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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大泽生龙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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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大泽生龙蛇

    1

    劫囚马队全力赶往频阳之际,王贲已奄奄一息了。(黑道的救赎

    晨风拂过,紧闭双目的太尉哆嗦了一下,骨瘦如柴的身躯本就被那宽大的军床衬得格外瘦小,此刻重又在厚厚的三层大被下瑟缩起来。

    “太尉,可否回屋片刻?公子,一直没信……”一旁的童仆弯下腰,凑在他耳畔轻声道。

    王贲依旧双目紧闭,坚执摇头,牙关咬得咯咯直响。童仆还想说甚,却被王夫人用目光止住了。

    几日前服下方士丹药之后,王贲重新振作了片刻,为儿子和李由详细谋划了劫囚的诸般举措,刚部署完毕便昏死了过去,连日来也始终未曾清醒,然而今日黎明却突然醒转了过来。

    许是冥冥之中预感到了什么,回光返照中的王贲不顾一切地命童仆们将自己抬出庄园,还要面朝官道。王夫人心领神会,当即下令召集所有还留在频阳的王氏族人,又命王翳去太尉书房搬来一只金匮,自己则守在丈夫身旁,焦灼的目光投向远方,手中紧紧握着什么物事。就这样不知等了多久,依旧半睡半醒的王贲睁开了眼。

    “回来了么?”王夫人弯下身子问道。

    王贲艰难点头,目光转向她攥紧的左手。

    王夫人没有迟疑,张开手露出那只小陶瓶,打开泥封倒出最后一粒药丸,轻轻将它放入了自己夫君口中,然后伏在王贲耳畔轻声一句:“还能撑得一个时辰,最后一个时辰。”嗓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病榻上的王贲满意地长出口气,一直紧绷的脸颊松弛了些许。

    铜壶中的水滴答答响着,王贲苍白憔悴的面颊也恢复了些许血色,王氏一族还未离开的族人们此刻都已聚集到了茅亭旁,与闻讯赶来的频阳乡民无分彼此地拥挤在一起,这些人竟然大半都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剩余少半也都是妇孺,个个都屏住呼吸默不作声。约莫一刻之后,太尉原本眯起的眼睛忽然大张了起来,炽热的目光死死盯住前方,人们随着他的目光翘首张望着,终于看到官道尽头浮现出一片烟尘。王翳忙和几个少年手脚利落地攀上道旁几棵大树,片刻后一声高叫:“九原边军——!”

    人群微微骚动之际,马队已风驰电掣席卷到了跟前,战马齐刷刷止步的同时,为首那名骑士已从一匹通体火红的战马上翻身跃下,全力划拨着双臂,推动着已开始向两旁让开的人群,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病榻前扑通跌倒,一声哭吼分外震撼人心:

    “阿翁——!”

    “事成了么?……”王贲的嘴艰难翕动着。

    “两事,一成一败。惟嬴救出来了,赵高胡亥未能杀死……”

    王贲闭上眼睛,长长的喘息中带着无尽的恨意。

    “其余公主,也不及救了。我等唯有一次战机,不想赵高是将她们挨个处决,是故只能救一人。反复权衡之下,只得眼看其他公主惨死,只救出了惟嬴……”

    “莫多说了……长公主,何在?”

    “惟嬴在此,见过太尉。”

    华阳公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王贲目光稍一偏移,正见公主满眼含泪伫立在一旁,虽是神色憔悴却仍颇显英武,于是脸上终于浮现起了欣慰:“公主,受苦了,无事便好……”又将目光重投向儿子,“王离,带公主走。赵高,必来频阳报复。你等,去骊山,找章邯,余皆有他……”

    “我不走!阿翁你病成这样,我岂能只顾自家逃命!赵高要来,我与他拼了!那狗贼丧尽天良,我正要取他狗命!……”

    “屁话!”王贲一声低吼截断了儿子,口中随即溅出点点血星,他向着王离面颊抬手抡去,胳膊刚挥到一半便软软垂了下来。

    “阿翁……”王离泣不成声,他自然明白父亲心思:牺牲了那多性命才救出公主,若不及早潜回九原,岂不功亏一篑?可虽则明白,他却实在难以听命——劫囚之举,不啻向天下昭告了自己与咸阳庙堂的公开决裂,如此便是逃无可逃的灭族大罪,必会引来赵高的疯狂报复,如此休说王氏举族,怕是整个频阳都会血流成河!自己何能丢下族人乡党不管,只顾独自逃亡?

    “走不走?”王贲瞪大了已开始混浊的双目,眼睛中暴射出精光。

    “罢,我等走!”王离强忍着不哭出声来,一把抹去泪水大叫道,“回九原之后,王离这便领军南下!”

    “记住:你资望不够,只本部起兵,难服众。是故,须联络九原各军,一同南下。还有,岭南军戍守南疆,莫全动,否则,百越将叛……”王贲艰难地说着,目光投向病榻旁,王离随之望去,看到一只不大的金匮。

    “阿离,打开。”王夫人轻声道。

    一声脆响,金匮盖子已被匆匆掀起,摆在王离眼前的是一柄奇异短剑,剑身闪烁着幽幽碧光。

    ——步光之剑。

    “此剑,交任嚣,促他北上;子婴、章邯,我也有安排,放心。目下,当务之急,仍是……”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太尉的话语,他侧过头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王离神色慌乱地一把扶起父亲,也就势握住了他干枯的大手,只觉得火烧一般滚烫。

    王贲嘴角挂着血丝张了张口,却没能再说出话来,他只将目光投向华阳公主,向她伸出另一只手。华阳公主强忍泪水连忙握住,王贲这才轻轻点头,用尽全身的气力,艰难地将公主与儿子的手握在了一起,然后双手缓缓垂了下去,目光也开始涣散,挂着血丝的嘴仍然张开着,呼吸却是越来越微弱,终于完全停了下来。

    “阿翁——!”王离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啕,四下里顿时哭声一片,茅亭内外所有人都跪倒在地,无不大放悲声。

    王离勉强撑持着起身,想将公主扶起来,却觉双眼一黑两股战战,身子重又摇摇欲坠,眼看着便要一头栽倒,幸好李由眼疾手快大步上前扶住了他,手也掐上了人中:“王离,当务之急乃逃亡!节哀!振作!”

