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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虽千万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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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1

    就在自己的未婚妻子身陷囹圄之际,王离终于回到了频阳。(霸主轮回游都市

    荆山塬、石川水、金粟山、官道两旁的千顷美原……眼前的一切都和两年前离开时毫无差别,然而田间垄上却只剩下一群群老弱妇孺,没一个精壮;大片的良田荒芜着,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旷萧疏。

    “何等变故?”王离越向前赶,便越是胆战心惊。

    丹骎从一道山塬背后拐过弯来,他眼前突然一亮——前面同是一名策马飞驰的年轻骑士,眼见他显是也要去王氏庄园,王离忙高叫了一声:“兄台留步!”待到对方勒马扭头,心下更是惊喜——竟是李由!

    “你如何在此?”两人翻身下马,几乎是同时问起,又同时沉默了,多少有些警惕地望着对方,最后还是王离先开了口。

    “李由,不怕你知晓!王离要去咸阳,要为皇长子与蒙公申冤!庙堂若不答应,我这便起大军南下!去咸阳前,我再去见父亲最后一面,不信他会拦我!”

    “王离,莫冲动!目下咸阳去不得!”

    “你也要拦我么?”王离第一次对好友怒目而视了,“丞相只知明哲保身,你也这般么?”

    他没想到,刚听到自己这句气话,李由那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竟陡然变得惨白了,眼见这般顿时涨红了脸一拱手:“罢,说错话了,你且勿怪。”

    李由却是一声叹息,连连摆手:“此事莫提了。只是王离,你竟不知目下咸阳如何了么?”

    “咸阳如何了?”

    “你千万忍住……”

    ……

    ——“狗彘不食!”听完咸阳的连番惊变,王离怒不可遏地飞身上马,正要掉转马头挥起马鞭,却被李由一把拉住缰绳:“王离!知晓我是来做甚?”

    手中的马鞭软软垂了下来,王离扭过头,已是满面通红气喘吁吁。

    “我也是来找太尉,想请太尉筹划,救皇族。”

    “如何不找丞相?皇子公主当中,好几人不都是你李氏姻亲么?”

    “我已见过父亲,他也束手无策……”李由语气中透着难以言说的郁闷。

    李由没有想到,自己火急火燎地由洛阳奔回咸阳来见父亲,父亲的反应却这般让自己失望。

    他刚来到丞相府,便看到了右丞相冯去疾的车马,家老将自己领入前厅,说左右两位丞相正在内室议事,请长公子稍候,当时他已听到了里面断断续续的争吵:

    “李公,你且说,还能再忍么?”一向厚重平和的冯去疾头一次愤激了起来,声声怒吼连外面的李由都听得一清二楚,“那多先帝子女,都是我等大臣的女婿儿媳,我冯氏便有三个,你李氏更多!哪怕不为先帝,我等也须为自家着想!如此大肆屠戮,如此禽兽之行,还有天理么?……”

    “冯公,冯公!”李斯一连声的喘息,语气前所未有的软弱,“此时不能意气用事,赵高那诸般缉捕勘审乃至决刑,依的都是秦法,我等若起身反对,只怕各自宗族都要被连坐……”

    “鸟个秦法!曲宫被擢升廷尉,乃你一力推荐,老夫不知此人底细,这才没吭声;赵高要更秦法,乃你负责把关,老夫不懂此中深浅,这才没反对。你当时嘴上说得漂亮,口口声声使法必行,说此乃秉承先帝遗志,乃是震慑复辟之需,老夫信你,才听凭你等更法,不料更出来的竟是这般恶法!越更冤狱越多,更来更去竟连先帝骨肉也更了进去!李斯你说,这便是你要的秦法么?不怕连你自家性命也更进去么?……”

    “冯公,你以为老夫便不痛心?然则事已至此,老夫还能奈何,你冯氏又能奈何?冯劫已被罢黜,你那丞相权势也大大萎缩,你……”

    “纵然如此,还要缩头么?老夫不似你!老夫纵然无力,照样要与赵高胡亥斗到底!……”

    一阵急促脚步伴随着连声怒骂从内室中迅速传来,李由刚起身便与右丞相撞了个满怀,冯去疾尽管抬头看清了长公子,却仍不理会李由,破口大骂着出了丞相府。

    “阿由,如何回来了?”李斯满是无奈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李由忙转过身,拱手叫了声“父亲”。

    “你也是为此事回来?”

    李由点点头。

    “此中利害,老夫自然知晓。然则,此事却须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李由原本一向冷静,此刻语气也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父亲,冯公说得对,我等不能再无所作为了。赵高一党每日杀人成百上千,若再踟蹰延宕,弟媳妹夫们便要全数惨死了!”

    “阿由,老夫知晓,知晓……”李斯连连摇头叹息,已是老泪纵横,“然则你说,老夫却能做甚?……”

    “九原大军不还在么?两位冯公不还在么?李由郡中也足有三五千郡卒,还可再征发这多黔首,我等足可为父亲后盾!父亲可与两位冯公一同请命声讨,使天下尽知赵高恶行,逼迫二世释放皇子公主,杀赵高以谢天下!”

    “哪有那般轻易?一则,赵高那诸般行径都是依新秦法而为,何能算有违法度?二则,赵高手下还有那五万材士,谁斗得过?李信,马兴,杨端和,那多大将谁不是军权在握?连他们都遇了难,老夫何敢轻举妄动?”

    “可我等终不能……”

    “更有甚者,李由,你也知晓,二世是老夫拥立的;扶苏与蒙氏之死,老夫未曾劝阻;赵高拔擢那些党羽、贬黜那些功臣,老夫也曾赞同;赵高更改律法,老夫负责把最后一道关;二世起阿房宫、征发材士,老夫同样无有异议……凡此等等,老夫已深陷泥淖,皆被天下视为赵高一党,自顾尚且不暇,何能再引火烧身?”

    “父亲,正是因此,我等才不能再蛰伏了!父亲纵然名望大损,然只要痛下决心力挽狂澜,朝野天下仍会将父亲视为正道名臣!白刃加胸,不计流矢,一己生死宁重过邦国大计?再者,父亲此时若再不动,只怕下一个就会,就会轮到……”李由不敢说下去了。

    “李由,你向来沉稳精细,而今如何也这般毛躁?只知逞一腔血勇,只会连声喊杀?”李斯显然恼怒了,“老夫若听你之言起兵反秦,岂不成了叛逆?那便是灭族大罪!我李氏全族数百条性命,都要尽数葬送!”

    “然则,父亲究竟何意?眼看弟媳妹夫尽数冤死?”李由不敢违逆顶撞父亲,只是低声问。

    “老夫不会。”李斯摇摇头,语气中满是疲惫,“老夫只是想,谋求万全之法。此事须,从长计议……”

    “父亲……”李由无比惊疑地望着父亲,片刻后目光终是黯淡了下来,默默一拱手,“孩儿告辞。”

    “李由,你马上回三川郡!不得延误,也不得见任何人!”

    背后传来了父亲的喊声,李由却没有回头,默默出了丞相府。

    ……

    “父亲虽这般说,我却没听他。”讲到最后,李由的声音已低得几乎听不见,“出了丞相府,我本想去见两位冯公,去了方知,右丞相恼怒之下急火攻心,已大病昏迷了多日;冯劫虽无事,却因早被罢黜,已无能为力,也同样没个主张,只建议我来频阳找太尉。我刚要动身,正好听说皇子们要被僇死,这便多留了一日,亲眼见了几名妹夫遇害,当真惨不忍睹……”

    听了李由的话,王离自始至终没有吭声,只是死死咬住下唇,直到一丝鲜血从嘴角徐徐淌下。

    “王离,目下我意已决。”李由语气平静却坚定,“此番我拼着违逆父亲,也不能再眼看赵高胡作非为。皇子虽已遇害,然公主们还在,我须全力救她们,你肯信我么?”

    “走!同去见太尉!”王离只憋出了这么一句,已飞身上马,两人一并绝尘而去了。

    “王翳!”赶到千口村外,眼见一名少年童仆正匆匆赶向庄园,王离高叫了一声,那少仆扭过头来,也惊喜地瞪大眼睛叫了声“公子”,转眼间王离已赶到近前:“频阳这是咋回事?人如何这般少了?”

    王翳刚明亮起来的眸子重又黯淡了下去:“都走了。(魔君宠舞)有的是去服徭役,有的是自家逃亡异乡,还有是太尉遣走的。”

    “阿翁?他目下如何?”

