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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血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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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血洗

    1

    “公主,公主!”四五名侍女匆匆追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连声叫着。(恶少的甜心娇妻

    华阳公主毫不理会,依旧快步走在通向小寝的长长走廊中,身影直如一只红色燕子般轻灵迅捷。

    蒙公、郎中令遇害的消息一并传来之际,华阳公主再度震惊之余,更深深愤怒了:若说此前皇长子自裁尚是父皇遗命,此番蒙氏兄弟遇害,幼弟难辞其咎!她知晓皇叔曾上书谏阻过此事,当下又去找他,愤怒声讨幼弟之余又质问皇叔为何不当廷死谏?不想皇叔沉默许久一声长叹,神色间难掩落寞:自己非是不敢,而是无用。非其人勿与语,此乃游说谏阻君王之铁则也。我再是滔滔雄辩,二世那等昏君肯听我言么?……华阳公主大为诧异:皇叔早料到二世不会理会上书?那为何还这般?子婴却淡漠一笑:此中深意你日后便知。华阳公主沉默了半晌,径自起身告辞,来见二世了。

    小寝之中阵阵歌声曼妙,一队舞女轻舒纱袖且歌且舞,飞云帔与蝉冠子齐飞,黄罗髻共五色扇一色。衣冠不整的胡亥斜倚在一张长榻上,眯着蒙眬醉眼,紧盯着舞女们那薄纱下隐约可见不住扭动的雪白**,不时举起手中的铜爵小口呷着。

    “陛下……”一名内侍小心绕开那些款款扭动腰肢的舞女、卖力吹奏着琴瑟管箫的乐师,快步来到二世面前,声音压得很低,“陛下,长公主求见。”

    “长公主?”胡亥将酒爵放下,很是败兴地摆摆手,“不见不见!”

    内侍应声便要退下,新贵当中却有一人拱手笑了笑:“陛下,小臣斗胆。久闻长公主歌舞器乐无不精通,却无由一见,不知陛下肯否请长公主献上一舞,也使我等开开眼?”

    说话之人不过三十岁年纪,相貌算得俊秀,只是神色间隐隐一副市井疲民的狡狯,而那晦暗的脸色也显是长期沉湎酒色所致。他语气虽恭敬,嘴角却绽开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边说边左顾右盼,向其他新贵们递上眼色。

    “咸阳令好主张!”曲宫醉醺醺地高声叫道,漏风的嘴把话说得含混不清。

    “……”胡亥眨眨眼,只觉这一提议很是新奇,向四周环顾了一圈,“你等愿看我阿姊歌舞么?”

    “长公主乃皇族第一美人,如何不愿?”赵成也哈哈笑道,嘴角淌下一丝口涎。

    “善,叫阿姊进来!”胡亥很是兴奋地拍案道,却没注意一旁赵高的阴沉脸色。

    刚被内侍引入小寝,一股浓郁的酒气便混合着脂粉气扑鼻而来,华阳公主只觉心头涌起一股无名业火。她没有理会那些早已让到两旁的舞女,也没理会那些烂醉如泥放浪形骸的新贵们,只快步上前,死死盯住面前的二世。

    “阿姊,何事求见朕?”胡亥慢条斯理地问道。他原本颇有些怕她,若在平日,对她多半是要避而不见的,可目下他已是半醉,听了几位新贵的话又大觉有趣,存心想戏耍一下自己这位长姊,胆气也就不由自主盛壮了起来。

    “为何害死郎中令?为何害死蒙公?”华阳公主没有向二世行礼,甚至没有称呼他陛下,开口便是厉声清叱。新贵们猝不及防,人人惊讶地盯着她,寝宫中的丝竹之声也戛然而止了。

    胡亥被自己阿姊盯得发毛,不禁挺直了身子,坐立不安起来:“那个,朕,父皇,然则,只是,朕以为……嗝!”他吭哧了半天,最后却憋出了个酒嗝。

    赵高不满地瞥了自己学生一眼,淡漠地开了口:“公主此问,似有不妥。”

    “嗝——!”胡亥又是一个酒嗝。

    华阳公主充耳不闻,只冷冷望向赵高。

    “赐死蒙公乃先帝遗诏所嘱,陛下为先帝达成遗愿而已,本是一片孝心,何谈暗害?至于蒙毅,赵高已遣吏员勘问完毕,此人不肯奉诏前往陇西,却欲潜入上郡劫狱救人,罪不容赦。”

    “嗝——!嗝——!嗝——!”胡亥的酒嗝一个接着一个。

    华阳公主一声冷笑分外刺耳:“好个先帝遗诏,二世登基便说是先帝遗诏,赐死阿兄也是先帝遗诏,而今赐死蒙公还是先帝遗诏,胡亥!你可有自家评判?可有半点良心?你敢说父皇赐死蒙氏不是错断?你敢说赐死蒙氏不是出你本心?你若明知父皇错断还有意为之,便不是尽孝,是辱没父皇!……”

    华阳公主清亮的怒斥回荡在小寝中,甚至淹没了那一个又一个的酒嗝,胡亥尽管不断打着嗝,却也是一阵心惊肉跳,在他心中,父皇和老师这两个高大身影是永远如神明一般伫立着的,听到阿姊指责自己辱没父皇,他一时慌乱了。

    “……你想使庙堂君臣离心么?”

    “嗝——!”

    “……想逼天下黔首揭竿而起么?”

    “嗝——!”

    “……想让六国贵胄拿你当笑柄么?想使皇族蒙羞么?我嬴姓秦氏如何出了你这败子?……”

    “嗝——!嗝——!嗝——!……”胡亥嘴唇不住颤抖着,面对着长姊一连串的怒斥,想反驳不知从何说起,想回骂不知该当骂甚,只能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嗝。两名侍女连忙上前,一个给他递上酒水,另一个给他捶背抚胸,却都被他厌烦地一把推开了,只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赵高。

    “公主此言,大是无礼。”胡亥的连番嗝声中,赵高再度开口,阴恻恻的目光中跳动着杀机,“先帝生前何等圣明,我等何人敢违逆半分?遗诏在前,便是赫赫丞相都只能奉诏,何况我等?我大秦终究以法立国,公主纵然心怀不满,也不能当廷斥责陛下,而当依法度行事!”