    “走,走!”王离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只是……”

    王夫人此刻已平静了些许,收住眼泪哽咽道:“阿离,你父丧事自有我等料理,莫记挂;也莫担心阿媪,早日达成你父遗愿,方才紧要!你等莫再回庄,也莫多停留,赶紧走!”

    “阿媪,何不命父老们一并走?”

    “这多老弱妇孺,如何走得了?再者你父生前已四处铺排,愿走的早走了,目下还留频阳的,都是不肯走的。”

    “我等生在频阳长在频阳,已然这般年岁,死生早看淡了。”旁边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笑道,周遭人群顿时一片点头应和。

    不等王离再说甚,王夫人已转身向几名童仆大袖一摆:“你等,护送太尉回庄!”那些仆役们便急忙拭去泪水,将王贲尸身连军床一并抬起走向庄园,簇拥在茅亭旁的王氏族人和频阳乡党们也自发尾随其后,一路哭声震天不绝于耳。

    “阿媪,多保重!……”王离哽咽道,眼泪却仍不听话地扑簌簌落下。

    “夫人……”华阳公主也哭泣着拜倒在地。

    王夫人眼角虽仍带泪痕,却已扶起公主,爱怜地为她拭去了泪水:“惟嬴,你可知晓,那是何处?”说着指向不远处一座小小山塬,“那座山塬,我频阳人唤作华阳塬。(重生之校园特种兵)当年你被先帝嫁与上将军,送亲车队便是在那里遇上了上将军。”

    “……”华阳公主愣住了。

    尽管眼角依旧湿润,王夫人却笑了:“当年上将军坚执拒婚,公主方才逃过这桩婚事,不想时隔多年,仍是要做我王氏媳妇了。太尉最后心愿,你当已知晓,而今先帝与你母后都已不在人世,你与阿离虽未成婚却早有婚约,老身今日便将你正式视作王氏儿媳,从此以后,王离与你,都是老身儿女……”

    “阿媪——!”华阳公主投入王夫人怀中恸哭失声。

    “莫再耽搁了,快走。”王夫人轻抚着公主的一头黑发,笑中含泪道。公主这才收住泪水连连点头,王夫人向儿子儿媳最后扫过一眼,又向一旁的李由点头示意,已转身踽踽去了。

    “阿翁,阿媪……”

    望着父母远去的身影,王离扑通一声拜倒在地,连拜四拜之后一跃而起,一把抹去脸上泪水,大吼了一声:“我等走!去骊山——!”

    2

    王离又梦见了火。

    眼前仍是那一幕,曾多次出现在睡梦中,自己也曾听皇长子提过的那一幕:天穹开裂,纷纷坠落的火雨结成一片火海,吞噬了整个大地,无处不是红焰,无处不是鲜血,无处不是作恶的凶兽,天下仿佛一夜便回到了上古鸿蒙初开之际,一切灾祸杀戮毁灭都来自那道天之痕,然而此番却再也没了补天的女娲。

    一声重重的叹息,王离醒了过来,感到耳畔枕头微潮,抬手抚上额角,发现自己已满头大汗;再缓缓睁眼,看到窗外的天色已微微泛白了。

    好一阵愣怔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九原幕府中,也终于记起了连日来的诸般经历:他们刚逃离频阳,远处的故土便陷入了一片火海,自己急红了眼,当即便要冲回去拼命,却被李由拼尽全力按住,惟嬴也流泪苦劝,当时自己愤激之下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重新醒来时已身处骊山刑徒营中,一睁眼便见惟嬴和少府章邯守在一旁,少府告诉了自己这几日的变故:目下劫囚之事已传遍天下,赵高胡亥都对自己恨之入骨,于是派赵成赶赴频阳,欲将王氏灭族,不想频阳乡民们群情激愤,眼见大队材士赶来,不仅不肯交出王氏族人,反倒自发与材士械斗了起来。这些乡民许多都是灭国大战时退下来的老兵,受上将军、太尉训练多年,身手居然不比材士差多少,彼此战阵配合更是默契无间,那些材士不知对手底细,心怀轻慢,结果刚一交手便大吃苦头,顿时死伤了数十人。赵成闻讯大怒,急调更多兵马围定频阳大肆杀戮,近千乡民无分老幼一概处死,一时间整个频阳都是血流成河火光冲天……听得王离咬牙切齿泣不成声,全力忍住才没再次昏过去。章邯最后说,二世已发布诏书,罢去公子一切职爵,又四处悬赏捉拿你与公主,然则你等勿忧,老夫与太尉本就相熟,又受他密信托付,此番无论如何也要将你等安然送回九原!到时公子领军南下靖国,老夫愿做你援手!说罢匆匆出帐,片刻后领来两位老者,王离见了顿时大吃一惊,华阳公主更是惊喜地叫了起来——这两人,一个是方士徐福,一个是宗正子婴!

    子婴讲起了自己这连日来的行踪,一切都要从公主乔装前往频阳、自太尉手中带回密信说起。王贲在密信中说了两事:其一,宫中若有内乱,可前往太庙避祸,当时公主便是得那位太庙老仆襄助,方才逃出咸阳;其二,要子婴去往齐地琅琊,找方士徐福。原来当年儒案事发之后,徐福终究牵涉不深,是故被先帝放过,依旧委派他出海求仙;最后一次巡狩之际,他率领船队再次出航,虽未求得仙药,却寻到一处海岛,岛上一片平原广泽,当为传言中那仙山瀛洲。徐福船队百工农具种子牲畜都有,又兼人手充裕,当即便定居于此,又与岛上土人混居,一两年下来已大见气象。不想中原突然传来消息,先帝已故、二世继位,诸般苛法杀戮层出不穷。徐福无力扭转朝局,也只能求全身自保,留得那处海岛总算还有个避难处所,是故将那海岛瞒得严严实实,只秘密开始了一项铺排:往返频阳与琅琊间,掩护诸多皇族与王氏族人前往琅琊避难。