    王翳的眼眶顿时红了:“太尉……怕是,时日无多了……”

    “阿翁!”王离近乎发狂地大吼一声,旋风般卷进了庄中。

    被阿媪和几名老仆领到父亲的寝室时,一股扑面而来的草药气息呛得王离连连咳嗽,眼角顿时湿润起来;再看到病榻上的父亲,串串泪水更是止不住滚落下来。父亲早已消瘦的身躯而今更是形销骨立,原本花白的须发已完全白了,深深凹陷的两颊直如骷髅般骇人,面色晦暗双目紧闭,眼见父亲一脸弥留之相,王离只来得及说一声“阿翁”,已然瘫倒在父亲的病榻前。

    一声低沉的呜咽从喉咙深处响起,王贲轻轻睁开了眼睛:“阿离么?终是回来了……”

    “阿翁!病得这般重,何不早叫阿离回来……”王离痛哭流涕着膝行上前,背后的阿媪和几位仆役也连连拭泪。

    “阿离,不许哭……”粗重的喘息中,王贲声音虽轻却仍带一丝怒意,“而今,你须去做两事,不然,为父不能瞑目……”

    “阿翁,咸阳事知晓了!阿离想救皇族,想救惟嬴!求阿翁指教!”

    “好,不愧老夫之子……”

    “李由同求。”

    一个平静却清晰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王贲微张开蒙眬的双眼,看到另一个英挺年轻人缓步上前。

    “此番皇族遭戮,既是邦国危难,也是王李两族不幸,李由愿与王氏同心!”

    “公子由……”王贲满意地闭上眼睛,片刻后才望向自己的妻子,艰难吐出一个字眼儿:“药……”

    王夫人微一踌躇,转身捧来一只小小陶瓶,从中取出药丸服侍丈夫吞下,王贲闭目养神的同时,她拭泪向儿子解释说,此药乃徐福先生炼制,能振奋精神于一时,却也大伤元气,直如饮鸩止渴一般,除非弥留之际有未了心愿,否则决然不能轻用……王离正在惊恐,王贲额头却已渐渐渗出一层细汗,脸色也多了一丝红润,重新睁眼时目光也再度明亮,片刻间居然自己撑起身体坐了起来。

    眼见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王贲先望向李由,嗓音也极是镇定:“公子由,你须办两事。其一,带这封密信前往骊山,将其交与少府章邯;其二,持此信物,前往上林苑……”

    说着他伸出手,掌心中是一枚正绽放着温润光芒的玉牙。

    2

    杂乱的脚步声突然传来,囚牢中的公主们都惊恐地竖起耳朵,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所有人都在暗暗祷告,希望这脚步声不是向自己这间囚室而来,然而那越来越清晰的动静,却是确定无疑地使她们失望了。

    “哐当”一声巨响,囚室的狱门被推开了,一个东倒西歪的身影出现在了公主们面前,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

    咸阳令阎乐。

    没人吭声,坐得靠近狱门的几个公主只是惊恐地连连后退,尽可能离他远些。

    看到公主们这般反应,阎乐笑了,喷出扑鼻的酒气,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欲火。

    “做甚?”一个清澈而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和妹妹们相反,华阳公主反而站起身迎上前来,将其他公主拦在身后,秀美却憔悴的面颊上一脸冰霜。

    阎乐的喉咙中干笑着:“做甚?在下要做甚,公主看不出么?”说着向她缓步走来。

    一阵彻骨寒意掠过了华阳公主的全身,尽管如此,她却仍直视阎乐那猥亵的目光,没有任何退缩之意,这一个目光中的火热和那一个目光中的冰冷,恰恰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不许碰阿姊!”

    镣铐的哗啷声响中,两名公主扑上去想拦住他,阎乐一把推开他们,手上却是一阵剧痛。低头看去才见少公主阳滋在自己腕上狠咬一口,当即恼羞成怒一耳光打过去,阳滋一声哀号,“咕咚”一声跌倒在地。华阳公主忙蹲下身,一把将她搂在怀中。

    阎乐轻蔑地向其他公主扫视了一眼,一挥手,二十余名材士鱼贯涌入,每两人架起一名公主的双臂,少公主也被从她长姊的怀抱中拉开;另两名格外精悍的材士大步上前,先解开华阳公主手上的镣铐,不等她反抗,已将她双臂反剪背后重又锁起。

    没人吭声,有几位公主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她们甚至连将脖颈凑上剑锋自我了断都不可能,只能粗重喘息着,死死盯住站在阿姊面前的阎乐。

    “长公主敢动一下,便有她们好看……”阎乐上下打量着华阳公主曲线毕露的身材,亵笑道。

    “阎乐,只会向女人施威么?”华阳公主冰冷的嗓音微微颤抖着。

    “长公主若肯任我摆布,自不会为难她们……”阎乐一脸亵笑地缓缓伸出右手,指尖轻拂过公主的左肩。

    一阵战栗陡然掠过华阳公主的全身,阎乐的手滑腻潮湿且冰凉,一时竟令她想起蛆虫的蠕动,于是一阵恶心陡然涌上心头,她喉头上下翻滚,拼尽全力才勉强忍住没有呕吐。

    “阿姊——!”公主们的哭喊纷纷响起,又是一阵拼命挣扎。胡人材士们却是一片粗野笑声,死死攥住她们反剪在背后的双臂。

    阎乐自然充耳不闻,指尖由公主肩头先后游移到了她的脖颈,又继续缓缓下移,一寸又一寸,他可以感到她身体越来越剧烈的颤抖,也可以听到她越来越急促的喘息,更清清楚楚看到了她眼角泛起的屈辱的泪水,这使他心底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快意。他自可一下将她扑倒再尽情蹂躏那让他朝思暮想的**,可这如何比得上一点点摧毁这女人的高傲,从肉身到心灵把她彻底征服?……

    指尖已移到了胸口,已开始向衽领中伸去,阎乐嘴角绽放出一丝恶毒笑意,突然一把扯开了她的囚衣。

    恰在此时,华阳公主却是猛低下头,一头撞上了阎乐的鼻梁!

    这一下去势极猛,得意扬扬的阎乐根本没有提防,猝不及防之下陡然一阵酸麻剧痛,不禁哀号着捂住鼻梁,泪水已涌了出来。而华阳公主不等阎乐直起身子,已向着囚室墙壁一头撞去!

    公主们极尽惊恐的尖叫笼罩了整座囚室,所有人都看出了她的心思。而间不容发的刹那间,大急之下的阎乐猛然伸手,一把扯住了头发将她揪了回来,酒意也全醒了,一颗心顿时狂跳起来——公主赴刑前若真出了意外,岳丈活剥了自己都可能!当即再顾不得其余,猛然将她一把按倒在地。

    “放手!”华阳公主的凄厉叫号,其他公主们的尖叫哭喊响彻了囚室,刚将公主压在身下的阎乐动作却陡然僵硬了起来,他警觉地仰起脸,透过那些女人们杂乱的大呼小叫,分明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正迅速向这里走来。

    又是“咣当”一声,狱门再度打开了,火把照亮了来者的锦绣袍服以及阴沉面容,阎乐此时已匆忙推开公主,眼见来人走进囚室,索性放弃了起身的努力,只愣愣跪在地上,望向那不速之客的目光中满是恐惧。

    华阳公主横躺在地,双手被反绑身后依旧不能动弹,却仍是艰难地翻了个身,背对着狱门,避免自己**的胸口再次落到那些男人野兽般的目光中。阳滋此时则全力摆脱了捉住自己双臂的两名胡人,扑向了自己的长姊,将她一把搂入怀中,姐妹二人顿时抱头痛哭起来。

    望着那双充满了阴狠残忍的目光,阎乐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嘴唇连续翕动了三四次,这才憋出一声蚊蚋般的低语:

    “岳丈……”

    赵高没有吭声,缓步走上前来,每一步都踩在了阎乐的心头,咸阳令想向后退却,却还是生生忍住了。他对自己岳丈的秉性再了解不过:若不想招来更凶狠的报复,只能硬着头皮任他责打!

    皮鞭的破空声清脆得刺耳,一旁那些公主们恐惧地闭上眼睛扭过头,睁开眼时才发现,咸阳令脸上已多了一道深深的鞭痕,从额角一直延伸到脖颈,纵然如此,他仍不敢吭一声。

    “出息了是么?敢违令了是么?老夫养的狗,敢自家偷嘴了是么?”赵高气势汹汹地骂道,又是狠狠一鞭将女婿抽得翻滚在地。这一下去势极猛,阎乐没能忍住,终是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低声呻吟。(重生之官场鬼才

    “让你读鞫,没许你野合!”赵高厉声咆哮道,面孔已全然扭曲,“忘了自家女人么?想尝她鞭子么?处她刑罚乃是依律,你对她不轨却是触法!果真得了手,传出去便是个大大口实,万一李斯冯去疾借此煽动,整个咸阳都要大乱!……”

    脊背被抽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痛,阎乐却不敢吭声,跪伏在地默默听着。

    “早跟你说过,莫打她主意,不知她男人是谁么?”赵高用鞭梢遥指着瑟缩在墙角的华阳公主,口中连声大吼着,“行刑之后,九原军极可能南下,提防还来不及,还要逼那王离?你想他杀到咸阳,割了你上下两头么?……”

    阎乐仍不敢开口。

    “滚!”赵高大步上前一脚踢去,阎乐重又一骨碌倒地,连滚带爬逃掉了。

    先前还一片喧闹的囚室顿时寂静了下来,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没有消弭丝毫,所有的公主都警惕地盯住赵高,不知他又有甚新图谋。

    “列位公主,廷尉府前日集议完毕,已然议定刑罚。”赵高一声粗重的喘息,森冷的目光逐一扫过她们,“你等伙同诸皇子谋逆,依新《秦律》当处磔刑,裂肢之刑!三日之后,在杜县校军场就刑!”