    “依法度行事?”华阳公主怒极反笑,“赵高,莫以为我不懂秦法。我且问你,郎中令被抓,讯狱鞫狱有笔录么?廷尉府哪位法吏负责勘审?敢站出来对质么?郎中令乃庙堂重臣,你等又说他是死罪,案情这般重大,理当集议廷议,可有么?整桩案子从头到尾只有一封鞫书,还是言辞含混语焉不详,这叫依法度行事?……”

    “不想公主也知我大秦法度,委实难得。(美女请留步)”赵高面不改色答道,“公主既然知晓《秦律》,便也当知,赵高前日刚将其改完,陛下也准了,故而诸般程式都已有变。”

    “……”华阳公主微一愣怔,赵高更法之事,她倒也确乎知晓,只是不知《秦律》究竟被改成了何等模样,一时也拿不准该如何作答。

    “至于遗诏,公主若觉此事蹊跷,当举发丞相与赵高,使廷尉府、御史大夫府携手彻查此事,若果能查得丞相与赵高有秘事阴谋,我等自当认罪伏法,绝无怨言;可若一无所获,依秦法公主也当以诬告论,反坐其罪!此中轻重,公主自行掂量!”

    “赵高,你以为我不知你心思?”华阳公主目光中满是轻蔑,“你早做好了铺排,廷尉府是你一党,御史大夫也是你一党。若依法度行事,便是你等自查自,便果有不可告人之事,到头来还是甚也查不出!好盘算也!”

    赵高却是阴阴笑了:“赵高奉劝公主一句,若果有明白证物在手,不妨亮出来;若全无凭据,便莫在此徒逞口舌之利。秦法有定,非朝会不得妄议国事,公主今日面刺陛下,已有坏法之嫌,还望好自为之。”

    赵高这番话言辞并不如何激烈,语气中却带着一股再明显不过的威胁,听到这最后几句,华阳公主终是慢慢冷静了下来,片刻间诸般念头已闪过心头——赵高说的都是实情,自己若不依秦法行事,就算与他和幼弟当场闹个天翻地覆也仍无济于事,反倒极可能留下把柄,他若果真以此为由问罪于自己,再顺理成章不过。既然如此,目下别无他法,也只能忍气吞声了……想到这里她没再吭声,只恨恨地瞪了一眼赵高,又满怀轻蔑地向仍在打着嗝的胡亥瞥去了一眼,转身就要走。

    “公主留步。”一个颇有些油腔滑调的声音从背后懒洋洋响起,华阳公主别过脸,看到两道欲火炎炎的目光正直勾勾落在自己身上。

    “咸阳令阎乐,见过公主。”那人手握一爵酒,一脸奸笑地站起身来,缓步走向华阳公主,语气中满是猥亵。

    华阳公主没有答话,咬住下唇死死盯住他。

    她知道这个阎乐。据说此人本是咸阳市井一个无赖疲民,整日混迹绿楼赌坊等声色处所,一次结识了乔装溜出宫的幼弟胡亥,两人一见如故甚为相得,他便由此做了幼弟门客。恰好赵高有一女儿既丑且凶,年过三十尚无人家敢要,赵高便将他招为了赘婿。二世继位后赵高位列九卿,这阎乐竟也鸡犬升天般成了咸阳令,新招的那五万胡人材士便归他和赵成一起统领,只是此人仍本性不改,照旧瞒着丈人媳妇整日声色犬马,目下他叫住自己,怕也不安好心……

    她这样想着,阎乐已喷着满口酒气,捧起铜爵递到公主面前,仍是满脸轻薄的笑意:“我等久闻公主芳名,早已仰慕多日。今日得见公主,都觉三生有幸,阎乐斗胆敬公主一爵,何如?”

    华阳公主沉默了片刻,冷笑一声伸出手来,接过铜爵的瞬间,阎乐的双手看似无意地拂过了她的手背,那温润滑腻的触感使他心下一荡,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咧得更大了。

    可他没想到,公主接过铜爵,却是猛地将爵中酒水泼向了自己!

    “哗”的一声,温热酒水顿时浇了阎乐满头满脸,他打了个寒战,刚抬手抹去满脸酒水,耳畔便传来了公主一声怒骂:

    “敬我酒?你也配!”

    骂完这句,她“咣当”一声丢下了铜爵,一抖裙裾转身而去。

    新贵们面面相觑,都大觉尴尬,没有人再吭声。一片沉默中,只有胡亥仍在继续打着酒嗝:

    “嗝——!嗝——!嗝——!……”

    2

    “好个婆娘,比我家那母老虎还凶!”滴滴酒水从脸上纷纷滴落,阎乐却顾不上擦拭,只死死盯着公主远去的身影,心下恨恨骂道。

    “自取其辱,知足了?”赵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语气说不出的阴冷。

    听到这个声音,阎乐心下咯噔一下,酒意醒了大半,咬着牙忍气吞声转过身:“岳丈……”

    刚转过身,他便遇上了岳丈那森冷的目光;紧接着赵高便高高扬起手,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下打得极是清脆响亮,所有人都看呆了,胡亥更是被吓住了,终于停止了没完没了的酒嗝,愣怔怔地望着赵高不知该说甚。阎乐自己同样不敢吭声,只是捂住脸,感到面颊已火辣辣肿胀了起来。

    赵高没有理会自己的女婿,而是转过身来望着胡亥,目光阴冷面色铁青:“陛下也见了,长公主一介女流尚且如此,其他皇子大臣如何看待陛下,更可想而知。”

    “如,如之奈何?”胡亥结结巴巴问道。

    “陛下放心。”赵高语气虽然平淡,目光中却显出了前所未有的狰狞,“老臣,不日便为陛下消除隐患……”

    郎中令署府邸一座充作密室的阙楼里,十数名新贵们结成一个不大的圆环,将郎中令围在了中间,自赵高弄权以来至关重要的一次密谋,终于开始了。

    赵高的目光逐一扫过自己这些犬马,借着鬼火般黯淡的灯光,他看到那一张张扭曲的面孔上无不写满了嗜血的渴望,于是嘴角也浮起了一丝阴冷笑意,然后轻咳了一声。

    阎乐赵成曲宫们闻风而动,纷纷竖起耳朵,如同忠犬聆听主人天音一般。

    “目下蒙氏已倒,九原军群龙无首,王离又是威信资望俱欠,一时当不敢轻举妄动;岭南军更是山高水远鞭长莫及,怕连朝中诸般变故都不知晓,也不足虑。故而我等外患已大大缓解,只余内忧。”赵高以这样一番话作为自己的开场白。

    新贵们屏住呼吸,连连点头,神色间都大为窃喜。

    “而今朝中异己势力大体有四。(欢喜记)一为皇族势力,便是诸多皇子公主;二为武将势力,以杨端和、马兴为首;三为文臣势力,又以左右两相为首,分为李斯一党、冯氏一党;四为黑冰台余党,以太尉王贲为首。四大势力当中,王贲久病多年,已是半死之人,又在频阳养息远离庙堂,早已失势,黑冰台余党更是所剩寥寥,全然不成气候;文臣势力当中,李斯老儿党羽众多,若无足够把握,也不能轻易触动,好在老匹夫为人狐疑摇摆,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敢与我等撕破脸;冯去疾虽也位高权重,却更逊于大局洞察,况乎此人同样文臣出身,对我等威胁还不如李斯,更是不足为虑。对这两大势力三大重臣,我等只需防备便可,暂时不必触动。目下当务之急要解决的,便是前两大势力。”

    “赵公圣明!”犬马新贵们一阵竭力压抑的由衷赞叹。

    “我等立少皇子为二世,其他那些皇子心下不服之余,必会觊觎皇位,一旦有大臣将军拥立哪个皇子起事生变,则大局极可能翻覆,是故必须消除这两方隐忧。除掉两大势力,大要有二:一则动作须快,绝不能让对手有所防备;二则各步骤须环环相扣,绝不能有脱节之处,否则极易激发异己势力聚合,反噬我等。若果真如此,老夫纵不给你等颜色,你等也个个都死无葬身之地,明白否?”