    而他之所以这般做,也是由于当时与太尉的约定。儒案之时,王贲原本一力主张将徐福治罪,而徐福为求得免罪,便主动为王贲治病,以丹药延了他数年寿命。此时庙堂局势日渐恶化,王贲得知徐福发现了那仙山瀛洲之后,便与他达成密约:自己不再计较他涉案之事,然他也须掩护自己族人秘密出逃。王贲还亲自选了两处避难地点,一处为太原,由当年武安君白起的后人白仲照拂,一处为琅琊,由徐福本人照拂;一旦皇族或功臣宗族遭难,琅琊王氏便负责营救他们,徐福也须助他们逃亡海外,如此方有子婴赶往齐地寻觅徐福之举。惜乎赵高动作神速,两人刚刚动身,便传来了皇族罹难的消息,他们这才按王贲生前安排,匆匆赶到骊山,总算救得王离与公主……

    讲完这连番经历,子婴又说出自家打算:徐福马队护送王离公主北归九原,自己则重回咸阳。公主劝子婴随自己一同逃亡,子婴却摇摇头:皇族虽遭灭顶之灾,然未必无劫后余生者,哪怕只万里余一,我也当寻访出来,送走他们;非但如此,自己还要与赵高胡亥周旋下去。王离公主都从子婴的语气中明白了他的真正心思:积蓄实力,等待时机,除掉赵高!是故不约而同都未再坚持,各自的去路就这样定了下来。

    乔装打扮完毕、准备动身返回九原之际,王离公主认识了徐福马队的头领,职任蜀郡右采铁的司马昌,令王离惊讶的是,此人竟是当年司马靳将军之孙。须知司马靳当年随武安君自裁之后,司马氏便销声匿迹了,大父父亲后来多方寻访也一无所获,不想自己竟在此遇见了这一族的后人!司马昌说,自己职任右采铁,多年奔波蜀郡、南阳等地,与卓氏、郭氏、孔氏等大商都往来密切,自然也与清夫人相熟。闻听徐福救援皇族的谋划,清夫人便将自家百余名商队骑士交他统领,与子婴徐福同来此地;司马氏本就与王氏世交,自己也交游广阔,各地商社都有熟人,你等若欲隐秘前往何处,自己可助一臂之力!王离公主听了大是感奋,就这样在司马昌商队的掩护下告别了子婴章邯,几经周折,终于在一个月后重返九原。

    此时九原军正在一片鼎沸之时,数月来庙堂的倒行逆施已激起了公愤,将士们仇恨的火焰早已蔓延燃烧开来,愤怒的人潮汇成了无尽的大海。新统帅王离的销声匿迹更使将士们躁动不安,纵然有杨翁子、涉间、苏角等知晓内情的几名大将全力镇服,九原军的复仇之心仍旧日复一日地高涨,再无王离消息,只怕整支大军都要崩溃瓦解了……

    恰在此时,王离南下劫囚、材士在频阳大肆烧杀、庙堂通缉王离等诸般消息如惊雷闪电般接连炸开,九原军一片哗然之余更大感酣畅痛快扬眉吐气,无不为九原将军叫好喝彩,也无不为频阳王氏痛惜,更无不密切关注王离与公主的行踪。待到他们突然出现在阴山草原,将士们顿时大喜过望奔走相告,直是将这位年轻统帅视作了英雄一般,军心迅速稳定了下来,士气也陡然高涨了起来,更加同仇敌忾,异口同声地请命南下。这回王离再无迟疑,安顿好公主之后便发出将令,命各路大将尽数来九原幕府议事,大体算来,大将们今明两日就都该到了……

    而就在这一日,杨翁子匆匆赶到,还带来了一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少年,王贲仔细打量了两三遍才认出竟是王翳。王翳强忍住泪水带来了王夫人的死讯,尽管王离早有准备,然而听到他的转述,仍是勉强撑住自己才不致倒下:材士烧杀之际,阿媪从容转到后堂,将门从里面反锁上,王翳等人如何叩门也不开,最后生生撞开门才闯进去,这才看到她用白帛将自己悬在了房梁上,已是浑身冰冷了……王翳最后说,王氏留在频阳的族人仆役,只剩自己逃了出来,自己也有些技击骑射的根基,是故想入九原军,为乡民报仇!王离长出口气答应了,王翳这才哽咽着被军吏领走了。(丫头,你被算计了

    勉强平静下来后,杨翁子又带来了近来上郡动向:王离被咸阳庙堂削去职爵又遭缉捕后,赵高便遣使赶赴上郡,欲以杨翁子继任九原将军,却被老将军冷冰冰拒绝了,幕府中一干大将更是咬牙切齿连声痛骂:卫尉乃老将军族弟,已被你等害死,此仇不报我等誓不为人!滚回咸阳告诉赵高那狗日的,让他洗净脖颈候我等刀剑!特使仓皇逃回咸阳回报赵高,赵高登时恼羞成怒,下令停止向九原军输送粮草,显是要生生困死整支大军!好在九原军近年来开垦河南地,或耕或牧总算囤积了一批粮草,大军人数虽众,但撑得入冬当非难事,想来不等那时已能杀回关中了……

    “……只是目下,老夫还有担心。”说到这里时,杨翁子语气很是沉重。

    “老将军何忧?”

    “担心陇西军。李信将军遇害后,便是裨将赵公辅领军,可又有传言云,他与赵高往来甚密。”

    “啊!”王离心下大感震惊,“他也是赵高一党?”

    杨翁子轻轻一声叹息:“老夫对此人也知之不深,实难论断。按理说,赵公辅多年为陇西侯裨将,算得战功赫赫,为人也公心至上,陇西侯遇害他不该无动于衷。然则人心难料,先帝在世之时,赵高李斯为人不也无可挑剔么?目下非常之时,武成侯不得不防啊……”

    王离沉默了,一颗心却猛然狂跳起来。

    他很清楚,杨翁子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新任陇西将军赵公辅,确乎让人捉摸不透,也确乎不能轻视。须知整个北疆共计三十万秦军,虽统称九原军,却非全数集中在阴山草原,而是散布在从辽东到陇西这漫长一线,各郡驻军两三万不等,九原郡虽驻军最多、战力最强,也在整个北疆秦军中居于核心,却也只七八万人而已;而除去九原郡驻军,其余各地便以陇西军最多,足有五万,兵力仅次九原郡,又兼陇西郡毗邻羌人、月氏,战事相对独立,故而陇西将军拥有很大的自主将权。也正因此,天下更习惯将陇西军视为独立兵马;整个九原军内部,陇西将军也可说地位仅次于九原将军,当年李信之于蒙恬便是如此。此种形势之下,若赵公辅拒绝南下,则其余各郡将军也未必愿与自己同道;更有甚者,赵公辅若果真与赵高往来密切,甚或可能受赵高指使,领兵攻向九原、与自己兵戎相见!