    巨大的哀哭声瞬间笼罩了整座囚室,三四名公主已一声闷哼昏了过去,囚室中顿时一片混乱。望着这些或哀哭或昏厥或尖叫或求救的女人们,赵高终是渐渐平静下来,嘴角泛起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没有再吭一声,只是扬长而去;而狱门也随着他的离去,带着吱嘎响声在公主们面前闭拢,仿佛一并斩断了她们所有的希望。

    “磔,刑……”华阳公主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开始变得冰冷,心底只回荡着这个字眼儿,终是双目一翻,也昏了过去。

    3

    三日之后。

    沉重的狱门再度打开,展现在囚徒们面前的却不是生还的希望,而是通向死亡的道路。

    一位又一位公主被拖了出去,在连日来恐惧与绝望的双重折磨下,所有人都是气息奄奄,在胡人材士们的大手中任凭摆布,如同待宰羔羊般被关入一辆辆囚车。自始至终都没人发出任何悲泣,也没人抬眼向周遭望去一眼,她们嗓子早已哭哑,双目也几乎被泪水浸泡得不能视物了。

    华阳公主是最后一个被拖出囚室的。所有的公主当中,唯有她还能勉强支撑着挪动脚步,当她也被关入囚车时,两名材士听到她默念着一个名字,但由于声音既轻且含混,听不出是甚,他们依旧看押着她,赶着车驾跟在其他囚车后面,辚辚上路了。

    多日来,这还是华阳公主头一次重新来到户外。这本是个晴朗的清晨,碧空如洗,晨曦明媚,咸阳的城垣宫阙依旧巍峨壮丽,然而当一股晨风迎面拂来时,她却猛然一颤,并非因为冷,而是因她嗅到了风中的那股气息。

    血腥,还有尸臭。

    大街小巷的地面墙壁上随处可见绛紫色血痕,许多角落和拐弯处都堆积着未及清理填埋的残肢尸首,招来了大群蝇虫在其上盘旋着嗡嗡作响,“弃灰于道者黥”的法令早已荡然无存,而原本比肩继踵、车毂相击的咸阳南市此刻也一片萧瑟空旷,偶有几个衣衫褴褛的黔首畏畏缩缩探头探脑地在街上游荡,眼见长长的囚车队伍吱嘎开过,立即忙不迭地匆匆各寻掩体躲藏起来,唯恐被那些耀武扬威的胡人材士安上个谋逆作乱的罪名当场斩杀,连日来这等事端已屡见不鲜了。

    囚车队伍出了咸阳南门,驶上遍布血痕的长长白石桥,脚下便是鲜红一片的渭水,它早已淤塞多日,水面漂浮着一具具肚皮肿胀**不堪的尸首,任谁看上一眼都要恶心不已。好在车队并没在此停顿,依旧向着西南方向的上林苑驶去,杜县校军场便坐落在那重重林海的深处。华阳公主对那里并不陌生,灭国大战之初,还是秦王的父皇便曾在那里检阅过大军,还当着万千将士之面,将杜县虎符授予了当时的上将军王翦;天下一统之后,规模最大的一次禁中宿卫遴选同样在那里举行,她在那里见到了久别重逢的阿兄,也第一次见到长大之后的王离。可她没想到,再次前往那里时,校军场已成了一座屠场;而此番被选作牺牲的,便是自己与妹妹们。

    “阿离……”她梦呓般地喃喃道,眼前飘荡着自己未婚夫君的容貌。

    与咸阳城的寂寥恰成对照,杜县校军场却是一片沸反盈天。

    浓郁的汗臭弥漫在空气中,熏得人直欲作呕。不止是环绕校军场的层层木架,连同正中那巨大的空地上都塞满了人,无数衣衫褴褛的疲民们拥挤在一起,蚊蝇般聒噪,蝗蚁般密集,蛆虫般龌龊,偏偏又跳蚤般神气活现。你简直想象不出,这些平日里连见上一眼都极为难得的败类们,是如何沉渣泛起,从阴暗的角落里纷纷拥出,在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尽数聚集,数目居然还这般庞大惊人,仿佛全天下的魑魅魍魉都汇在了一起。

    他们都是阎乐纠集搜罗来的,即便没有咸阳令的号令,只怕他们也仍会不辞劳苦地从咸阳赶到这杜县,以求亲眼目睹那些高贵的皇族女子如何像牲畜般死去。这种人地位卑贱又安于卑贱,甚或以此为荣,眼前只有自己身处的泥淖酱缸,却以为这便是天地的全部,是故从不相信世间还有任何美好,同样也绝不能忍受任何崇高人物的存在,因为这些人物势必会映衬出他们自身的卑微和渺小。是故对于那些高大伟岸的身影,他们最爱做的便是鼓噪唇舌搬弄是非,从那些身影身上挑出种种毛病,将他们贬损得一无是处,而眼看着如此人物沉沦、堕落乃至毁灭,眼看着如此人物变得和自己一样卑贱,自然便成了他们一生中最大的快乐。

    一辆辆囚车缓缓驶入刑场,一双双车轮向前滚动,疲民们组成的人海却挡住了去路,只有在材士们的唾骂推搡甚或刀剑威胁下,才惘惘不甘地向两旁分开。纵然如此,他们的兴致却丝毫不减,迎社火一般欢呼喝彩着,带着各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喊着各色污言秽语,对一辆辆囚车上的公主们评头品足冷嘲热讽,有的还将事先藏在身边的砖瓦土砾伴随着那些嘲讽和辱骂一并丢出。而在这些形形色色的声音中,又以一种幸灾乐祸的论调最为大行其道:

    “始皇帝要绝后了!绝得好!报应!该!”

    何为贱民?何为渣滓?此之谓也。漫漫的历史长河中,这种人永远也不会缺乏,即便时至今日也照旧大行其道,这种人存在于世间的唯一意义便是让旁人知晓,千万莫要活得如他们那般卑污下贱。

    与他们截然相反,囚车里的女人们却都是一片平静。面对着拥挤在自己人生最后一段旅途上的这些虫蚁们,她们无不闭目沉思神情漠然,没有一个试图乞求人群的怜悯,这是被押赴刑场前,华阳公主反复告诫自己妹妹们的。

    来到刑场正中之后,十余辆囚车按次序一字排开。牛角号呜呜响起,疲民们的喧哗和聒噪迅速沉寂了下来,刽子手抄起大钺走上行刑台就位,咸阳令阎乐念诵鞫书的油滑腔调也飘荡开来,语气中同样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

    然而与女婿大不相同,监刑台上的赵高却颇有些心神不宁。

    他很清楚,多日来的连番血洗已进入尾声,除却少府章邯、宗正子婴不在咸阳得以逃过一劫之外,其余九卿大臣们已凋零殆尽,取而代之的都是自己的犬马,无不是持禄取容之辈;李斯冯去疾王贲几位三公虽未卷入其中,根基却也都大大受损,已很难再与自己分庭抗礼。尤其是李斯,自己缉捕了他多位儿媳女婿,这多日来他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只缩在丞相府中称病不上朝。赵高完全可以确信,这绝不是他蛰伏隐忍试图等待时机反攻倒算,而是真真正正被吓怕了,只求保住自己和李氏其他族人的性命权势,哪怕为此牺牲掉几位儿媳女婿也无不可。赵高原本还对其多有顾虑,之所以不许阎乐肆意妄为,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李斯尚在,然而连赵高自己也没想到,堂堂丞相居然懦弱委顿至此,心下对他的轻蔑不由得又多了几分。归总而论,经过这一番屠戮,咸阳朝局已没什么值得赵高忧虑的了。

    他真正担心的,还是咸阳以外的隐患。

    连日来的几份密报使他大为警惕,其一是关于李斯的长子,三川郡守李由的,赵高在丞相府以及洛阳的眼线均报告说,李由前日曾秘密潜回咸阳,先回了丞相府,又去拜访了二冯,此后不知去往何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始终未回洛阳;其二是关于频阳的异动,近日太尉王贲病势愈加沉重,显将不久于人世,众多族人又都以各种借口先后离乡,诸般说辞都很是扎实,频阳县令也无由阻拦,更有许多不明身份之人出入王氏庄园,说是探视却又不像,难保不会密谋甚事;其三则是少府章邯发给新中尉赵成的快报,说最近咸阳连番刑杀,骊山刑徒闻听后也多有骚乱,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自己恐再有暴动之虞,故请咸阳庙堂多多抽调材士,前往骊山镇服。(超神建模师