    “若有差池,九族俱灭!”犬马新贵们人人赌咒发誓。

    “此番兵变,如何着手?”阎乐迫不及待地第一个问道。

    “切记,不是兵变,是靖国理乱,是根除逆党。”赵高向自己的女婿投去了不满的一瞥,声音低沉缓慢,“第一步,清洗老夫那些属官。郎中令署乃处置政务之轴心官署,那些吏员却仍是蒙毅旧部,心下必对老夫多有不满;更有甚者,那些郎中个个都是铁鹰锐士,人人精锐无比,一旦肘腋生乱,必定不堪设想!是故,当先行了结这一干人等!”说着把脸转向了女婿,“阎乐,你领五千材士,随老夫亲自办理此事。”

    “诺!”岳丈肯第一个叫自己,俨然是对自己的无比信任,也是自己的莫大荣耀,咸阳令自然挺直了身子。

    “郎中令署清洗之后,老夫顺道去夺那玉玺,你再进驻皇城,分头派出亲信去见那些皇子公主,就说皇帝突发恶疾,想召见各位兄姊,将他们一并诱入皇城,全数擒拿!”

    “只是,公主当中,唯长公主尚未出嫁,仍居于皇城……”

    “先拿她便是!”

    “诺!”阎乐立即满脸欣喜。

    赵高狠剐了阎乐一眼:“老夫明告于你:休要打她主意,若让王离知晓,有你这竖子好看;若让你妻知晓,连老夫都保不住你!”

    阎乐不敢吭声,只挨了打一般缩缩脖颈,周遭新贵们一阵低声窃笑。

    “还有,宗正子婴呢?”尽管刚挨了骂,阎乐却仍壮胆问道。

    赵高还真被这一句问住了,不由得想了想——这子婴虽说是书呆子,手头也并无实权,可留下他仍有诸多不便,按理也当一并除掉;然此人终究位列九卿重臣,朝中人望也高,公然诛杀,一则势必多费一番周折,二则不像马兴杨端和那般可轻易扣上谋反罪名,三则也会惊动李斯冯去疾,使他们有所警觉。此人总归也没甚威胁,又何必多此一举?就算将那些皇子公主尽数问罪处死,除了上几封书信、发几句牢骚,老夫也不信他能有甚作为!……想到这里,终是打定主意:“那老夫子,留待日后不迟。”

    “诺!”

    “赵成!我等清理郎中之际,你也有三样重任:一是提防马兴领中尉军杀入咸阳;二是除掉卫尉杨端和,一举剿灭那些卫卒;三是将材士主力屯集北阪,防备九原陇西两军!此外,过几日老夫会将李信诱入关中,他必途经北阪,你也须一并取他首级!”

    “李信?”赵成吃了一惊,“陇西侯李信?”

    赵高阴阴地点了点头。虽然没说甚,但赵成已明白了兄长图谋:灭国大战那些旧将当中,其他人都已相继病故,蒙恬被赐死,太尉王贲重病在身不足为虑,目下还健在的只有杨端和、马兴、李信三人,而李信是三人中唯一一个领兵在外的大将,尽管相较九原军,陇西军兵力不过五万,但战力仍很是了得,一旦李信擅自动兵南下,胡人材士还真未必抵挡得住!正是因此,赵成此前也提醒过兄长小心此人,赵高却只是冷笑着不答话,而今观之,显然早有全盘谋划了。一时间,赵成不禁对自己兄长大为佩服。

    “李信若死,兵权便交裨将赵公辅,有此人领兵,陇西军翻不了天……”赵高最后阴阴笑道。

    “再者,我等还可给李信扣上谋反罪名,此事交与在下便是。”曲宫也得意地插了句嘴。

    “曲宫。”赵高瞥了他一眼,语气依旧平淡,“你目下已是廷尉,执掌刑杀大权,皇子公主一旦被解送至你处,一夜一日,能否勘问定罪完毕?”

    “赵公放心!《秦律》已被赵公改了面目,在下何等刑罚不敢用?何等口供逼不出?”曲宫一咧嘴,又露出了那黑乎乎的牙洞。

    “善,其余几人:李信、马兴、杨端和,也交由你来编造罪名、搜罗证物,切记:一定不能让大臣抓到把柄,要让他们就算狐疑,也说不出甚!”

    “诺!”

    赵高森冷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视了自己这些爪牙党羽们:“成败在此一举,此番只要事成,大秦江山日后便归我等所有;如若不成,我等人人都不得好死!你等明白?可有退缩?”

    “尽皆明白,无有退缩!”新贵们乱纷纷嚷成了一片,直如一群即将生死大赌的赌徒们一般。

    “善,三日之后,子夜时分,我等便见真章!”

    三日之后。

    金柝的声音不疾不徐地遥遥传入耳畔,已是子夜了。

    床上的华阳公主辗转反侧,反复回想着二世这几日接连颁下的皇命。继御史中丞曲宫突然被升为廷尉之后,庙堂又有了新的人事铺排。前日,中尉马兴缉捕那些逃亡的骊山刑徒未果,不得已返回咸阳,二世以此为由将他当廷罢黜,并下了一道诏书,准备将陇西将军李信召回咸阳,接替马兴为中尉,而陇西军则交裨将赵公辅统领;随后又借口目下关中动荡,中尉军捕盗不力,为防肘腋之患,从新征发的材士中调集了万余人进驻咸阳,归那个咸阳令阎乐统领;除此之外,皇叔也上书庙堂,说自己想赶赴齐地,替皇帝祈福,皇帝也允准了。(逍遥弟子都市行)几道诏书颁布之后,华阳公主分明从中嗅出了一丝异样气息。