    若是那般,大局岂不危矣?

    “杨将军,赵公辅如何还与赵高有渊源?”这个疑问忽从王离心头腾起。

    “武成侯当知,赵高本是赵国王族远支;这赵公辅却更进一步,乃王族直系;非但于此,武成侯可知他父何人么?”

    “不知……”

    “便是当年的代王嘉!”

    3

    悠悠羌笛传入耳畔,给这陇西的黄昏更添几分寂寥,然而狄道幕府中的赵公辅却坐立难安。

    面前书案上并排摆着一枚竹简一块木牍,竹简发自九原,木牍则发自咸阳,它们各自都写着几行秦篆,盖在上面的印鉴却互不相同,竹简的印迹来自九原将军——自然,如今已不被庙堂乃至天下认可了;而木牍上的鲜红大印更是醒目得让人心惊肉跳,分明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显是咸阳庙堂的诏书。

    随诏书一同送来的,还有半枚青铜虎符,与赵公辅手中的那半枚刚好吻合。

    密信和诏书都是今日送来的,来自九原的信使先到,赵公辅读罢王离信函,没有批回信,而是对信使说,九原将军目下已被庙堂罢黜,自家又身负重罪,自己本不当听命于他;然信中所言也确是合乎情理,是故自家还须掂量,信使请回,自己不日之内便会有动作。信使神情间显然大是惊讶愤激,然而看到赵公辅的冰冷神色,终是生生忍住,只勉强一拱手愤然道:将军不愿与武成侯同道,我等自不能强求,陇西军好自为之便是!说罢拂袖而去。

    九原信使前脚刚走,咸阳庙堂的特使后脚便到了,来的是赵成,这位曾杀害了李信的新中尉此番没敢进狄道城,更不敢见陇西众将,只将赵公辅一人召出城来,一只独目盯着皇帝诏书兀自念着,眼看赵公辅奉诏又接过虎符,忙不迭领着特使仪仗脚底板抹油——溜了。赵公辅将诏书带回幕府,召来众将一并观看,众将始则愕然,继而默然,最后神色间一片愤然,头一次谁也没理会诏书,也没人对赵公辅说上一句话,便铁青着脸各自回了营帐。赵公辅眼看众将不理会自己便俱各散去,也不觉意外,重又仔细打量起这一封密信一封诏书,掂量着它们各自的轻重。

    两封书信都向他提出了相同要求,都是调他起兵,只不过王离是要他赶赴九原,商议南下铲除赵高之事;咸阳诏书却是要他挥师东进,歼灭王离九原军。赵公辅不用看也知,这诏书必然出自赵高手笔。他很清楚自己在郎中令心目中的地位:赵高尽管五万材士在手,然而若王离断然南下,仍不是九原军对手,若果能将自己拉拢过来,则既削弱了王离,也增强了自身实力,此消彼长之下便可胜券在握。

    一边是九原将军,一边是咸阳庙堂,两边都要求自己去讨伐对方,自己必须在二者之间做出抉择,令赵公辅左右为难的恰在于此。一方面,无论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听从赵高,助纣为虐,就算自己果真一意孤行,陇西军其他将军也断然不会听从,到时甚或会有哗变之忧;然而另一方面,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愿与九原军同道,众将之所以对自己不满,也正是因此。

    赵公辅很明白,近来将军们已对自己另眼相看了,李信将军遇害后,自己继任陇西将军,身世也由此大白于天下,引发了诸多传言,说自己与赵高往来密切。对于此等传言,赵公辅不屑辩解,然而也确乎没有像王离、杨翁子那般旗帜鲜明地反对赵高,对于九原军与咸阳庙堂的决裂,他选择了耐人寻味的缄默与观望。而今日接受皇帝的诏书,也分明表示他准备转向赵高这边,眼见如此,其他将军们抵触自己,自然再顺理成章不过。

    只是,他们没人知晓赵公辅的真实心思。

    一声銮铃的清脆声响从背后响起。虽是一动不动,赵公辅的瞳孔却陡然缩紧了。

    “公子,决定了么?”那个女人般轻柔的嗓音缓缓道。

    站在他身后的,是销声匿迹多年的张良。

    赵公辅没有转身,却是在銮铃声中闭上了眼睛,关于往昔的一幕幕渐次闪过眼前,在心底沉睡多年、连自己都以为早已消弭了的国恨家仇,重又在胸中沸腾激荡起来。他回忆起了秦军攻代的那一战,那是代国的最后一战,赵人的最后一战,也是父王的最后一战,却也是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战。那一战中,父王和自己都被秦将王贲俘虏了,还是个少年的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了李信将军,那时他决然没有想到,时隔多年后,自己竟会成了陇西侯的裨将,而今竟接替他成为了陇西将军。

    代国灭亡、父王与自己一并被俘之后,他二人便被咸阳庙堂迁到陇西软禁了起来。父王很快便因郁郁寡欢而去世了,临终前伸出枯瘦的手死死拉住自己衣袖泣不成声:赵嘉无能,愧对赵氏列位先祖,我儿须继承为父遗愿,有朝一日但得时机,定要复我大赵社稷!……说完这句,父王便止住了呼吸。父亲下葬之后不到两年,母亲也很快撒手人寰了,赵氏在这陇西本就举目无亲,自己除却一身骑射技艺之外一无所长,原本还算得上殷实的家境很快便一日不如一日。此时李信调任陇西将军的消息传来,赵公辅重又记起了当年他对自己的许诺:若愿入秦军,可来找我。(魔兽永恒之树)百般无奈之下变卖了家产、遣散了仆役,前来见李信,最终隐姓埋名入了陇西军。凭着每个赵国王族子弟都有的军旅经历,凭着娴熟的技击骑射与战阵兵法,也凭着与羌人戎狄连番大战中立下的赫赫功劳,他很快崭露头角,成了陇西将军最得力的臂膀,除却李信将军之外,军中几乎再无人知晓自己的赵国王族血统,自己几乎也要忘记这一点了。

    然而不期然间,二世的即位使秦政迅速扭曲了,赵高的暗算也使李信将军死于非命,近日来的连番惊变更使天下大局动荡起来,自己也陡然成为了咸阳庙堂和九原军两边共同瞩目的焦点;这两日张良的突然造访,更是重新唤醒了他心底那沉睡已久的记忆。

    “公子既已奉诏,想来是决意保赵高了?”张良的轻柔嗓音从身后响起,语气不紧不慢。

    “赵高丧尽天良,便是李信将军都死于他手,赵公辅但有一丝良知尚存,岂能与这般犬彘为伍?”赵公辅仍背对着张良,恨声道。

    “若不效忠赵高,何不与王离同道?”