    除去这些,最令赵高担心的还是王离的九原军。赵高之所以敢于大开杀戒而不怕引来各方势力聚合反噬,有其自信的一面,也有其盲目的一面。他的自信在于,自己已更改了秦法,又有二世的支持、李斯的默许,手中更有五万材士;盲目的一面却是因为,他在赌。而今整个天下对他威胁最大的便是九原军,便是王离,可他明知如此,却还是要处死王离的未婚妻子,其原因正在于他敢和王离赌,赵高的赌金是自己和党羽们的性命,王离的赌金却是整个帝国。一旦王离果真敢不管不顾,径自起大军南下,则自己固然要完蛋,可王离也要完蛋,整个秦国同样要完蛋。不过,自己性命本就如同草芥,秦国社稷却有万钧之重,对王离来说便是以泰山易鸿毛,何其不值也!以常理论之,若换作自己是他,是决然不会拿整个天下为代价,与对手拼得玉石俱焚的。

    唯其如此,赵高已想得很清楚,自己屠戮皇族的消息传开,王离九原军再是悲愤,再是闹事,也不敢起兵南下,最大的可能是,王离以探视病重的太尉为由回到关中,到时多半要大闹一番,自己不必理会,只让李斯老儿直面他的怒火便是。可赵高没想到,三十万大军竟始终悄无声息,他们的统帅王离也同样悄无声息。须知领兵大将无论以何等事由还国,都必须事先上奏庙堂,否则便视同反叛,赵高不信王离敢不上书便自行回来。目下王贲病情那般沉重,他竟然始终不回关中,这实在不能不让他好生提防。赵高知道,王离不是扶苏,不是蒙恬,同样也不是老对手李斯,他对那几人都很是熟悉,他们再是强大他也不怕;可他独独不了解这位年轻的武成侯,不知晓他究竟想做甚,也猜不出他能做出甚。

    反复思量之下,赵高终是没有理会李氏与王氏的异动,他也确实抽调不出足够兵力,故而只是命各地材士严加看守出入关中的各处要道,随时提防九原军南下;即使是章邯上书请求增兵,他也仅应了他一半请求,只划拨了一万五千人驻扎骊山。纵然这般,除去那些在关中各地布防的卒伍,他手中的胡人材士也很少了,今日这场刑杀,他只能带着贴身护卫的材士们来到杜县,纵然算上守护上林苑的那支中尉军,也不过区区三五千人而已。

    “大人执法不避权贵,臣佩服!”

    一个颇有些谄媚的声音打断了赵高的思绪,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是在嘲讽自己,脸色顿时一沉,然而看清来人时,又和缓了起来:

    “叔孙通先生本为儒家博士,最讲仁义,却也赞同老夫刑杀?”

    “律法衡平,法不阿贵,虽皇族贵胄、先帝骨血也不手软,赵公大哉!果有当年商君刑治公子虔之风!”叔孙通一脸真诚地啧啧赞叹着。

    赵高笑了,他虽向来鄙夷这位见风使舵的儒家博士,但此人敢于这般明目张胆地颠倒黑白,其脸皮之厚也确乎无人能及,一时居然对他起了一丝惺惺相惜:而今自己手下已有了赵成阎乐那般打手,也有了曲宫那般酷吏,甚或也不缺御史大夫德那般应声虫,却独独少了几个欺世盗名的无行文人,此等人虽百无一用,为自己摇旗呐喊鼓噪唇舌却是再好没有,这叔孙通的长处恰是自己所缺!想到这里不由得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前日仆射周青臣私自逃亡,博士学宫便无人统领,老夫闻听先生精于礼仪,不如继任此职,总掌天下文事,也好为我大秦新政多多出力,如何啊?”

    “谢大人!谢大人!大人不愧新朝股肱!”叔孙通大喜过望,忙拜倒在地深深一个稽首大礼。

    一阵鼓声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喧闹,将两人的目光同时吸引了过去,疲民们组成的人海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这是行刑即将开始的信号,赵高嘴角浮现出一丝阴狠笑意:王离,今日老夫便将这些公主尽数屠戮,便将你妻处决,你又能奈得老夫何?便是李斯老儿那般赫赫权相,不也只能做了缩头老鼋么?老夫倒要看看,你究竟能施展何等手段?老夫才不信你敢不顾王氏三代英名,不顾王氏举族性命,不顾守护国门重任,为这区区一个女子起兵南下!

    想到这里,他的双目中也泛起了得意而凶残的光芒,没有理会依旧拜倒在地的叔孙通,几步走向了监刑台正中的二世。胡亥正瞪大了眼睛望着刑场正中,胖乎乎的圆脸已憋红了。

    “郎中令,可是要杀人了么?”眼见赵高缓步上前,胡亥兴奋问道,目光中绽放出了和自己老师别无二致的残忍光芒。

    “陛下不必心急。”赵高的脸上泛起了柔腻的笑容,语气中却透着一股彻骨的阴寒,“那些公主,我等一个个杀,慢慢杀,方才解气过瘾。陛下既然最恨长公主,我等便将她留在最后,好好折磨摧残!”

    “好好好!快演给朕看!”胡亥连连拍案,神色间亢奋得不能自已,“哼,让朕那些阿姊们,好生尝尝秦法滋味!”

    “这便演给陛下。”赵高森然冷笑着,从一旁吏员手中接过令旗,缓缓将它平举到了半空中。而刑场上的阎乐眼看监刑台发出了讯号,顿时精神大振,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

    “磔——刑!”

    屠杀开始了。

    4

    又是一声女人的凄厉惨号,继失去四肢之后,头颅也脱离了躯干,自行刑台上滚落到下面的漫漫黄土中。烟尘腾起血花飞溅之际,围观的人潮爆发出狂野的欢呼喝彩,尽管有着胡人材士们阻挡,那些观刑的疲民们却依旧争先恐后地目睹这一盛况。

    他们看到,校军场已经成了屠场。

    近两人高的行刑台已被鲜血浸透了。七零八落的四肢散落在木台周遭的血泊中,负责收尸的材士将它们一一拾起,先后丢入棺椁中,与尸首和头颅草草堆在一起。任谁也不会想到,那些棺椁中所承载的,原本都是一个个年轻鲜活的生命。

    又一盆冷水被泼了上来,被束缚在刑架上的华阳公主猛然一个激灵,再度清醒了过来,却始终不肯睁开眼。那血肉横飞的场面,那凄厉悲惨的呼号,早如附骨之蛆般死死镌刻在了心头,她便是死了也不会忘掉,好在自己也马上便要步那些妹妹们的后尘,终是不必继续承受这等折磨了。

    她仍记得自己的小妹投过来的最后眼神,她是她们当中第一个被拖去受刑的,没有吭声,没有眼泪,没有挣扎,没有呼救,她只是拼命扭过头来,久久望着自己。其他妹妹们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敢看,只有自己仍旧勉强望着她,希望能在最后关头给她一丝鼓励,然而眼看着一只右臂从阳滋的身躯生生跌落下来,她同样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已然昏厥了过去。旁边的材士们却不肯罢休,一盆冷水兜头浇来将她泼醒,强迫她亲眼目睹其他公主继续受刑。身旁的活人越来越少,行刑台下的尸首残肢和鲜血却越来越多,妹妹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拖上行刑台,被那个刽子手斩断四肢、砍下头颅,只留下一截截血肉模糊的躯干。这等罕见的狠毒残忍,唯有后世炮制出人彘的吕后才能与之匹敌。

    “公主醒了?”耳畔传来了阎乐的声音,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

    一阵战栗掠过全身,华阳公主却没有吭声,也没有睁开眼。

    “怕了?不敢看了?”阎乐喉咙里干笑着,“当年先帝何等雄杰,不料子女却这般怯懦,九泉之下何颜见他?”

    阎乐没有想到,这段话反倒给了华阳公主非凡的勇气,她居然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依旧是咸阳令的丑恶嘴脸,只不过脸上多了一道极为刺眼的鞭痕,这伤疤从左颊一直延伸到脖颈,鲜红光滑直如一条粗长肉虫一般,更使那面目说不出的可憎,显是他岳丈的杰作。

    看到这副尊容,本已奄奄一息的华阳公主艰难地露出了一丝不屑的冷笑,目光也渐渐恢复了生气。

    “长公主可有未了心愿?”阎乐得意扬扬地端详着女囚。

    “有,想要你等也受此刑,一个不剩。”华阳公主声音虽轻,说得却极是清晰。

    “死到临头还嘴硬,果不愧长公主。”阎乐笑嘻嘻道,又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只可惜这般不识时务,那日你若从了我,我定会设法保你性命……”说着舔着干裂的嘴唇,上下打量着公主依旧丰满高耸的胸脯。(狐说魃道

    华阳公主拼尽全身气力,狠狠啐出一口血涎,唾到阎乐脸上。

    阎乐陡然涨红了脸,右手也随之攥紧了,憋了半晌,终是若无其事地抬手抹去了脸颊的涎水,依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到底是美人,涎水都这般香甜。”

    他忽然不吭声了,因为赵高缓步踱了过来。

    “老夫看着长公主长大,今日处你酷刑,虽心下不忍,然法度在前,也只能行法如山了。”郎中令阴沉的面容中透着一丝狞笑,“长公主通晓秦法,却不知对你这诸般勘问,可有违法之处?”