    此前她已从皇叔那里知晓,目下咸阳乃至关中的兵力总共加起来也不到万人,大体分为三块:一是郎中令所属的禁中宿卫,他们既负责皇帝的贴身护卫,也负责协助郎中令处理诸般政事,可谓个个都是文武兼通的干才,人数虽少却极为精干,自己的未婚夫君王离便曾是郎中;二是归卫尉所辖的卫卒,主要负责皇城与各处行宫的守卫,人数略多些,却也不过两千人而已;三便是负责拱卫内史郡的中尉军,这是人数最多的一支队伍,将近五千人,目下主要驻扎骊山,以防再有刑徒暴动。皇叔说,这三支队伍原本分别隶属蒙毅、杨端和、马兴三位重臣,而今蒙毅已死,庙堂近来下达的这连番诏命,显然便是围绕着马兴来打主意。以常理论之,若咸阳果有异动,中尉军便当是平乱主力,然则目下马兴已被罢黜,李信却还未回到咸阳,中尉军正是群龙无首之际,偏偏那材士营又被调入了咸阳,只怕其中又埋藏着什么阴谋……

    “惟嬴,宫中若万一有变,你可赶往太庙,自会有人保你无事。”

    这是皇叔离开咸阳之前,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叮嘱。

    想到这里,华阳公主只觉心头鹿撞。皇叔没有明说前往齐地的真正目的,然而从他那忧心忡忡的神色间,从他留给自己的那句话中,她分明能感到局势不妙了。今晨皇叔已然动身,却不知何时方能归来,一种四顾茫然走投无路的感觉便随之盘踞在了公主的心头,她又想起了王离,不由得伸手握住了那块须臾不离心口的玉璧。

    阿离,目下你却在何处?是否还在上郡?还是已然回了九原?阿兄和蒙公都被赐死,你也当与惟嬴一般伤心,然则你千万莫要慌乱,你已是三军司命,决然不能乱了方寸。咸阳这边连日来风波险恶,皇叔离都未尝不是避祸之举,然则惟嬴当无大碍,惟嬴终究是二世的长姊,惟嬴却不信,幼弟敢对自己有甚举动,你且放心便是,倒是你那边让人放心不下……

    正这样想着,远处似乎传来了一阵模糊不清的响动。

    华阳公主屏息静气侧耳倾听了片刻,只觉这响动声中似乎夹杂着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惊讶之下匆忙坐起,将被单裹住**的肩头,赤脚下榻又快步来到窗棂前遥遥望去,立即惊疑地瞪圆了一双丹凤眼——远方原本一片漆黑的天际,此刻已被火光全然映红了。

    公主并不知晓,从这一刻开始,腥风血雨席卷了整个咸阳。

    3

    就在华阳公主匆匆披上衣衫的同时,赵高一党已开始行动了。

    摇曳的火光下,毗邻皇城的郎中令署前,到处是攒动的人头,憧憧的鬼影,闪亮的刀锋,淋漓的鲜血。一个又一个被绑缚着的吏员挤满了一座座庭院,又被胡人材士们推搡着关入一辆辆囚车,向着咸阳南门辚辚驶去。

    “阎乐!阎乐何在?”甲胄齐全的赵成穿过嘈杂的人群,连声叫道,“你这边如何了?”

    “郎中十之**被杀!侍郎散郎议郎谒者都在此,等着下狱!”阎乐忙不迭迎上来,满脸的亢奋。

    “猪头!”四周一片嘈杂,赵成只能揪起阎乐耳朵大骂,“城外堆了数百人,囚车不够用了!还下个鸟狱?全杀了便是!”

    “尸身如何处置?”尽管赵成对自己的称呼很不客气,阎乐却也顾不上计较,仍旧大声问道。

    “运出城外,丢入渭水!”

    “何等说辞?”

    “郎中勾连卫卒作乱!证物文书都找曲宫捏造!”

    “全杀了是否太过?”

    “过个鸟!兄长说了,宁可错杀百人,休要放过一个!”

    “算你狠!若出纰漏,岳丈怪罪,由你担待!”

    阎乐恨恨骂着,向那些虎视眈眈的胡人材士做了个下劈的手势,院落中随即此起彼伏地响起了鲜血喷溅声,被俘吏员们的阵阵怒骂瞬间变成了一片痛苦的呻吟哀号。

    一具具尚带余温的尸体先后倒下之际,赵成已匆匆离去了,阎乐也毫不犹豫地一挥手,领着十余名心腹材士没入了庭院深处。沿着曲折的巷道走了百十步、拐上三五个弯之后,郎中令署最深处的符玺事所已展现在眼前。阎乐精明的目光扫过一圈,眼见十余名皇族吏员的尸身横七竖八倒在满地鲜血中,同样数目的胡人材士们肃立在庭院中,心下已踏实了大半,隔得老远高声一句:“岳丈!拿到了么?”

    赵高缓缓走出符玺事所,右手提着一柄剑尖不断滴血的匕首,左手举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制印玺。阎乐几步上前,火光下已然看清了印玺上的八个秦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忙极为知趣地拜倒在满地鲜血中:“皇帝万岁——!”

    “梳理得如何了?”尽管双目中跳动着阴沉火辣的光芒,赵高的嗓音却低沉依旧。

    “铁鹰锐士一个不剩!”

    赵高微一点头表示知晓了,然后大步向庭院外走去,阎乐也亦步亦趋地快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郎中令署外的广场前,赵高向那些等候多时的材士们高声叫起来,语气中第一次带上了运筹帷幄的豪情:

    “郎中令署清洗完毕,你等兵分五路!第一路阎乐亲领,分头缉拿皇子公主;第二路攻向卫尉府,取杨端和首级;第三路关闭咸阳四面城门,严防马兴中尉军;第四路赵成亲领,驻扎北阪,擒杀李信;最后一路随我守定郎中令署,掌控全局!记住,除那些皇子公主不能杀,其他人但有阻拦,格杀勿论!事成之后人赏百金、俱各晋爵,宫中侍女任意挑选!玉玺在手,赵高说到做到!”