    “国恨家仇使然。赵国乃王离大父王翦所灭,代国乃王离之父王贲所灭,先父也为他所擒。彼时虽各为其主,然先父有言,赵氏终要与王氏为仇!”

    张良没有吭声,目光中却闪过一丝赞赏。

    “更有甚者,先父临终之际曾命我立下重誓:但得时机,必须图谋复辟赵国。始皇帝在世之时,天下一片兴旺繁荣,赵公辅自不去动那复辟心思。然则今非昔比,而今赵高盘踞庙堂,残害忠良压榨民力直如当年郭开一般,如此天怨人怒,秦国不亡岂有天理哉!”

    “说得好!”张良的双眼陡然放出了光芒,“将军对大局之评判,与张良别无二致。张良自淮北一路北上,举目所及尽是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而今赵高在咸阳大肆屠戮,九原军又与其公开决裂,眼见秦人社稷更加岌岌可危。张良敢断言,不出数月,必有黔首如那骊山刑徒般群起暴动,我等六国贵胄也必当群起响应!到时将军大军在手,一路杀向中原,何愁不能裂土分疆,重建赵国?”一席话说完便目光炯炯地盯住了赵公辅,然而出乎他意料,后者并未表现得如何兴奋。

    “此事,从长计议便是了。”赵公辅面无表情答道。

    “将军不愿重建赵国?不愿自立为赵王?”张良目光中带了一丝疑问。

    “流水已逝,何能刻舟求剑?赵公辅对这复国之事并无兴致,若非先父遗志,若非与王氏世仇,此番陇西军或许早就南下了……”

    “既如此,将军究竟何意?保赵高?从王离?自家起兵?”

    “陇西军,两不相帮,也不轻动。”

    张良细细打量着这位陇西将军,仿佛头回见到他一样,片刻后,嘴角浮现出一丝近于嘲讽的笑意:“张良在中原与江东项氏相熟,那项氏便与王氏两代世仇,公子项梁更是毕生以王氏为敌。张良本以为赵氏也该这般,不想公子却令张良刮目相看了……”

    “人各有志而已。”赵公辅显然不愿继续就此话题继续下去。

    “也罢。公子既是自家孝义难两全,张良也不强求,再行谋划便是……”张良说着站起身来,向幕府大帐外走去。

    “先生与公辅多年未见,不再盘桓几日了么?”望着那个瘦削的背影,赵公辅沉声问道。

    “张良还要再访一位故人,阻挠九原军南下……”

    4

    五月,漠北,龙城。

    冲天的烟尘伴随着浓郁的腥膻味,从方圆数十里的草原上鼓荡开来,一同飘向苍穹的还有此起彼伏的呼哨吆喝、畜群形形色色的嘶鸣、车轮的吱嘎喘息声,一群群牛羊在牧民皮鞭的驱使下,从四面八方连天涌来,向着同一个目标赶去。匈奴人每年要举行三次大会,最隆重的便是五月在龙城召开的这次,主要是祭祀先祖、天地和鬼神。只是相较以往,而今的龙城大会规模已大为缩小,无论人丁还是牲畜,数目都远不如从前。

    那座与阮翁仲一般高大的祭天金人,此刻正高高伫立在一个石块垒起的祭台上,脚下则堆积着小山般的枯柴,周身在初夏的浓烈日头下熠熠生辉,身上折射出的璀璨金光几里之外都能看到。它默默望着簇拥在自己脚下的匈奴各部,望着他们牵出用作牺牲的马羊牛再逐一杀死,此后胡巫们围定三只死去的牲畜,绑缚起它们的前后四蹄,分别将它们葬在龙城城垣下、宽阔军道间,以及城外湖泊中。此后,万千匈奴人的悲愤吼声响彻了天宇:

    “秦人,我匄若马!……”

    随后,他们依匈奴人所谓“蹛林”的习俗,纷纷跃上马背,绕着龙城郊野的一片密林驰骋起来,连续三圈走马之后,马队便向四面八方散开,开始了狩猎。

    头曼单于策动着自己的坐骑,头顶的单于金冠分外耀眼,说是狩猎,却颇有些心不在焉,只是警惕地望着四面八方。他在找自己长子冒顿的身影,然而并不是为了见他,恰恰相反,却是为了尽可能远地避开他。

    自从当年被蒙恬九原军两次痛击之后,匈奴人便全数放弃了阴山草原,向着北方的大漠深处遁逃,近年来只敢在狼居胥山和浚稽山之间游荡,而这一带荒漠戈壁驳杂,远不及河南地丰腴肥沃,故而匈奴人生计极为艰难。数年来,他们也不是没动过重新南下、夺回河南地的念头,可族中精壮几乎损失殆尽,数年来纵然休养生息、恢复了些许实力,却也远远不足。近年来头曼单于又日渐衰老,已预感到许多部族首领对自己都不似以往那般敬重,而其中最可能发难的,便是长子冒顿。偏偏自己的幼子只有十几岁,自己纵然及早退位、立幼子为单于,他也必然不是兄长对手,却是如何是好?

    一声尖锐的呼啸陡然响起,沉浸在回忆中的头曼单于心头一颤,顺着那声响望去,正见一只肥大麋鹿蹿出密林,慌不择路地从自己面前一箭之地外逃去;一彪人马紧随其后冲出密林,为首那名骑士分明便是儿子冒顿,发现自己后便勒住了马,傲然一句:“单于可曾猎得虎豹?”

    “冒顿收获如何?”头曼单于反问了一句。

    冒顿遥指向那只正在远去的麋鹿:“正在逐鹿!欲邀单于一并会猎!”

