知何时,高高的院墙上、院墙外一棵棵胡杨上,都落满了乌鸦,远远望去直如一片黑雾一般!他愤愤拾起一块砖瓦向它们投去,那些乌鸦便扑棱棱振翅飞起,如同一团乌云般腾起在空中,却始终没有散去,只是在阳周狱的上空久久盘旋着,声声鸦鸣分外嘶哑凄厉。

    蒙恬却毫不理会它们,只是向着满院的人群扫视了一眼:

    “各位兄弟,你等心思老夫尽皆知晓;老夫将兵三十余万,身虽囚系,其势也足以起兵定国,然老夫却不能遂你等心愿。你等也知,老夫祖上本为齐人,昭襄王之时,大父蒙骜随父入秦,后为武安君裨将,又做了秦国上将军;我父蒙武为王翦老将军裨将,先随他平定六国,又随他南定百越;及至老夫与蒙毅这一辈,已然入秦三世;自我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于秦,同样三世。老夫自知必死却仍守义不移,无非不敢辱先祖之教,不敢忘先帝之恩也……”

    院落中只余一片啜泣声,没有人开口,没有人再试图劝阻蒙恬,人群只是默默揩着泪水。

    “你等虽非九原军,照旧受老夫辖制多年。而今分别在即,老夫当奏秦筝一曲,以为永诀;若有来生,老夫还当与你等同为袍泽!……”

    “蒙公!……”一片哭声中,人群纷纷拜倒。

    蒙恬却是充耳不闻,撩起衣襟跪坐在秦筝前,十指拂过筝弦,一声叮咚大响,苍凉豪迈的歌声和着金铁铿鸣般的筝声瞬间鼓荡开来: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

    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召彼仆夫,谓之载矣。

    王事多艰,维其棘矣。

    ……

    听到这歌声,王离心下一颤,猛然抬头大张泪眼:这正是当年北击匈奴之前,蒙公带领九原将士唱的那首《小雅?出车》!

    我出我车,于彼郊矣。

    设此旐矣,建彼旄矣。

    彼旟旐斯,胡不旆旆?

    忧心悄悄,仆夫况瘁。

    ……

    那时先帝还在,皇长子还在,郎中令还在,大父还在,蒙武爷爷还在,还有阮翁仲,那高大憨厚的巨人同样也在,那时自己刚入九原军不久,望着将台上的蒙公的身影,还有皇长子的身影,曾对他们无比艳羡和佩服,也曾下过不知多少回决心,要像他们那样杀敌报国立功挣爵,要像大父和阿翁那样拜将封侯。而今自己果真已达成心愿了,代价却是他们一个个离自己而去,阮翁仲不在了,大父不在了,蒙武爷爷不在了,先帝不在了,皇长子不在了,郎中令不在了……而今,连蒙公也要离自己而去了么?

    他默默望着蒙恬,看到自己的将军口中高歌着,目光却投向了遥远的天穹。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

    出车彭彭,旂旐泱泱。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

    诸般景致从蒙恬眼前逐一闪过:那是一望无际随风摇摆的油绿牧草,那是逶迤连绵的巍巍阴山,那是奔腾流淌的滔滔北河,那是拔地而起的万里长城,那是笔直如矢的大秦直道……这条秦直道连接起了自己所在的九原,以及先帝所在的关中。然而他站在这一头望向那一头,看到的却不是巍峨的咸阳,而是高高耸立的骊山墓,那是先帝的最终归宿,而今,自己也要去那里了。

    ——陛下,老臣少时得你知遇之恩,遂决意终生相随。十年灭国大战戍守北疆,无尺寸之功亦无怨无悔;天下一统后终不负你重托,北击匈奴横扫胡虏若鸷鸟追群雀,打得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又筑长城通直道为我华夏屏障,人或言蒙恬不知养老存孤赈百姓急,只知阿意兴功轻百姓力,老臣亦不屑辩解。老臣所抱憾者,未能照看好皇长子;所愧疚者,不能扭转当下朝局。老臣一生戎马倥偬,自以为铁石心志,不想皇长子自裁后已是万念俱灰,早已无心起兵靖国理乱,唯思泉下追随先帝、向皇长子负荆请罪耳。老臣累了,老臣而今已再难振作,陛下宽宥老臣这回吧……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

    今我来思,雨雪载途。

    王事多难,不遑启居。

    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

    ——大父、父亲、蒙毅,你等方才听到了么?蒙恬今日自裁,一则为报先帝之恩,二则为全蒙氏三世名节。朝局终未到不可收拾之时,事态仍有转机,只是蒙恬不愿起兵,不愿背负反叛骂名,给我蒙氏蒙羞。蒙恬只知洁身自好而不能力挽狂澜,你等或指责蒙恬怯懦,或指责蒙恬迂阔,然蒙恬,也只能如此了……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