    说到最后一句,他举起了手中的玉玺,胡人材士们对此抱以一片狂野热烈的欢呼,旋即潮水般涌向了夜色中的一条条街巷。(亲爱的鬼公子

    “公主,公主!一队材士杀向皇城了!正同宫门卫卒厮杀!”一名心腹侍女张皇失措地冲入寝宫,满面惊恐地连声叫道。

    “知晓了。”

    华阳公主虽是心头狂跳,语气也不住颤抖着,却没有太过慌张,她最后一次打量了自己的一身男装,又将双手伸到头顶,对着铜鉴正了正那顶皮弁,再将一柄短剑一把匕首先后挎在了腰间,这才转过身来:“你等莫怕,自行藏身便是,那些人当是冲我而来,只要不阻拦,你等该当无事。”

    “可公主你……”

    “莫要管我!”华阳公主匆匆丢下这句,一阵风般地冲了出去。

    “惟嬴,宫中若万一有变,你可赶往太庙,自会有人保你无事。”皇叔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华阳公主强自压抑着心下的惊恐,快步向太庙方向奔去。

    夜色中的皇城空无一人。若在平日,这里各个角落都会散布着卫卒,决然称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然而目下,所有的卫卒都冲出去与材士拼杀了。虽然如此,华阳公主仍是猫下腰,借着夜色的掩护,尽可能悄无声息地隐秘潜行着,每走上几十步便停下来,竖起耳朵听着远处的动静。凛冽的夜风带来了血腥的气息,也带来了各色杂乱无章的响动:喊杀声,哀号声,兵刃撞击声,鲜血喷溅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她贴着墙根抬头望去,只见头顶原本漆黑的夜空此刻却透着蒙蒙一层光亮,心知那些材士们已杀到了附近,怕是和自己只这一墙之隔了。

    而正在这时,前方百余步外突然亮起了大片灯火。

    华阳公主刚闪身到一方大石背后,立即便听到杂乱的脚步声、甲叶的铿锵撞击声迅速向自己藏身之处传来,然后便是一个甚为耳熟的嗓音:

    “围住寝宫!跑了谁也不能跑掉长公主!”

    “阎乐!”华阳公主心下猛然揪紧了——果然是这狗贼!

    借着大石的掩护,她潜伏在浓密的草丛中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喘,直到脚步声听不到后才小心地微探出头,眼见材士们都已远去,轻轻长吁了一口气,这才发觉里衣已完全湿透了。

    尽管逃过一劫,她仍不敢掉以轻心:阎乐此番显是志在必得,一旦扑空必会去而复返,还须尽快逃跑!

    想到这里,公主猛然提起一口气,发足狂奔起来。

    华阳公主不知道的是,阎乐要抓捕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人。

    熊熊火把照亮了皇城中一处隐秘的庭院,和郎中令署那些吏员们一样,二十余名皇子公主已被捆绑成了一串,在胡人材士们的威逼下不得已紧紧拥挤在一起,所有的愤怒目光都集中在对面的阎乐身上。

    火把的照耀下,咸阳令的面孔显得分外狰狞可怖;而将这些皇子公主逐一清点完毕,他的目光也愈加阴沉了。

    方才杀散那些拼死抵抗的卫卒之后,他刚冲入皇城便亲领了百十名精锐材士,直奔华阳公主的寝宫而去,心下满是难掩的狂喜:这皇族第一美人使自己垂涎了这般久,而今终是要落入自家股掌了!然而真正闯入寝宫之后,他见到的却只是十余名藏身不及、只能瑟缩成一团哭泣颤抖的傅姆侍女,真正要抓的正主已经了无踪影。恼羞成怒之下,阎乐下令将这些宫中女子尽数杀光一个不留,自己则大步冲出了寝宫。此时麾下诸多头目已逐一解送着那些自投罗网的皇子公主们前来邀功,他却丝毫没有大功告成的喜悦,只是亲领着心腹爪牙们在这一带反复搜捕,不料里里外外搜了三遍,仍是不见公主踪影!

    “若让岳丈知晓,怕不好交代了……”阎乐咬牙切齿地想,心下浮现的却是自己悍妻那穷凶极恶的模样,前两天身上被她痛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想到这里他狠狠打了个寒战。

    “且不管她,先将那几个皇子了结便是!”

    阎乐大步返身进入了内宫。赵高曾特意嘱咐过他,扶苏之外的十余名皇子当中,要数公子将闾等昆弟三人名声最响,也最得先帝喜爱,若朝野得知连他三人都被擒获,必会一片震怒,因而必须先行秘密除掉他们,至于罪行,自有曲宫等人设法罗织……他这样想着,已进入了内宫,一脸冰冷地来到了三位皇子面前。

    “阎乐!你身为咸阳令,竟敢随意抓人?”刚一见阎乐,公子将闾便开口怒斥道,身后另两位皇子也是满脸怒意。

    阎乐嘴角却绽出一丝凶险微笑:“谁云阎乐随意抓人?公子三人人皆有罪,不臣之罪!罪无可赦!”

    “大秦律法,将闾尽皆熟知,何来此等罪名?阙廷之礼,我等未尝敢不从宾赞;廊庙之位,我等未尝敢失节;受命应对,我等未尝敢失辞。何谓不臣?愿闻罪而死!”

    “臣不得与谋,只奉诏行事而已!三位皇子不肯自裁,我等怕将得罪了!”阎乐向他丢过去一柄短剑,冷冰冰答道;再一使眼色,十余名满面凶悍的胡人材士已大步走上前来。

    “天乎!天乎!天乎!我等无罪!……”

    极尽悲怆的连声呼喊中,鲜血溅满了内宫的白墙。

    枝叶轻轻晃动了一下,华阳公主的身影从浓密树冠中飞上了墙头,不及站稳,已然一骨碌滑下了高墙。

    两只手掌已被磨破,针扎般的疼痛不住传来,华阳公主强忍住泪水一声不吭,心下却暗暗庆幸,多亏自己曾习过武,不然目下便只能束手就擒了,然而紧接着她又想起自己那些弟妹,不知今夜这场兵变,他们是否也受了牵连?她不愿多想,更顾不上多想,只环顾了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松柏林中,知晓顺着这松柏林再向前便该是太庙了,于是忙借着树荫的掩护,快步向前摸去。

    不同于皇城中的一片兵荒马乱,这片松柏林静谧依旧,自骊山陵被奉为祖庙,祭祖实际上改在那里之后,这座原先的社稷已冷落许久,大部分在此当值的内侍也被抽调走了,只留下一名老内侍负责日常洒扫。目下借着太庙的星点灯火可以看清,一个身影正垂手侍立,该当是他。(盛世女皇商

    “长公主么?”一声淡淡的询问随夜风飘来。

    华阳公主心下猛然一颤,不知是否该立即站出来。

    “公主莫怕,老仆乃接应之人。”老内侍遥远的声音淡然依旧。

    尽管心下仍有踌躇,华阳公主却毫不迟疑地走出了松柏林。

    “公主请。”老内侍没有一句多余闲话,转身便将公主引向太庙正殿。华阳公主刚步入大殿,秦国历代先王的一座座灵位便映入了眼帘,她一眼便认出迎面那座灵位正是父皇的,眼角顿时泛起了泪水。

    老内侍却是浑然无觉,快步上前轻推起灵位底座,灵位立即在黑暗中缓缓旋转起来,转眼便显出了一个冒着潮气的洞口,他随即向她恭敬拱手:“公主请。追兵若至,老仆保公主无事。”