    这分明是挑衅,自己绝无退缩之理。想到这里,头曼单于点点头,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我一同逐鹿!”说罢便与儿子同时策动战马,率领着护卫们,向那只已变成一个小小黑点的麋鹿冲去。

    半个时辰的追逐后,这支围猎队伍渐渐拉成了长龙,头曼冒顿父子俩已距那只筋疲力尽的麋鹿越来越近,却也将各自的骑士落下了足足一箭之地。

    “单于身手不减当年!”听到背后传来马蹄声,领先了一个马身的冒顿侧脸叫道。

    “再过十年,老夫照旧无人能及!”头曼单于在嘚嘚马蹄声中吼出这句话的同时,终于越过了儿子。

    父子二人交错而过的一瞬间,他向冒顿投去了转瞬即逝的一瞥,目光中有得意也有警告,然后便目不转睛地死盯着前面疲惫不堪的麋鹿,从背后摘下了猎弓。

    凄厉的箭矢呼啸声响起,麋鹿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动了。头曼单于那心满意足的笑容刚露出来便凝固了——他手中的箭矢根本未及射出,而那呼啸声也分外尖锐刺耳,绝非寻常箭矢声响,而是……

    头曼单于接下来的念头,被从后颈到咽喉传来的一阵剧痛打断了,他感到温热的鲜血从喉中汩汩流出淌过脖颈,一股无比熟悉的咸腥味陡然弥散开来。他垂下眼睛,看到箭镞从身后穿透了自己的咽喉,正在面前咫尺之间颤抖着,上面的许多细小孔洞正纷纷冒着血泡。(新驻京办主任:对手

    鸣镝。

    他再勉强别过脸,正见左后方的儿子已勒住马,手握长弓,保持着刚射出箭矢后的姿势,目光中闪烁着再明显不过的杀机。

    更多的箭矢呼啸着同时传来,听到冒顿王子发出的信号,那些多年来训练有素的骑士既不去看更不去想,已然将手中箭矢齐齐向着老迈的单于尽数射去,那一人一马转眼间便插上了十余支不住颤动的黑色鹫羽,然后一同倒在了遍地血泊中,鲜血从众多创口中汩汩流淌。

    “父亲,这是你教我的。”冒顿的目光,分明说出了这句话。

    四下里安静了下来,直到此时,冒顿才翻身下马来到父亲尸体前,从他腰间扯下了金留犁和径路刀,一同佩在腰间;又从他头上取下那只金灿灿血淋淋的单于金冠,戴到自己头上;最后他来到那只活活累死的麋鹿的尸体前,将它一把抄起,转过身来面对着骑士们:

    “头曼已老迈无能,无力收复失地;自今日起,我便是单于!我将领你等重振匈奴,杀败秦人;夺回阴山,逐鹿中原!……”

    “单于万岁!……”马背上的射雕手们一动不动,口中齐整高呼着。

    冒顿单于嘴角露出一丝狞笑,抽出第三支鸣镝,这次却是将它射向了来时的方向:“杀了头曼幼子阏氏,整肃匈奴各部!”

    随着这声叫喊,马队呼啸着席卷而去。

    冒顿仍纵马狂奔在最前面,此时他心头想到的,却不是自己即将开始的连番杀戮与巨大功业,而是那个人,那位中原屠耆,是他为自己谋划了这场杀父夺位,也是他劝自己重新南下、逐鹿中原!自己与他那次密谈的最后几句对话,至今还清晰回荡在耳边:

    “屠耆屡次助我,冒顿何以为报?”

    “愿得王子一诺:日后张良辅佐之人若落入你手,你须放他一马,何如?……”

    伴随着这句话的,是那早已熟悉的銮铃声。

    万里长城沉寂多年的烽燧上,一柱柱粗大狼烟重又升了起来。

    全身甲胄的王离大步登上城垣,深深皱起了眉。夏日午后的明媚阳光下,他分明可以看清,长城以北的大漠深处重又有大群骑兵汇集,却是既不进前也不退后,只是如乌云般翻卷涌动着,战马的嘶鸣、牲畜的鸣叫,伴随着他们翻腾起的滚滚黄沙一同扑面而来,久久不曾散去。

    时隔六年,远遁大漠的匈奴人再度出现在了九原军视野中,重新开始磨刀霍霍准备南下。

    王离是半月前接到匈奴南下的军报的,刚听到这个消息,他心下猛然咯噔一下,顾不得去向华阳公主道个别,忙领着一个百人队匆匆出了九原城,昼夜兼程赶到了九原郡最北端的高阙塞。连日来各处烽燧也先后升起一柱柱狼烟,随后云中郡的武泉、上谷郡的造阳等各处关塞也先后发来急报,都说边境出现了匈奴人的踪迹!

    望着远处那些身着皮衣手持弯刀往来驰骋的骑兵身影,王离心头回荡起了斥侯们刚报来的消息:不久前匈奴人召开了龙城大会,头曼单于在会后射猎中被自己的长子冒顿所杀,那位匈奴王子夺得单于金冠之后,马上趁着各部齐聚之际大开杀戒,一片血雨腥风之下,各部都慑于他的淫威,异口同声地认他为新单于。听斥侯转述了冒顿那“夺回阴山、逐鹿中原”的誓言,王离心下不禁一阵寒意,本能地预感到,这冒顿行事如此狠辣,日后必将是华夏族群的大敌!

    自然,如今匈奴的实力已远不如当年,即便全力攻来,只要九原军背倚长城小心应对,也绝不会让他们占得半点儿便宜。然而要命之处在于,匈奴人偏偏选择了这个时机攻来,这不能不让王离大为沮丧。依他原本设想,以九原军的剽悍灵动,以及那无坚不摧的强大战力,一个月内足可击溃五万材士、杀入咸阳。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正当九原军即将南下之际,匈奴人却卷土重来了,也并不与秦军认真作战,只是这般在长城之外日复一日地耗着,你若大军杀出,他马上作鸟兽散;你若退回长城,他便重又聚拢——显是想模仿当年秦军灭国大战时自己大父的战法,要将九原军的军粮生生耗尽,再大举进攻!