    ——王离,老夫心中,你与皇长子都是老夫亲生骨肉一般,不期皇长子先去了,而今老夫惫懒,也要去了。自今日之后,三十万九原军归你辖制,抵御匈奴守护国门之重任系你一肩,扭转乾坤靖国理乱之重任系你一肩,毕竟你是堂堂武成侯,庙堂第一高爵,你身上流着频阳王氏的血,王老将军和太尉的重托都落在你身上。老夫也知你还年轻,此等重任对你而言太过沉重,老夫也对你心下愧疚,然却再也帮不上你了;你父虽还在人世,怕也帮不上你了。你终究只能独自挑过这副担子,从此以后与九原军同生死,与大秦帝国共命运,舍此之外再无他法……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执讯获丑,薄言还归。

    赫赫南仲,玁狁于夷。

    秦筝的最后一声响动戛然而止,十三根筝弦在指尖如裂帛般尽数断绝,蒙恬站起身来。

    “蒙公留步!……”院落里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喊声。

    蒙恬却是嘴角挂着一丝淡然的微笑,捧起了预先摆放在案上的一只小小陶瓶。

    他望向天边,先前盘旋在半空的鸦群已重新落了下来,湛蓝的天穹分外悠远。一片哭声中,回荡耳畔的却是当年武安君白起的临终遗言:

    “我何罪于天,乃至于此哉?……”

    想起这句话,他同样喃喃自语起来:“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

    没有回答,鸦群依旧环绕四周居高临下,一双双黑森森的眼睛聚集在他身上。

    “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

    向鸦群环视了一圈,蒙恬再度大声问道。

    “嘎——!嘎——!嘎——!”鸦群被这一声大吼惊起,纷纷张开双翅,重又飞上天穹,根根黑羽徐徐飘落。

    仰望着它们的黑色身影,蒙恬将鸩酒一口饮尽,再次淡然笑了:“蒙恬之罪,固当死矣!蒙恬建长城万余里,起临洮属之辽东,岂不绝地脉哉?……”

    一边说着,他的嘴角也徐徐淌下了一丝乌紫色的鲜血。

    ……

    蒙恬的尸身没有被运回九原,也没有被运往关中,而是葬在了阳周城外的河畔,对面便是皇长子长眠的疏属山。下葬那日,万千九原将士策动着战马驾着战车来到了这里,万千牧人赶着如云的畜群来到了这里,万千修筑长城秦直道的黔首肩扛锹耒手提祭品来到了这里,大群与秦人友善的匈奴部族也同样来到了这里。士卒民夫牧民商贾簇拥在一起,中原人匈奴人林胡人东胡人簇拥在一起,人群又和牛马羊畜群簇拥在一起,千里迢迢赶来的送葬者们汇成了黑蒙蒙白茫茫的人潮,簇拥着九原将军蒙恬的柩车,在河西高地上连天涌动着,缓缓流向那处预定的坟冢。当蒙恬的棺椁缓缓沉入墓穴之后,两眼红肿的王离脱下战袍盛满黄土,为自己将军的归宿撒下了第一抔土,身后的杨翁子、涉间、苏角等人纷纷效法,伴随着纷飞的泪雨,伴随着哭喊声,越来越多的黄土被撒了下去……

    夜幕降临之时,九原将军的坟冢已高高竖起在了水畔,与对面疏属山的扶苏墓遥遥相望。千年之后,清人阎秉庚为此地写下了一首凭吊诗:

    春草离离墓道侵,

    千年塞下此冤沉。

    生前造就千枝笔,

    难写孤臣一片心。

    6

    王离没有回九原,非但如此,他还将所有来送葬的将军们留在了蒙恬墓前。

    “弟兄们,王离不能再忍了。”王离几乎是一字一顿道,说着指向了身后隔水相望的新旧两座坟冢,“那边是皇长子,这边是蒙公,他二人都被二世逼死了,庙堂这是砍了我等大纛!你等谁愿忍谁忍,王离绝不善罢甘休!”

    “将军发话!”一片愤激的呼喝。

    “九原军须抵御匈奴、不能动兵之大道理,皇长子与蒙公都与我等反复讲过,王离不必多言;兵变之可能后果,王离也不必多言。然则我等也不能无所作为!目下王离有一谋划愿讲与诸位,此非将令,不强求各位同道,然则各位听完若愿赞同,请尽皆左袒!”

    “我等听将军!”不待王离真正说出盘算,将士们已然一片呼喝,纷纷高举起自己**的左臂,组成了一片黑黝黝的丛林。

    “善!”眼见这般景况,王离终是振作了起来,“各位听我说……”

    “……今蒙氏,秦之重臣也,而主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臣闻:轻虑者不可以治国,独智者不可以存君。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臣窃以为不可。……”

    读着宗正子婴的这封上书,胡亥满脸的迷惑。

    “老师,这,皇叔说的是甚?”

    “宗正是说,陛下诛杀忠臣、立无行之人,是轻虑,是独智!”赵高一脸愁苦。

    “岂有此理!”胡亥愤然大叫了起来,“皇叔责我太甚!老师,依胡亥之说,我等先从皇叔杀起!”

    “陛下,噤声!”赵高忙捂住了胡亥的嘴,小心看看宫中并无旁人在场,这才放下心,又苦笑起来:“陛下,陛下虽贵为皇帝,却不能想杀谁杀谁。老臣以前对陛下说过,而今朝中三大隐患,陛下还记得么?”