    华阳公主眯起了眼睛:“郎中令何必明知故问?秦法便是在你手中毁的,秦政若蒙了万世骂名,也是在你手中败坏的。”

    “长公主果然聪慧可人,老夫佩服。”赵高的笑容更加殷勤,也更加虚假,“老夫之所以将你留在最后,小半便是这怜香惜玉之心;然则公主可知,那大半因由是甚?先帝最宠爱之子女,陛下与长公主也;先帝最看重之子女,皇长子与长公主也。而今由陛下动手屠戮自家兄姊,以皇长子之死为始,以长公主之死为终,你等兄弟姊妹好好演一出手足相残之大戏,给先帝那在天之灵看看,岂非绝妙?”

    泪水猛地涌上华阳公主的眼眶,她惨白的嘴唇也剧烈颤抖着,赵高满怀期待地等着她暴跳如雷破口大骂,那样才觉心满意足,然而没想到的是,她始终不吭一声。

    眼见公主没有回嘴,赵高心下略略失望,却仍不肯放弃,语调依旧咄咄逼人:“老夫已在骊山陵周遭挖好了你等墓穴,总共十九座,唯独空出一座,只埋了一把剑。你可知为何?那便是你长兄扶苏之衣冠冢。今日之后,你便与自己那些弟妹一道陪在先帝身旁,你嬴姓皇族,便可九泉之下团聚了……”

    说到这里,赵高放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狰狞的快意。

    华阳公主的目光中喷出愤怒的火焰,表情却依旧平静如初,非但如此,她反倒笑了:“赵高,先帝若果真在天有灵,你敢这般胡言乱语么?……”

    若说这世上还有何人能使赵高心存畏惧,那也只有始皇帝了,哪怕是他的魂灵。是故这话顿时生出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赵高陡然闭上了嘴,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盯着公主明亮如刀的双眸,恶狠狠一句:“阎乐,送公主上路。”

    “诺!”阎乐等的就是这句话,得意扬扬地喊了声:“来人!”

    “郎中令!中尉军急报!”一名骑士遥遥高喊,想策马冲入刑场,却被材士组成的方阵拦在了外面。赵高见状心下一颤,忙丢下女婿快步上前,阎乐拿不准是该立即处决公主还是该暂缓行刑,终是决定等岳丈回来再说,于是眼看着赵高向那骑士走去。

    骑士对赵高说了几句,赵高神色间急迫了起来,扭头向身边一名头目下了道命令,头目则向其他材士高声传达,方阵随之一阵骚动。最外围两层材士吆喝着,将挡在身后的围观疲民们向两旁驱散,以便腾出一条较为宽阔的甬道。此后便汇成道道潮水,迅速向校军场入口流淌而出,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方阵开始变得稀薄起来。眼前的一切似乎在表明,校军场外似乎出现了什么重大变故。

    “咋回事?”阎乐皱起了眉。

    一名材士越过方阵匆匆跑来:“咸阳令,郎中令命你立即决刑,万勿迟延!”

    “知晓了!”阎乐从他紧迫的语气中本能地预感到了什么,忙抬高了声音,“就刑!”话音未毕,两名材士便大步上前,将公主由刑架上解了下来。

    公主却甩开了他们的臂膀:“不必,自家会走。”说着一步步踏向了死亡。

    刑场外的诸般骚动,她一概不知;那些疲民们投在自己身上的可憎目光,他们不堪入耳的种种叫嚷,她同样能看到听到,却仍然置若罔闻。亲眼目睹了一幕幕惨景之后,她神智原本已近崩溃,然而不知是何处的力量,使她在这人生的最后关头神奇地振作了起来,黯淡的目光再度明亮了,踉跄的步伐重又坚定了,因绝望痛苦而变得惨白憔悴的脸庞已恢复了几许血色,而那原本有气无力的喘息也变得平缓均匀,她一步步走向那鲜血淋漓的行刑台,走向那柄狰狞的大钺,神情间已全无惧色。

    “父皇,孩儿不会使你蒙羞……”

    众目睽睽之下,她终于登上了行刑台。

    “长公主,还有话说么?”行刑台下,阎乐高声叫道,眼见华阳公主并未如自己想象的那般慌乱胆怯,心下颇有些失望。

    公主抬起红肿干涸的眼睛,将重新明亮起来的目光投向天穹,再环视脚下遍地的鲜血尸首,深吸口气,轻轻唱了起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方才还在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公主的歌声中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那些粗野的胡人材士们,那些猥琐的疲民们,竟然迅速沉默了,就连阎乐都一时忘却了赵高要自己迅速行刑的命令,愣愣地听着这歌声。

    阿离,阿离你在何处?听得到么?华阳公主心底默念着,惟嬴这便要去见父皇了,这便要去见阿兄,见那些弟妹们了,惟嬴不能使父皇蒙羞,是故不能怕死,可心底独独放不下你,你是我夫君啊。惟嬴不求得救,不求活命,甚或也不求与你死在一道,只求能最后见你一面,你能知晓么?……

    “磨蹭个甚!快行刑!”监刑台上的赵高连连拍案怒骂,神色间第一次现出了慌乱,警惕的目光不时投向校军场那大开的入口。

    战鼓响了起来,越来越粗重,淹没了公主的歌声。刽子手提着那柄粗重的大钺缓步上前,站在两旁的胡人们齐齐踢向她双膝后弯,迫使她跪倒在地;两只强有力的大手随即分别按上了双肩,开始解去束缚她双臂的粗大麻绳。按磔刑的惯例,行刑时是要先斩断囚徒臂膀的。

    他们原本并不怕她反抗,她早该无力反抗了,况乎方才一路走来,她始终表现得安详坦然。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原本已听天由命的女囚,此刻忽然不顾一切地挣扎了起来。

    这绝不是被逼到死角的绝望,恰恰相反,她的目光中陡然绽放出了狂热的光芒——只有那些绝处逢生者的目光中才会有的光芒!

    拼死挣扎中,公主竭力扬起脖颈抬起头,双目越过行刑台,越过洒满鲜血残肢的刑场,越过胡人材士围成的方阵,越过疲民们组成的人潮,死死盯住了校军场的入口。

    “阿离,是你么?”她长发散乱大汗淋漓,胸口剧烈起伏着,依旧是炽热的目光。

    正要挥舞大钺的刽子愣住了,死命按住公主的两名胡人愣住了,阎乐愣住了,方阵中的那些材士愣住了,疲民们同样愣住了。他们都感到地面震颤了起来,很快这震颤又成了滚滚沉雷,更有阵阵马嘶夹杂其间,分外清晰。

    “快行刑!快行刑!”监刑台上的赵高声嘶力竭地大吼着,整个刑场中唯一猜出这震颤来源的,除却华阳公主,也只有他了。

    一只不知从哪里投射来的匕首刺穿了刽子手的手腕,大钺跌落在地,刽子手一声痛苦的尖叫,身子蜷成了一团。然而没人理会他,惊讶使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保持着片刻前的姿势,所有的目光都愣愣地盯住了校军场的入口。

    “九原边军!”人群中有人高喊起来,语调中满是惶恐。

    “九原边军杀人了!”另一个极其响亮的嗓门声嘶力竭地大叫道。

    “逃命啊!不想死便逃——!”

    几十个声音从几十个方向先后响起,不知谁带的头,大批人潮开始奔向校军场的入口,然而同样也有众多疲民往背后材士们组成的方阵冲去,材士人数本就比方才少了许多,此时顿时大见艰难,许多疲民都冲开了他们的拦阻,拥向了空旷的刑场,整个校军场陡然变得一片混乱。

    而恰在此时,一支齐整的马队已出现在了校军场入口。

    他们人人身披麻布斗篷,鱼贯而入校军场,向着正在逃亡的人群、不知所措的材士方阵,以及正中央的行刑台全力冲来。冲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年轻骑士,胯下一匹通体火红的战马,全力飞奔的同时将身上的斗篷一把甩落,露出了主力秦军的森森铁甲。(儿女成双福满堂)身后的那些骑士纷纷效法,色彩驳杂的马队几乎瞬间便成了黑压压一片秦军铁骑。他们只有区区百余人,论声威却当真如同千军万马一般,无论是齐整的军容、威武的队列,还是一匹匹极尽雄壮的阴山胡马,都令人不禁叹为观止,更要命的还有每人胸甲上那只振翅高飞的雄鹰,这显然是秦军中最精锐的铁鹰锐士!

    与此同时,马队中一名骑士高高举起一面黑色大纛,那个猎猎舞动的白色“蒙”字,顿时在风中招展开来。

    没有任何怀疑了,胸甲上的那些黑鹰,大纛上那个“蒙”字,都明白无误地昭示着他们九原边军的身份;而当先那名年轻骑士甩掉斗篷的一刹那,华阳公主已经认出了他——

    王离!