    自然,若欲摆脱此种窘境,王离还有另一种选择——在长城和沿线营垒中虚设旗帜金鼓,然后率一部秦军悄悄南下咸阳。若在从前为千长、都尉乃至裨将时,王离也许毫不犹豫便这般做了。然而时势已变,目下自己是整个九原军的统帅,更肩负着守护国门的重任,无论自己是否还认同咸阳庙堂,都不能放任匈奴侵入中原,是故抵御匈奴之重任,甚或比南下肃清朝局还要重要。而今强敌在侧,自己决不能意气用事,若再像那次劫囚一般轻易离开九原,一旦走漏风声,匈奴必会趁机大举进攻,到时九原军号令不齐群龙无首,必会如当年失去李牧的赵军一般大乱,如此自己罪莫大焉!……

    这样想着,一团疑云也渐渐从王离心底升起,他左右也不明白,一向只知猛冲猛打的匈奴人,如何也习得中原人兵法了?纵然冒顿单于诡计多端,可若说这是出自他本人的谋划,王离却也不肯信:匈奴人已远遁漠北多年,对中原大势应早已生疏才是,却是如何算到九原军准备撤军南下,更在这紧要关头杀了出来?难不成有人给那冒顿通风报信?若真有这等人物,却会是谁?这时赵公辅的名字闪过心头,王离心头一跳,尽管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此人会暗通匈奴,可不愿归不愿,他仍不得不对这位与自己向来疏远的将军多留个心眼儿,若他果真趁自己大举南下之际突然起兵自背后攻来,岂非大险?……

    无论是为了提防匈奴还是赵公辅,九原大军都不能立即南下了。

    事后王离才知道,自己错过了肃清朝局的最佳机会,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机会。当大泽乡的惊雷由那遥远的淮北之地炸响时,一切都向着不可预知的未来剧烈倾覆了过去。

    5

    公元前209年夏,二世元年七月,大泽乡。

    雨已下了半个月,天仿佛再也不会晴了。

    祠堂屋檐下的陈胜抬起头,将阴郁的目光投向天穹,依旧看到浓重乌云层层叠叠地拥挤着,和这半月来的每一日一样,毫无任何稀薄迹象。而那瓢泼雨水也同样如此,白茫茫灰蒙蒙的雨流伴随着肆虐咆哮的狂风一泻千里,方圆数十里都披上了重重雨幕,变成了滔滔泽国。几丈之外便是一片影影绰绰,脚下更是翻滚涌动着深不可测的泥水,既无法辨清去路,也同样寸步难行。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雨,冲洗着大地,搅动着污泥,仿佛吞噬了世间的一切希望,也淹没了他们这九百戍卒的一切出路。

    “贼老天,还是这般?”一个粗重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陈胜没有回答,没有扭过头,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依旧默默望着天穹木然不语。

    吴广缓步上前,蹲下身子,同样直愣愣望着自己口中的“贼老天”,陪着屯长一起发呆。

    不发呆也着实无事可做了,冒着大雨强自上路固然也可,然则大泽乡一带本就泥沼遍地,说不清何时便会一脚踏空陷入泥眼。不过就算赶到了渔阳,也照旧是死,陷入泥沼溺死和被斩首,能有甚不同?

    “失期,法皆斩……”吴广轻叹了一声。

    只是他不太明白,屯长把自己约到这大泽乡亭外的破败祠堂中,仅是来看这大雨么?他模模糊糊预感到了什么,却不肯率先点破。

    陈胜依旧没有吭声,从两人蹑手蹑脚出了大泽乡亭起,他便再没说过一句话,而两人在这祠堂中已耗了顿饭工夫,他仍然一语不发,只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陈胜没有料到,这次赴渔阳戍边的行程,竟会变成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废柴重生:倾城杀手妃

    半个月前,县吏来到阳城的闾左巷中,向这位曾经的佣耕宣读了逋戍渔阳的县府文书——县令任命他为屯长,要他率其他数百戍卒到达阳夏,与那里的另一批戍卒会合;此后便一同北上渔阳,限期一月抵达,失期皆斩!听到最后一句,陈胜炸开了:欺我不知《徭律》么?上边明明说失期三到五日受责;六日到旬罚一盾,过旬罚一甲!如何成了失期当斩了?不料县吏却也一脸无奈:庙堂更法之后,秦法便改了,兄弟要骂,骂郎中令赵高便是,我这也是奉命行事实属无奈。陈胜虽连连大骂,却还是被迫领着戍卒们跟随阳城将尉赶往阳夏,与另一位屯长吴广率领的陈郡戍卒们会合,一道向东进发了,准备走到泗水郡之后再向北折上齐燕大道,如此虽稍绕些远,但该当较径自北上更快。

    动身的先头几日一切顺当。戍卒们刚上路,体力正充沛,每日都能行得百里有余,若依这等脚程,准时抵达渔阳郡当非难事。然而当他们途径蕲县以北之际,脚步却被一场不期而遇的大雨滞涩了,平坦的官道辨认不出了,广阔的原野满是泥泞,陈胜曾在项燕麾下从军,知晓当年大司马便是在此误陷大泽,从这一带直到垓下,类似的泥淖沼泽比比皆是,若硬着头皮继续赶路,难保不会步大司马后尘,目下还是寻觅避雨之处为好,当即向两位县尉说了自己的担心。两尉随即领着戍卒们匆匆赶到了离此最近的大泽乡亭,全数住了进来。陈胜至今还记得清楚,刚住进来之际,不少戍卒还颇感快慰——连日奔波着实疲惫,好不容易有个避雨落脚处所,也该趁机歇息了。那第一晚,所有的石屋茅舍仓廪库房牛棚马圈都是一片说笑声,直如军中篝火晚宴一般热闹……

    然而时至今日,谁都笑不出了。

    半个月来,这场罕见的大雨没一日停歇,每一日都和眼前一样,举目皆是迷离的雨雾,抬眼皆是晦暗的天色,扑面皆是湿冷的水滴,周身皆是彻骨的冰凉。戍卒们祈求祷告抱怨咒骂哀叹长吁垂泪沉默,无论何等反应,上苍依旧毫不动容,大雨仍然在不停地下下下。眼见这般大雨,所有人心下都不约而同涌起了一个念头:一个月的时日已过去了大半,便是天气立即放晴、立即动身赶路,他们也断然无法及时赶到渔阳郡了;而只要无法按时赶到,所有人都会被斩首处决。屈指算来,今日已是始皇帝薨去的周年忌日了,难不成,自己也要步始皇帝后尘了么?