    “大臣不服,官吏尚强,诸公子必与我争……”

    “陛下竟记得这般清楚,果真圣明也!”赵高刻意奖掖了一句,又一脸严肃道,“而今蒙氏兄弟虽死,可先帝那些大臣还在,他们都是累世贵胄,积功劳世代相传久矣,表面上听老臣,其心实不服!老臣之意,陛下当一不做,二不休,趁此时机给那些大臣元老皇子公主罗织罪名尽数诛之,如此上可振威于天下,下可除去心怀不满之人!”

    “可那些元老大臣,还有朕那些兄姊,岂会那般听话,乖乖伸脖让老师砍?”胡亥刚一惊喜,又犹豫起来。

    “陛下圣明。”赵高笑了,看来自己的学生并非那般白痴,“若想随意杀人,关键有二:其一,老臣已将五万材士征发完毕,归咸阳令阎乐统领,而今天下大事不师文而决于武力,陛下五万材士在手,何惧之有哉!”

    “其二呢?”

    “其二,陛下当知,老臣前日已将《秦律》尽数更改完毕。陛下当知,朝中那些大臣元老只认秦法,陛下若不经法度随意杀人,那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休说九原军,便是那些贴身护卫的郎中卫卒也会群起哗变,到时陛下纵有十颗八颗头颅,也不够砍!”

    “啊?若这般,朕还是不当这个皇帝了……”

    “好在老臣已替陛下想到这层了。”赵高诡秘地笑了,“老臣更法之际改了诸多执法环节,譬若《封诊氏》原本限用刑讯逼供,老臣抹去此规定,如此只要拿了那些大臣皇子,反复拷问之下不怕他不招!只要取得口供,何等罪名不能安上?罪名一定,便可明正典刑,既为陛下除去这些祸患,旁人也断然说不出甚,仍是依法行事,岂非万全之策?”

    “彩!老师果然精通律法!”胡亥连连拍案叫绝,“日后也可这般对付丞相!”

    “陛下圣明!”赵高这回确是发自肺腑地赞颂了一句,胡亥果真一语说中了自己心事,“目下万事俱备,群臣尚不及谋,陛下当趁时毋疑!”

    “善!朕这便下诏杀人!”胡亥喜滋滋道,头一次不用赵高敦促便提起了笔,“朕先要杀的便是皇叔!谁叫他谏阻杀蒙氏!谁叫他说朕轻虑独智!哼,朕先杀他祭旗!嚓!嚓!嚓!……”说到兴头上大是畅快,索性以掌做斧,连连剁到书案上,仿佛切菜一般,却不料又被赵高拦住了。

    “陛下听老臣一言:目下当务之急,乃是除掉陛下那些兄姊,以防其他大臣拥立反位!”赵高一脸老谋深算,“至于这子婴,倒是不足为虑。一则此人论辈分乃陛下皇叔,若论皇位传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继位;二则此人虽是宗正位列九卿,然手头无有半点实权,掀不起丝毫风浪;三则看此番上书可知,此人甚为迂阔,直如那儒生一般……”

    “朕不管!皇叔敢上书骂朕,必定早有反心!”胡亥仍梗着脖子一脸不服。

    赵高笑眯眯地摇头:“陛下切记:那些整日抨击国政之人,最不必提防。陛下平日养了十余条犬,獒犬、来毛、韩卢、宋皵都有,当知那最凶猛的便是獒犬,然则陛下何曾见过獒犬嚎叫?叫的都是那些小犬!”

    “老师之意,会叫之犬不咬人?”胡亥仍是一脸似懂非懂。

    “陛下圣明!此等人看似大言侃侃言辞激烈,实则最是无所作为,可谓百无一用!陛下试想,若他果如陛下那般能杀人砍头,磨刀霍霍尚且来不及,又岂会整日无所事事骂来骂去?老臣之意,任那子婴随意上书,陛下不必看他,只闷声杀人便是!”

    “也好……”胡亥虽是余怒未消,却也勉强点了点头。

    “依老臣之见,倒是有一人不得不防。”赵高又阴恻恻地压低了声音,“便是那王离。”

    “王离?蒙恬死了,他不是甚也没说么?老师说过,他将才差得远,大军不服他……”

    赵高轻摇摇头:“正是因他甚也没说,才显反常。赵成曲宫回报时陛下也听了,赐死蒙恬之前,他险些要在阳周城兵变。此前老臣也猜到王离会有这手,已在九原前往关中各条要道布下重兵严阵以待,不怕他轻易动兵;更有甚者,一旦他动身南下,陛下便可说他起兵谋反,老臣便可派出材士赶往频阳灭王氏举族,顺道除掉太尉王贲,此人虽是重病在身,却终究还活着,仍是一大祸患……”

    “那,如今呢?”

    “此人偏偏毫无作为,忒煞古怪,老臣疑心他是否另有谋划。为防夜长梦多,我等还是尽快动手为宜。”

    “好好好!朕这便下诏!”胡亥又是连连点头,提起手中蘸满朱砂的大笔。

    “陛下听老臣说,这道诏书,该这般写……”赵高重又低声口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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