    5

    “阿离——!”

    公主极尽快乐的高呼淹没了一切嘈杂。那一瞬间,她记起了多年前,那一幕与眼前何其相似,那是那场为了遴选禁中宿卫而举行的演武,地点同样是在这里,杜县,同样是那面“蒙”字大纛,同样是一名年轻骑士,率领着同样一支九原边军,同样在万众瞩目中冲入了校军场。不同的是,那名骑士胯下是追风,而眼前那人骑的是丹骎;更重要的是,他不是阿兄扶苏,却是自己未婚的夫君王离!

    那时,她和父皇、弟妹们站在校军场的高高看台上,俯瞰着阿兄与王离的搏杀,那也是她和王离长大后的第一次重逢;而多年之后,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她终于迎来了与他的再次重逢。父皇已经不在了,阿兄已经不在了,弟妹们已经不在了,可她至少还有他!

    “皇长子在此!蒙公在此!王离在此!九原边军在此!……”风声带来了王离的连番怒吼。

    “九原边军在此!……”马队的所有骑士们全力高呼着,雷鸣般的怒吼重重撞击在所有人心头。他们一边全力冲锋,一边举起手中长弓,将阵阵箭雨向着人群泼洒过去。

    “皇长子!”血花飞溅悲声连连之际,人群中已经响起了恐惧的喊声。尽管官府早说皇长子自裁了,然而天下依旧传言说他还活着,难道今日竟出现在这里?虽有这般猜测,疲民们也根本顾不上细想,数十具尸体倒下之际,其余人已惊恐大叫着,潮水般在马队面前分开,更加漫无目的地向着各个方向逃去,甚或推搡冲撞着那些材士们,再也没了围观刑杀的兴致,也同样没兴致探究皇长子的生死,心下唯一的念头便是保住性命要紧。

    “蒙公!”胡人材士们尽管被推挤得跌跌撞撞,却顾不上维持原本阵形,人人心底都是彻骨的冰凉,他们杀人放火纵然无不得心应手,真正战阵搏杀起来却不啻一群乌合之众;更有甚者,这些人大都是匈奴战俘出身,也大都是九原军曾经的手下败将,提起九原军名头无不心惊肉跳,恨不能见到那“蒙”字大纛便望风而逃!而今骤然闻听蒙公大名,谁还肯仔细探究真假?谁还敢抵抗?

    “王离!”阎乐瞪圆了双眼,情不自禁地两股战战起来:赵成不是把守了出入关中的一切要道么?王离不是没动静么?如何竟在这关中腹地神不知鬼不觉冒了出来?还有,他若知晓自己曾试图对公主不轨,岂能放过自己?

    “九原边军……果是九原边军!”赵高牙咬得咯咯作响:王离疯了么?为这区区一个女子,不怕灭族大罪么?不怕折了王氏三代英名么?不怕失了国门么?不怕成秦国罪人么?……

    而监刑台上的胡亥更是面无人色:阿兄没死?领军报仇来了?冤鬼索命么?那多兄姊都被朕嚓嚓嚓了,阿兄能放过朕么?不对不对,自己不能叫朕了,阿兄才是朕……

    恐惧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正当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之时,这队九原飞骑已像一柄锋锐匕首般刺穿了疲民们组成的人潮,又深深揳入了胡人材士们早已凌乱不堪的方阵。王离一马当先,手中长剑劈波斩浪般杀出一条血路,胯下的丹骎也同样发出一阵愤怒嘶鸣,它不仅撞开,更一下下踢碎那些疲民材士们的筋骨与头颅,毫无顾忌地踏在他们倒下来的身躯上,身后的骑士们也同样这般,所有人和马几乎是瞬间便被染得一片血红,更显杀气腾腾。

    “畜生!还愣着甚!快决刑,快决刑!……”整个校军场内只有赵高还算清醒,两眼血红口沫横飞,指天画地连声怒骂着,将手中的令旗一次次劈下,恨不能自己就站在行刑台上,手中握着刽子手的那柄大钺。

    他虽不能亲自动手,但刽子手终于看到了监刑台发出的号令,方才那支匕首虽刺伤了手腕,却并未造成致命伤,他气力犹存,于是连忙弯腰重新拾起了大钺,再度将它高高扬起;而与此同时,两名胡人材士也第二次死命按住了公主的双肩。

    “阿离——!”风声带来了一个女子的呼喊,王离只稍一抬眼,便看到了跪倒在行刑台上的公主,以及她头顶的那柄大钺。

    “惟嬴——!”王离全力咆哮着,一瞬间已是双目血红,手中剑锋掉转,破天荒地在丹骎后臀劈下了一剑,汗血马本就冲杀到了兴头,这突如其来的剧痛更使它发狂,顿时发出一阵极尽恐怖的嘶鸣,如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矢般向行刑台冲去。

    ——这是我女人!谁敢动她,便给我死!我便与天下为敌,一样在所不惜!

    这是那个瞬间,王离心底唯一的念头。

    “阿离!来这里!来这里!……”

    同是那个瞬间,华阳公主用尽生命中的全部力量高呼着,大钺在她头顶高举着,她却根本不看它一眼,也根本不在乎它会随时落下斩断自己的脖颈,只死死盯住那正向自己冲来的一人一骑,看到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即将突破材士们的封堵,久已干涸的眼眶重又盈满了泪水,狂喜的泪水。

    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他的成与败,她的生与死,都不再重要了,这一瞬间,已足够成为永恒。

    大钺开始落下,她能感到它的阴影投在了自己背后,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去,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望向尘世,望向王离;自己的下一个瞬间,也许便将是永久的沉寂。

    ——可她还是不在乎!

    温热黏稠的水滴喷溅而出,溅在了公主的脊背上。

    是血。然而,不是她的血。

    与此同时,她也分明感到斧钺的阴影正疾速掠过自己背后,却并无任何痛感,反倒是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于是她终于把目光从王离身上移开,诧异地扭过头,大为意外地看到了一支匕首正在颤抖的把柄;而那另一头,匕首的锋刃,已深深揳入了刽子手的喉咙,汩汩鲜血正从伤口中流出。

    刽子手的尸身缓缓倒在那柄大钺旁的同时,另外两声呼啸也接连响起,双肩陡然轻松了起来,两个方才还按住女囚的胡人同样软倒在了行刑台上,各自的胸口和下腹插着同样的匕首,鲜血同样向外汩汩流淌着。

    华阳公主重新扭过头,正在寻找暗算者,她的夫君却已冲到了行刑台之下,双腿发力,从马背上猛然跃了上去。公主先是看到一双手扒住了行刑台边缘,紧跟着便是一个人影飞身跃起,全力向自己冲来,下一个瞬间已被他紧紧搂在了怀中,顿时感到那滚烫的嘴唇贴上了脸颊。两人清清楚楚感到了对方的心跳,也都能闻到对方身上浓郁的汗味和血腥,却都不以为意,他们的泪水交融在了一起,却立即都破涕为笑了。

    “阿离……”热血陡然冲上脑门,极度的兴奋使华阳公主一阵眩晕。

    “惟嬴,有我在!”王离死死抱住公主,仿佛她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般,“有我在,没人敢动你!谁敢动你,我让他死……”

    ——“我让他死!”尽管怀中依旧抱着公主,王离却扭过头来,腾出右手举起血淋淋的长剑,直指对面监刑台上的赵高与胡亥,大声咆哮道。

    紧接着,整座校军场的万千人潮便听到行刑台上传来一声极尽响亮的怒骂:“赵高!x你妈——!”

    赵高嘴唇猛烈哆嗦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回骂过去。

    “郎中令,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一旁的胡亥手足无措地连声大叫着。

    “照拂陛下!”赵高没有理会二世,向几名同样不知所措的内侍侍女叫道,噌噌噌跑下了监刑台,边跑边气急败坏地连声大叫:“阎乐!阎乐何在!畜生死哪去了?”

    “在在在!”失魂落魄的咸阳令匆匆跑来,未及站稳脚跟便被自己的岳丈一耳光打得跌坐在地。

    “让材士拦阻!他才百人,我等少说千人!拦得住!”

    “千人哪够?还有那多疲民!”阎乐哭丧着脸,捂着陡然肿胀起来的脸颊爬了起来,“岳丈你如何将精锐都调了出去?剩下的都是老弱!”

    “老夫也被骗了!”赵高面色惨白,目光四下游移着。方才中尉军来报,说一支马队突然自上林苑杀出,足足三五千人,中尉军兵力不足,让赵高派兵支援。赵高以为他们便是来劫囚的,这才将大半材士调过去,谁想那是虚兵,这才是真正主力!

    他顿了顿,忽然回过神来,又向着阎乐狠狠踹过去一脚:“堵住王离!”