    “谢老丈。”心下虽大是感激,华阳公主却也只简单说了这句,然后蹲身跳下洞口;双脚刚一着地,头顶便传来了一阵吱嘎声响,灵位的底座重又恢复原位,她已完全身处黑暗中了。

    4

    夜风掠过北阪,阵阵林涛如虎啸般由远及近传来,震天杀声却已听不见了,而那萦绕在鼻头的血腥气息也同样闻不到了,四下里唯余一片静谧。

    这里是北阪,咸阳的北面门户,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到达这里后,林木逐渐开始茂盛,地势也随之拔高,直到最终变成上郡那荒凉的河西高地。若想由咸阳前往九原,只有越过这道山塬,才能抵达那条大名鼎鼎的秦直道。

    夜色中,华阳公主牵着一匹已被蒙上口鼻的胡马,蹑手蹑脚地小心走着。逃亡大半夜后,她早已疲惫不堪,却还是不敢停下来歇息片刻。

    她在太庙中安然无恙地躲过了阎乐的搜捕。老内侍原本劝她在此多躲几日,她却拒绝了:今夜大乱,皇族或将遭灭顶之灾,自己不能坐视不管,唯思自保!我欲前往九原,将今夜内乱告知王离,请九原军南下!老内侍思忖了片刻,终是点头赞同,又为她取来了一套胡人材士的衣甲,虽略宽大却大体合身,只是衣衫上那股腥膻味让她恶心。但稍一转念便明白过来,唯有这样才能掩盖自己身上的女人香气,不禁佩服老内侍思虑周全,当下仍换上全套衣装,又在老内侍的指点下悄悄越过那些散布北阪的六国写放宫室群,辗转逃到这里,只要能上了大道,便可一路飞驰赶到上郡了。

    然而,正当公主即将牵马走出密林、踏上官道之际,却听到一阵齐整规律的马蹄声自远方传来。她忙将坐骑系好,又藏身道旁的浓密草丛,刚好看到近百飞骑自眼前掠过,火把照亮了那一件件黑袍黑甲,也照亮了骑士们背上的一张张长弓一根根短矛。

    “陇西飞骑!”看到那些长弓,公主心下一惊。秦军远射兵器向以秦弩为主,只有陇西军才像匈奴人那般配备长弓短矛,可这队骑士如何出现在北阪?看这方向显是要去咸阳,却是去做甚?是去救乱支援还是去助纣为虐?突然间,她蓦地想起前日皇叔告诉自己的那道诏令——马兴被贬黜之后,庙堂将陇西将军李信调回咸阳,继任中尉!

    “得救了!”华阳公主心下极是惊喜:这必是李信将军的马队!当年那些灭国大将中,李信将军地位仅次于太尉王贲、九原将军蒙恬,而目下太尉重病、蒙公已逝,李信将军便是无可争议的第一重臣!若他知晓今夜咸阳的连番惊变,必会领陇西军南下靖乱!

    心念及此,她忙从草丛中匆匆冲出,用尽全身气力,向着那队刚从自己面前掠过的骑士大声高喊:“李信将军——!李信将军——!”

    坐骑的阵阵嘶鸣中,近百匹战马齐齐立定,仿佛脚下生根一般,十余名骑士纷纷取下长弓,根根箭矢搭上弦,扭转身子一同指向了身后的男装公主,马队中随即响起了一个充满威严的苍老声音:“何人?”

    “李信将军!我是长公主惟嬴!今夜咸阳内乱,乱军缉捕皇族,方才逃亡至此!将军救我!”华阳公主虽是喘着粗气语速又快,说得却极是清晰利落,讲完最后一句立即拜倒在地。

    “华阳公主?”那个苍老声音中的戒备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惊讶。

    “惟嬴换了男装,本欲由此逃向上郡,搬九原大军!”

    她的嗓音极是清亮,听到这显是女子声音,李信再无疑心,收起弓矢翻身下马,手举火把从马队中快步走出,来到公主面前,扶起她后惊讶一句:“果是公主!”

    “咸阳正是腥风血雨,将军切莫前行,当折回陇西,领大军靖乱!”

    “乱军几多兵马?何人主事?”李信脸色顿时严峻起来。

    “至少数千!主事者当为赵高!”

    李信负手左右踱了两步,扭头向骑士们高喊:“一个伍!”眼见五名骑士同时策马上前,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枚符节:“你等二人回去,将此节交赵公辅,命他调三万人南下!你等三人,护送公主前往上郡!其余人等,随我赶往咸阳!”

    “可将军,你等兵力……”

    “李信知晓,然形势危急,我等能救几人是几人,自家生死顾不得了。”李信丢下这句又一招手,立即有人牵过一匹战马,“公主小心,我等……”

    李信没能说完,目光陡然变得警觉起来,扭头望向了前方夜色中的官道;华阳公主刚要询问便住了口——她已感到一阵剧烈的震颤,正在向这支马队迅速传来。

    “公主快走!我等掩护!”李信一声大喊,马队骑士们纷纷举起了刚放下的弓矢。华阳公主匆匆一句“将军小心”便上了马,却不想背后官道两旁的密林中也杀声震天,一个又一个阴影从密林中的树冠上纷纷降下,转眼间便将整支马队前后堵死。

    一箭之地外,大片火把照亮了胡人材士们密密麻麻的身影,一双双眼睛闪烁着森森碧光;华阳公主再扭过头去,看到背后也几乎是同样人数。李信又是一声“公主下马,列圆阵”的断喝,陇西飞骑的马队便迅速结阵,转眼将忙不迭下了马的华阳公主裹在正中。

    “赵成见过陇西侯。”对面的马队中传来一个阴冷笑声,“敢问陇西侯私藏谋逆重犯,却做何说?”

    “老夫这里无有重犯,更无人作乱!”李信森然答道。

    “我等已尾随长公主多时,将军若肯交她出来,或能留条性命,不致如那马兴杨端和一般……”

    听到马兴杨端和这两个名字,李信心下猛然揪紧了,厉声催问一句:“他二人如何了?”

    “死了!被我等杀……”

    一声箭矢的呼啸打断了赵成的话语,最前一名材士尽管早已高举盾牌提防暗箭,却还是哼也没哼便一头栽倒下马,身旁几名同伴惊恐望去,但见一根两尺余长的粗大硬矢已将盾牌整个洞穿,深深揳入了死者喉咙;正在惊恐间,对面的马队中箭矢呼啸又连声响起,又是三名材士倒栽下来,还是咽喉中箭!

    连珠箭“井仪”?赵成倒吸了一口凉气:久闻陇西李氏善射,而今观之,果然名不虚传!