    不必岳丈多说,阎乐已经跌撞着爬起,扯开喉咙连声大喊了起来:“拦住九原军!杀一人赏千金!王离公主五千金!活擒万金、封万户侯!宫中妃嫔随意挑选!……”

    “你我性命,果然金贵!”听到咸阳令的大吼,行刑台上的王离放声大笑。

    “一起死也认了!”公主紧紧搂住他大叫道,声音中同样满是欣喜。

    这时,数十名胆大材士已向行刑台下冲来。射士早被调去支援校军场外的中尉军了,这些人的兵刃只有各自的长剑短戈,连盾牌都没有,尽管这样,他们还是被阎乐那高得惊人的赏格激起了斗志,大呼小叫着狂奔而来。

    “惟嬴,躲我身后!”王离话音未落已张弓搭箭,连续三声呼啸,三名冲得最前的胡人接连应声倒地,然后便是更多箭矢射向四面八方,转眼便射空了箭箙。其余材士一时不明所以,微一愣怔不敢上前,王离已趁这短暂间歇发出一声极尽响亮的呼哨,盖过了校军场中的所有嘈杂。

    听到这声呼哨,方才冲出数百步的马队重又折了回来,奔在最前的便是丹骎。茫茫人潮之中,骑兵一旦减慢甚至停下,便须再跑上一段方能重新恢复速度,可那样便很难突出重围了。正是因此,王离没有命马队停下,而是命他们全力冲锋,在场中杀得多少是多少,自己则独自跳上行刑台去救公主,救下来后再命他们赶回来,他自然知道此举凶险万分,却是全不在乎。

    “快上!没箭了!上马更难堵!”阎乐终是觉得转机来了,连连跺脚嚷道——只要近身肉搏,那王离再是善战也敌不过围攻!

    不用他催促,其余材士已争先恐后拥上前来,动作最快的四五人甚至开始冲上行刑台的阶梯了。

    “马队到了叫我——不,到了你自己跳!”王离守在木梯的尽头,头也不回地大叫,将长弓狠命砸向第一个冲到面前的材士,出鞘的长剑随后便洞穿了他的胸膛。

    “你咋办?”王离喊出前一句时,华阳公主已几步跑到了行刑台边缘观望,听到后一句,扭过头喊道。

    第二个胡人也冲了上来,王离的长剑刺入了他的小腹,又一脚踢碎了他的下颌,尸身向后倒去时刚好压在了后面两人身上,三人一同滚下了木梯,王离也趁此时机高喊了一句:“我不逃了!”

    “要逃一起逃!要死一起死!”华阳公主弯下身子,从刽子手的尸首旁攥起那柄沉重的大钺,试图将它拎起来。

    “那便一起跳!摔死也认了!”王离哈哈大笑,右手抽出长剑,左手则从死者手中夺过另一把,两剑同时刺穿了并肩冲上来的两名胡人,更后面的材士一剑劈下之际,他已向后猛然一跃,对手虽然抡空,三五名胡人也终于冲上了行刑台。

    公主的一声尖叫使王离回过头,他本以为她出了甚意外,扭头看去才发现,她正在拼尽全力挥动那柄大钺,动作笨拙而迟钝,一名材士正要爬上行刑台,却被她砸碎了脑袋,大钺的锋刃上满是脑浆鲜血,然后又大叫道:“丹骎快到了!百五十步!”

    背后传来了剧痛,王离不用看也知是冲上来的材士刺来的,他没有转身抵御,而是就势倒地,从行刑台的遍地鲜血中滚过,来到公主身旁后一跃而起。

    “百步!”公主的声音中有欣喜也有焦灼。

    四五名材士同时扑来,王离一把从公主手中夺过大钺,猛然一圈横扫将他们逼退了几步,其中一个躲闪不及,被拦腰斩为两截,鲜血内脏一同喷溅之余,也将他的几名同伴唬得一愣。

    “五十步!”公主抄起丢在旁边的一把长剑,向着身前又一个试图攀上行刑台的胡人剁去,一下便砍下了他右手的五指,那胡人伴随着哀号声跌落了下去。

    “二十步!”

    大钺被王离一把丢向重又围上来的胡人们,他们慌忙闪身躲过,王离已冲到了公主面前,一脚将第三名刚攀上来的胡人踢下了行刑台。

    “搂紧我!”王离再次从公主手中夺过长剑猛掷过去,最后一次贯穿了一名材士的头颅,另外两人扑上来时已转过身拦腰一把抄起公主,面对着立即便要冲过来的丹骎。

    华阳公主没有吭声,她对此的回答是拼尽全力箍住他的腰肢,紧紧贴在他胸口。

    “走——!”王离一声大吼,抱着公主猛然一个翻身,赶在材士们围上来之前跃了下去。

    6

    尽管看不见下面的景象,华阳公主却仍闭紧了双眼,既是因恐惧,也是因兴奋。那一瞬间,寒风裹住了全身,她却仍觉王离的怀抱温暖而安全,周身的热血更开始沸腾起来,自己仿佛化身成了百越传说中的羽人,尽情在空中翱翔。为稳妥起见,马队已自行放缓了脚步,然而这一跃结果如何依旧难料,她和王离也许会落空,也许会跌落在地,被来不及躲闪的马队踏得粉身碎骨,可那又有何妨,轰轰烈烈的毁灭,总比待宰羔羊一般屈辱死掉要好上万倍!

    更何况,她全身心地相信着王离,哪怕是和他一起死。

    没有失误,没有落空,更没有死亡,两人都稳稳落在了丹骎背上。

    就在他们跃下行刑台的同时,一名材士已扑上来试图抓住他们,他几乎要成功了,已一把攥住了王离战袍的一角,不料却被巨大的力道一并带了下来,随两人跌下行刑台,重重砸在了遍地鲜血中,转眼便被一匹战马踏穿了肚腹;而其他正在爬上行刑台的材士也都被马队骑士们抡起的长剑纷纷劈中,无不哀号着坠地,在九原飞骑的铁蹄下变成了一摊摊肉醢。

    “莫松手,也莫看!我等要杀人了!”耳畔传来了王离的大吼。

    “诺!”华阳公主听话地依旧紧闭双目,仍然紧贴在王离胸前,她本就身材高大,蜷缩着侧身而坐便很是勉强,但好在丹骎的脊背极为宽阔,故而坐得仍算稳健。

    “将军,盾!”一名骑士催马赶上来,丢过来一柄大盾,王离将它挡在公主身前,心下顿时踏实了。

    “剑!”另一名骑士抛过来一柄长剑,他同样抄手接了过来。

    “我等,要杀人了……”长剑握在手中的同时,王离咬着牙低声重复了一遍,凶狠地笑了起来。

    那噩梦般的马队急速穿过夺路而逃的人群,向着四面八方水银泻地般散去,如同一团乌云在校军场的遍地鲜血中黑压压铺开,最后一轮箭矢的呼啸纷纷响起,再次收割了不知多少性命。然后他们重新聚拢,一百个人以整齐划一的动作抽出了一百柄长剑,举起了一百面盾牌,又炫耀般地将剑锋敲击在盾面上,发出了齐整有力的响声,再然后,屠杀又开始了。

    直到目下,百人马队也依旧没折损一人一骑,甚至连战力都没有减弱半分,果然不愧最精锐的铁鹰锐士。他们明明是在向校军场的入口全力冲去,可此刻表现却仿佛是要将这里所有人都屠戮殆尽。那些疲民们惊恐地尖叫着,互相推搡挤压着,然而休说与之抗衡,便是躲闪都根本来不及,他们有的被战马迎面撞飞,落地时已经成了一摊肉醢;有的倒地后被马蹄踏得稀烂,即便侥幸逃过马队,也在其他逃命者的践踏下没了气息;更多的是被骑士们的长剑削去了头颅劈开了身子刺穿了肚腹,甚至仅仅是骑士们手中的马鞭举起盾牌落下,都可以将他们砸得脑浆迸裂。这百余位骑士每一人都如孟贲乌获那般强壮,每一匹战马也都如上古传说中的犼兽那般凶悍,人马组合在一起更是一具具活生生的杀人机括。胡人材士们至今还记得当年九原军大破匈奴的那一战,他们正是被这样的骑兵打得溃不成军,如鸷鸟击走群雀一般四下逃散,这九原边军和那该死的阮翁仲一样,根本就是径路战神般的存在!

    鲜血如泼洒的朱砂一般喷溅,到处是残肢、脏器和脑浆在飞舞,那些疲民材士们惊恐的大叫反复回荡在耳畔,满脸鲜血的王离却是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凶狠和疯狂,他殷红一片的面孔已完全扭曲,嘴角绽放出狰狞的笑意,雪白的牙齿上还沾着丝丝鲜血——

    杀!

    杀了你们这些残害忠良的奸佞!

    杀了你们这些草菅人命的酷吏!

    杀了你们这些助纣为虐的走狗!

    杀了你们这些颠倒黑白的文痞!

    杀了你们这些是非不分的群氓!

    ——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胸中的热血如熔化的铅水一样滚烫,那个瞬间,王离仿佛回到了阴山草原上,重又回到了当年大破匈奴的那一战。

    “堵住入口!死多少人也给我堵住!放走了王离,你等一个也别想活!……”阎乐连声怒骂着将手中令旗一把掷在地上,抽出佩剑亲自带着一队材士扑了上去,他心知此举显是徒劳,自己根本追不上马队,而那些守在校军场入口的胡人们也同样堵不住,想要封闭校军场就更不可能了,为了骑兵战车能在演武中畅通无阻地冲进来,这里压根儿就没有设大门,那宽阔的入口既拦不住四散逃窜的人群,也同样拦不住那风驰电掣的马队!

    可纵然如此,他却还是不得不冲上前去。促使他拼命的并不是对郎中令的忠诚,而是对岳丈和自己老婆的恐惧,今日之后自己会被岳丈何等严惩,家中那只母老虎会对自己施以何等酷刑,他想都不敢想,还不如痛痛快快地被九原边军一剑削掉脑袋了事!

    阎乐没有想到,突如其来的变故再度打乱了他的部署。正当他调集了守护在监刑台下的最后百余名材士,全力向马队追赶过去时,一阵奇异的哨音在校军场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地响起,极为尖锐刺耳,即使是校军场内各种呼号都无法掩盖。阎乐惊讶地放缓脚步,试图找出这哨音的来源,不料眼前那四散逃命的人群中竟突然蹿出了一个个衣衫褴褛的身影,转眼间便不可思议地汇成了一支数十人的队伍,齐齐向着监刑台冲去!

    “何人?”阎乐大吃一惊。

    “何人?”听到那尖锐的哨音,王离怀中的华阳公主轻睁开眼,悄声问道。

    “黑冰台!”王离一剑劈开了一个疲民的身子,大叫道,“最后一批秦墨!方才是他们在人群中大喊,杀死刽子手的也是他们!”

    “他们要做甚?”华阳公主的目光陡然明亮了起来。

    “杀赵高胡亥——!”

    “快回撤!快回撤!”阎乐虽不知这些人的真实身份,对他们的意图却看得再清楚不过,他已将最后一批胡人材士调了出来,留在监刑台下的不过区区数十人,可眼看那群刺客也是这般数目,真交起手还真后果难料!

    “陛下,快躲躲!刺客!”已重新回到监刑台上的赵高同样发现了这些刺客,嘶声大叫着,顿时引起周遭内侍侍女们的一片混乱,他们既不敢冲下监刑台,也不敢留在这里,只能人人尖叫着各自寻觅藏身之处。

    “啊,好好好!却是,躲到何处?”胡亥也嗫嚅着手忙脚乱起来。

    “躲到,躲到……”赵高注意到背后是一张宽大长案,厚厚的帷幔盖在了上面,一直垂到了脚下,忙快步上前躬下身子撩起一角,却是大为意外,那长案下已蜷伏着一个人,正在不住瑟缩着,感到帷幔被撩起时,更是惊恐地将身子缩成一团,抖动得连长案都跟着颤起来:“壮士饶命!壮士饶命!都是狗贼赵高逼的,我甚事未做……”

    赵高咬牙切齿地攥住他的脚踝,将他一把拖了出来,又愤愤吼了一句:“叔孙通!”

    儒家博士的哭声一下止住了,他身子虽依旧匍匐着,却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庞望着郎中令,眨了眨眼,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迟疑片刻才重又连连叩头,又是一番痛哭流涕:“郎中令饶命!郎中令饶命!”

    赵高怒火中烧地将他一脚踹开,快步跑到监刑台的边缘,扒住栏杆向下望去,看到刺客们已和那些材士厮杀到了一起。双方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材士个个身披重铠手握斧钺,但却全无阵法配合,只是各自为战;而那些秦墨刚好相反,衣衫褴褛没有任何防备,唯一的兵刃只是短短的匕首,身形却极为灵便,辗转腾挪如影似魅,更兼三五人一组忽聚忽散忽进忽退,往往材士们一斧劈去,他们已然飘开,对手未及反应,匕首便刺入他们的咽喉或是铠甲缝隙,分明是墨家战法!

    “糟了糟了……”眼见一个个先后倒下,剩余材士只能向着监刑台的木梯连连后退,赵高终于感到了死亡的威胁,饶是一向皮厚心黑,此刻也只能手足无措地哆嗦着。

    若非阎乐及时赶到,他这回便当真要完蛋了。秦墨们本已冲上木梯,即将攻上监刑台,不防阎乐援军自背后杀到,登时便腹背受敌。尽管在后面的秦墨转过身来拼死抵挡,但狭窄的木梯终究无法左右闪避,转眼间便一个个滚落下来;而前面的秦墨虽知形势大险,已然再难取赵高狗命,却依旧不避斧钺全力向前拼杀。

    片刻之后,最后一名秦墨终于倒在了木梯的尽头,与此同时阎乐也冲了上来,刚好站他身旁,惊慌失措地嗫嚅着:“岳丈……”

    “干得好。”赵高喘着粗气点点头,罕见地夸奖起了女婿,“去抓王离,他……”说着扭过头,看到那支马队已快冲到校军场入口了。

    咸阳令恐惧的大叫突然从背后响起。赵高扭过头来,顿时大吃一惊——阎乐脚下本该成了死尸的那名秦墨,此刻却猛地伸手攥住他的脚踝奋力一推,自己的女婿站立不稳,已从木梯上滚落了下去;随后那秦墨一跃而起,如当年荆轲刺秦王那般,猛然向自己丢出了手中的匕首!

    间不容发之际,赵高急急将身一矮,只觉什么物事猛然撞上了头顶的镶玉高冠,然后便是清脆的玉石碎裂之声在头顶炸开,他慌忙捂住头,发现高冠已被打碎,玉屑迸飞之际,满头白发随即散落了下来。

    与此同时,那名秦墨放声大笑,在材士们冲上来之前倒了下去,死前的最后一声高呼,是那句流传了多年的墨家誓言:

    “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跪伏在地瑟瑟发抖了片刻,赵高才喘着粗气爬了起来,眼见那秦墨终于一动不动,这才战栗着来到他的尸首面前,认出了县子硕的面容。他再扭头向校军场望去,发现王离马队早消失不见了。

    “得手了么?”马背的颠簸中,怀中的华阳公主轻声问。

    纵马狂奔的王离摇摇头,始终没听到约定的骨笛声,他已知黑冰台事败了。

    “全完了……”王离默念着,心下很是沉重,他不知他们都姓甚名谁,甚至根本没见过他们,但他知晓,他们是父亲手中最后一支秘兵,本可安安稳稳地归乡善终,然而为了救公主,为了掩护自己,也为了刺杀赵高,终是在父亲的召唤下重新握起了匕首,也尽数死在了这校军场中。

    一百名铁鹰锐士依旧一个不少,上林苑浓密的丛林中回荡着马蹄声声,依稀可以听见胡人材士的喊杀在背后响起,却是越来越远,显然正在被自己渐渐甩到身后。

    “鸣镝!”王离扭头向身后叫道。

    凄厉的破空之声冲天而去;片刻后,西北方向的密林深处响起了三长两短的号角,马队随即掉转方向,向着那里疾驰而去。

    “王离!”密林深处响起一个年轻声音,一队骑士随之渐次闪出。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华阳公主陡然睁大了眼睛,铁鹰锐士们也齐齐勒住了马。

    “惟嬴,下来,给你换匹马。”王离凑在公主耳畔道,抱着她轻轻下了马。不料公主双脚刚落地便是一个趔趄,她体力本就几近极限,又在马上侧身坐了太久,已浑身酸麻几乎支撑不住了,王离忙一把拉住了她。

    对面的蒙面骑士同样翻身下马,拉掉遮住面颊的黑布,露出了本来面目:“见过长公主。”

    “公子由……”华阳公主粗重地喘息着,目光中满是感激。

    李由嘴角轻轻一扬,点了点头,没再对公主说什么,却是转向王离:“王离,我等已将材士主力引开,目下暂时无事了。”

    “中尉军如何了?”

    “都在此。”

    “如何只这点人?”王离一眼扫去才发现,这些骑士竟然人人浴血带伤。

    “其他都战死了。”

    王离和华阳公主对视了一眼,目光同时黯淡了下来。

    李由显然看出了两人心思,只是淡然一笑:“不必自责。能救出皇族、告慰先帝,我等虽万死而不辞。”

    “李由说得对!”王离一把搂住了公主,“惟嬴,目下当务之急乃继续逃亡,不然那多人岂不都白死了?快走!这里有马,我扶你上去!”

    “善,这便走!”华阳公主擦去眼角刚泛起的泪花,勉力一笑,“只是,我仍要与你同骑丹骎!”

    王离笑了,转身跃上马背,正向公主伸出双臂,她却已来到他身后,拉住他的腰带飞身上马,又从后面将他的腰身箍得更紧,紧紧贴住他的后背:“去往何处?”

    “回频阳!去见太尉!”王离高喊着扬起马鞭,一声清脆的鞭响。

    “听你的!只要你我再不分开,便是天边也同去!”华阳公主脸颊顿时飞红一片,绽开了一丝久违的幸福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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