    “狗贼赵成!”对面传来了李信的怒吼,“弟兄们,为卫尉中尉报仇!”

    杀声震天,鲜血此起彼伏地喷溅着,浓郁的血腥气息直扑鼻头,呛得华阳公主几欲作呕,尽管也曾习武多年,但这仍是她第一次无比接近死亡。耳畔是箭矢的呼啸,双方交手时的怒喝,战马的嘶鸣,尸体落地的闷响,眼前是一个又一个骑士倒在血泊中,公主看得出,陇西军人数远少于材士,尽管如此,她还是背靠着自己的战马,静静等待着那个必将到来的结局,甚至一时忘却了呼吸。

    最后一名骑士倒了下去,一根箭矢也贯穿了公主坐骑的脖颈,轰然倒下的沉重马身将不及闪开的公主压倒在地,一股血泉随即迎头浇来。她试图推开马尸,却失败了;再艰难地扭过头去,看到李信将军也是大汗淋漓,一枚已被折断的箭镞直直插入了他的左肩,不住向脚下淅淅沥沥滴着血。

    四周静了下来,材士们尽管仍握着弩机,却都没有继续发射,赵成止住了他们,然后面带胜利的微笑翻身下马,率领着前后两面的材士们,向李信和公主徐徐包围过来。

    李信摸了摸自己的箭箙,里面已经空了。

    “李信未能救公主脱险,心下愧疚……”李信没有转过身扶起公主来,也没回头向她瞥上一眼,只是轻声说着,同时弯腰从身旁一名骑士的尸身上拔起一根箭矢,本想继续张弓搭箭,却不想整个身子颤抖得厉害,拇指搭上弓弦根本无法扯开。

    “弓都拉不动了,陇西侯还能如何?”赵成满脸得意,继续一步步走上前来。

    “将军……”华阳公主哽咽着,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坐骑尸体稍稍推开了一点,双手撑地勉强支起了上半身。

    “当”的一声,一柄血迹斑斑的匕首被丢在了她面前。

    “公主若不愿被俘受辱,可自行了断。恕李信,不能再保公主了……”李信的声音低如耳语。

    “谢将军……”华阳公主眼角泛起了泪水,艰难抓起了匕首。

    一道凶光从赵成眼中掠过:李信死活他不必顾虑,可若是让长公主自尽,自己决然无法向兄长交代!立刻大喊着“拦住她”,猛扑向了公主。

    恰在此时,李信却是一声暴喝猛然转身,然而并不是如众人以为的那般射出弓箭,却是猛然甩出手中箭矢。但闻赵成一声哀号,猛然抬手捂脸,箭镞却已直插他右眼,一道鲜血随即喷涌而出!

    几乎是同一时刻,如蝗的箭雨自背后吞没了李信。足有七八支箭矢穿透了陇西侯的身躯,他却扭过头,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身子晃了晃颓然倒地,无数伤口中涌出的鲜血淹没了他的整个身躯。

    “将军!”华阳公主哭喊道,将匕首横在了脖颈前。

    手臂上陡然传来一阵剧痛,匕首当啷落地,公主痛苦地握住被箭矢射中的右臂时,三五个高大的身影已闪到面前,几双强有力的大手齐齐伸出,一下将她按倒在了遍地血泊中;随后,赵成站到了她的面前。

    “公主想死还不容易?不必心急。然则死前,你不想见见那些弟妹么?……”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右眼依旧在滴滴答答淌着血。

    5

    苍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投射了下来,照亮了华阳公主惨白憔悴的面孔。

    耳畔有人在低声啜泣,远处的犬吠声中夹杂着材士们皮靴砸地的规律声响,以及一两声听不懂的粗重呼喝。萦绕在鼻端的血腥气息仿佛愈加浓郁了,半梦半醒中的华阳公主只觉喉头一紧,一声低咳,终是缓缓张开了眼睛。

    她看到黑暗中偶有一两道目光一闪而逝,无不透着深深的惶恐。

    “阿姊,你醒了?”一个轻柔胆怯的声音低低问道,随后便是一阵镣铐的哗啷声响,一个女人的身影向着她缓缓膝行而来,公主伸开双臂将她揽到怀中,耳鬓厮磨之际,已感到泪水落在了自己面颊上。

    “阿姊,我等,还出得去么……”她怀中的女子啜泣道。

    “出得去,该当出得去。”公主将她抱得更紧,知晓这是自己最小的妹子,嫁给丞相少子不过两年光景,“阳滋,丞相会想办法,你夫君也会想办法。我等嫁的不都是重臣之子么?我等本就无罪,那多重臣,岂会眼睁睁看着我等冤死?”

    话虽这般说,可她自己的声音也在不住颤抖着。

    “我却不信……”少公主阳滋抽抽搭搭哭泣着,“那多大臣,都问罪下狱了;我等那多兄长,也都死了,死得还那般惨……”

    话音未落,这间不算大的囚室中已是一片哭声,原来所有的公主都没睡。

    “妹妹们莫哭,莫哭……”华阳公主哽咽着,串串泪珠却也不断滚落,只能别过脸去,遥望着窗棂外的月光。

    勉强压抑下又一阵泪水之后,她这才扭过头,语气也平静了些许:“我等都是嬴姓皇族,都是父皇的女儿,我等不能让那些恶徒看出怯懦,不能失了皇族颜面,辱及父皇……”

    也许是她话语中的坚定感染了妹妹们,所有的公主都停止了啜泣,很快沉默了下来。

    “阿姊,我也不怕死。”怀中的阳滋用衣袖拭去了眼角的泪水,目光重又平静下来,“总归,我等姊妹都是死在一起。”

    “这才对,小妹,无论何时,阿姊都与你等一起……”华阳公主勉强绽出一丝惨淡的笑意,“睡吧,养足精神,方有勇气活下去。”

    阳滋轻轻点头,在她怀中闭上了眼睛,许久后终于发出了均匀鼻息,睡梦中的面容分外安详。而其他的妹妹们也都先后沉入了梦乡,囚室终于平静了下来。

    然而,华阳公主自己却是丝毫没有睡意。

    被囚禁于此已有半个月了。她还清楚记得逃亡失败被抓回的那一夜,当自己被推搡着带到这间囚室前,沉重的木门吱嘎着打开时,一阵女人的哀哭声便随之响起;押解自己的两名胡人材士发出一阵粗野笑声,背后狠命一推,自己便扑倒在了冷硬潮湿满是血腥气息的青石地上。囚室大门再度重重撞上时,一片“阿姊”的叫声纷纷响起,紧接着便是两个年轻女人扑过来搀起自己,她惊讶地扭头望去,却见是自己的两个妹妹;再环顾整座囚室,更是心下一颤:连同自己在内,嬴姓皇族的十位公主,父皇的所有女儿,自己和所有的妹妹,都被囚禁在了这里!

    黎明到来了,然而却不再有光亮。一片黑暗中,她能看到的只有粗糙的墙壁,冰冷的铁栅,看守自己的胡人材士们那不怀好意的笑容,其他公主们因绝望而悲泣的面容,这半个月直如一百年那样漫长。然而直到后来她才知晓,这棺椁一样几乎使人窒息的囚室反而保护了自己和妹妹们,囚室之外,整个大咸阳已是一片腥风血雨。一座又一座官署被血洗,一个又一个重臣被罢黜,被暗杀,被囚禁,被施以各种骇人听闻的刑罚,被扣上形形色色的罪名,直到最后被匆匆处决,才算终结了自己所受的非人折磨。此等灭绝人性的疯狂屠戮之下,除却李斯、冯去疾等有数几名重臣因树大根深而被暂时放过之外,大多数庙堂大臣和他们的家眷都在血洗中倒下了,就连公认最与世无争的奉常胡毋敬都在绝望中选择了饮鸩自裁。而他们的属吏境遇同样悲惨:郎中令署的吏员们被斩杀殆尽,负责守护各处宫室的卫卒们尽数战死,中尉军同样被全部剿灭。御史大夫府的吏员们被连坐下狱了,负责监督考核百官的吏员们反过来受到了监视;廷尉府几番大换血,勘定罪行者一个个被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秉公奉法忠于职守的循吏们一个不剩,占据了他们先前位置的是一群随意曲解《秦律》草菅人命的讼棍。无辜者成百上千地被斩首,尸身先是被运往咸阳城外,在那挖出的数十个乱葬深坑中草草掩埋,此后刽子手不胜其烦,索性将尸首尽数丢入渭水,一度堵塞了水流,整条宽阔水道中都沉浮着尸骸与断肢,血腥的气息终日弥散在渭水之上,弥散在咸阳城的大街小巷,就连那些牲畜闻到了都要哀鸣不已掉头就走。那些定居咸阳的六国旧民们被迁入关中前曾听过无数关于秦国刑罚的恐怖传说,天下一统之后的十余年间始终没有亲见,然而这半个月终于使他们开了眼界,他们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生杀随意、刑戮妄加,什么叫死者相枕、刑者相望;六国旧民们关于秦法的种种悲惨想象,那些只有真正丧心病狂的屠夫才能实际为之的种种罪恶行径,仿佛一夜之间便通通成了真,而这一切却恰是以秦法名义施行的,世间荒谬无过于此。

    绝大多数人都是束手就擒,只有卫尉杨端和在被缉捕时奋力自卫,砍翻了三人,身中八创,最后被一拥而上的胡人们剁成了肉醢;中尉马兴尽管已被罢黜,得知咸阳城惊变后立即召集起数百名忠于自己的中尉军,试图杀进城中扭转朝局,结果寡不敌众被尽数歼灭,马兴自己也死于乱军之中。这两人和陇西将军李信,是那些屠夫们遭遇的有数抵抗,除此之外的反抗几可忽略不计。至于其他黔首,指望他们更不可能,关中本土的秦人精壮早已散布在南北两路大军之中,或者被抽调到各处工地去服徭役,留下来的只有老弱妇孺,取代那些本土秦人留在咸阳的反倒是六国新移民,他们本就对秦政好感不大,骤遇这等血洗自然只求全身自保,自顾尚且不暇,何敢奋起反抗?这些情况经种种渠道传播开来,天下人便多以为秦人懦弱秦人奴性秦人软骨,却不知此秦人早非彼秦人了。

    虽则人人自危,但黔首们也非毫无作为,他们在震惊惶恐中四下打探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最终被告知,这所有的冤狱、酷刑和屠戮,通通出自那位郎中令赵高;他果然不愧精通律法的大吏,只用了区区几个月便将秦法扭曲得面目全非。人们不知他是不是人,那个人形躯壳下是不是有着一颗畜生的心;人们也不知他是不是真正的阉宦,他也许被阉割过,也许没有。但确定无疑的是他阉割了秦法,而今的秦法终于应验了那些被无妄加诸于自己身上的臆想和谣言,真正的衡平律法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挂着法治羊头的一案臭不可闻遍生蛆虫的人治狗肉。在秦代之后的两千年内直至数十年前,这等对法治的背叛,这等对法治的阉割,这等以法治之名行人治之实的无耻闹剧仍然在华夏大地不断上演,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

    在那一幕幕惨剧中,最令华阳公主痛苦的便是自己那十余位皇弟的死。那是自己入狱的第三日,她和其他公主们虽被隔离关押,无从亲眼目睹,但那日仍从负责看守的胡人材士们口中听到了那一噩耗,又从支离破碎的语句中拼凑出了那场杀戮的原貌——除却已自裁的将闾三人,以及自请殉葬的公子高,其余几位皇弟在下狱后的一日一夜中受尽了各种酷刑,都被折磨得奄奄一息,面对着刑罚的淫威,只得气息奄奄地亲口承认犯下谋逆大罪。刚在鞫书上画押具名完毕,他们便被拖出了大狱塞入了囚车,又迅速运到咸阳南市,当一个个遍体鳞伤不成人形的皇弟们被拖下囚车时,那个新廷尉曲宫便当众念诵起了那篇漏洞百出的鞫书,又宣布处他们以僇杀之刑。随着咸阳令阎乐一声令下,一群被临时招募的疲民无赖们便一拥而上,皇弟们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那些疲民无赖们的欢呼声中,被一点点折磨致死……

    (注:僇刑不见于秦代刑罚,故说法不一。一说僇为侮辱之意,僇刑即侮辱后杀之;另一说以为僇通戮,仅为死刑另一种称呼,此处取前者。)

    想到皇弟们的惨死,华阳公主一声低低的叹息,全身都不禁颤抖起来,更加忧心自己和妹妹们的将来。从入狱直到目下,一切似乎都风平浪静,她们没有遭遇那些令人发指的酷刑,也同样没有廷尉府御史们的勘问,然而这反倒加重了公主的担忧,她已从皇弟们的死讯中看出了赵高那扭曲的心灵——不光要让她们死,还要让她们在受尽折磨之后,无比痛苦地死!

    既然如此,等待自己和妹妹们的将是何等命运?

    心念及此,华阳公主轻抬起手,隔着衣衫按住了挂在胸口的那半枚玉璧。

    “阿离,目下你在何处?惟嬴不求你救我等出去,只求死前能见你最后一面……”

    华阳公主低声自语着,泪水再度模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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