    陈胜一脸愁容地低下头,两只湿漉漉的粗糙大手捂住了黧黑瘦削的脸颊。

    “阿兄。”吴广的声音重又从背后响起。

    “说。”陈胜没有抬头,却是瓮声瓮气冒出一句。

    吴广先走入茅舍外的雨中,左右张望了一番,确信没有戍卒向这间幽暗破败的祠堂走来,这才湿漉漉地折返回来,站在陈胜面前重新开了口:“阿兄,逃吧。”

    陈胜抬起头,丝毫不觉意外:“秦法严苛,抓到便是死。”

    “不逃又能如何?到了渔阳,照样是死!”一向寡言的吴广陡然爆发了,“阿兄你甘心这般么?我等动身以来日每疾行,谁不是满脚血泡?拼命前赶,怕的便是误了行程,谁能料到偏遇上这场大雨?我等心下就乐意么?又不是我等之过!……”

    “这话你便对县尉说,他也照旧要斩我等。”陈胜恨恨一句。

    吴广陡然截住了话头,许久后才咬住下唇,一声长叹:“都是这贼老天害的!”

    “非是老天,乃是官府害的,秦政害的!”陈胜抬起眼睛盯着吴广,一字一顿道,“《徭律》我读过,原本没这失期皆斩之说!若不是那杀千刀的二世与赵高改了秦法,何能有这般严苛?我等何至于死?”

    “阿兄且说,如今怎办?”

    “目下出路倒有一条,只看兄弟你敢不敢。”陈胜面色格外冷峻。

    “甚出路?”

    陈胜眯起眼睛,从牙缝中挤出了三个字:“举大计。”

    吴广猛然一颤,他自然明白对方说的是甚。

    “只怕,仍是死……”

    “而今逃亡亦死,举大计亦死,两死等同,死国如何?”

    “死国?”吴广惊愕了,然而心下的兴奋远超恐惧,他听出了陈胜的弦外之音——死国者,为国而死,能是哪个国?自然不会是秦国!

    “阿兄可有成型谋划?”

    陈胜霍然起身,连番说辞直如江河水般滔滔而下,显是思谋已久:“天下苦秦久矣!我闻二世乃少子,不当立为帝,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为人仁厚,又主张宽政,更兼战功赫赫,故在天下大有人望,只因数次谏阻坑儒,先帝方命他将兵在外。我闻听他原本无罪,却被二世逼杀;百姓多闻其贤却未知其死,我等起事,可以拥立扶苏为名!”

    “拥立扶苏?好主张!只是我等皆为楚人,目下更在楚地,最好再找个楚人名号!”

    “我早想好了!我当年本就是项燕卒伍,心知大司马战功赫赫又爱护士卒。楚国灭亡后,楚人甚怜之,有人以为他已死,也有人说他逃亡了。而今我等若诈以扶苏、项燕之名,为天下首倡,定可一呼百应,何愁大事不成!”

    “然则,这二人向无瓜葛,硬扯到一起,妥么?”

    “兄弟不知,当年公子扶苏与长公主之母,便是楚国一位嫔妃,与那末代楚王昌平君,还有些许亲缘!”

    (注:扶苏项燕之关联,来自李开元《秦始皇的秘密》之推测,或为一说。)

    吴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头回见到陈胜般打量着他:“阿兄,你想得这般周全?”

    “不瞒兄弟,我早有反心!”陈胜愤然一句,“始皇帝统一天下创设新政,我等打心眼儿里佩服,便是其人果真有过失,我等也忍了,而今却是不同!二世赵高那般昏君佞臣残贼天下,我等休说再无出头之日,便是活路都要被生生掐断,岂能再忍?……”

    “阿兄说得对!我随你干了!”吴广也陡然激动了起来。

    “只是,我等欲图大事,仍须慎重。”陈胜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又低了下来,“我意,我等须求诸卜卦,看看天意如何……”说着忽然闭口了,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阿兄,何事?”吴广看陈胜脸色不对,顿时大为紧张。

    陈胜没有答话,只是抬起手来示意他莫作声,吴广忙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起来。片刻之后,他终于从那沙沙雨声中听到了些许声响。

    一阵清脆的銮铃声,正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6

    大雨继续下着,天地间充满了绵延不绝的哗哗声响,坠落的雨水、屋檐树梢滴落的雨水,合成了一片飘忽不定的轻微响动,而此时此刻,这响动中已渐渐渗入了一丝銮铃声响。

    两位戍卒头目互相对视了一眼,脸色同时严峻起来。陈胜向吴广使了个眼色,自己转身踏入祠堂,两只湿漉漉的大手抓起一根满是泥泞的椽子横在胸前,直面大门;吴广则侧身躲在门后,紧张地望向那清脆声响传来的方向。

    銮铃声越来越近了,节奏依旧不紧不慢,还伴随着哗哗蹚水之声,来人确定无疑地正在向这祠堂走来。

    陈胜吴广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喘,只是间或交换着眼神,提醒着彼此。他二人绝非胆怯之辈,尤其是陈胜,真正战场上搏杀过,然而此刻两人恰恰都心里有鬼,是故在他们心中,这位不速之客自然不能不防。

    破败昏暗的祠堂中鸦雀无声,外面哗哗的雨声更给这里添了几许寂寥,只有那清脆的銮铃声响还在徐徐传来,越来越近,每一下声响都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惊悚。

    两人默默数着这銮铃声,也数着来人的步伐,第四十七声之后,他们终于看到一个头戴竹笠、身披蓑衣的身影徐徐出现在视野中,他伫立在祠堂门口十余步外,任凭密集的雨点瓢泼而下,只默默打量着祠堂的外表。

    “可有人否?”他开口问道,声音虽轻,陈胜吴广却听得清清楚楚,听到这里,他们诧异地交换了一下目光——这声音极是轻柔,直如女人一般。

    陈胜向吴广使了个眼色,吴广心领神会,慢慢从门口探出了身子:“先生何人?”

    “行路旅人,前来歇脚。”

    吴广用目光询问着陈胜,屯长的神色稍和缓了些,慢慢放下手中的椽子,将它如手杖般拄在地上,却仍紧紧握着。看到这里,吴广喊了声“先生请进”,退后两步让出了门口。

    那人哗哗蹚过没膝的黄泥汤缓步上前,昏暗的祠堂中很快回荡起了銮铃的清脆声响。当他相继从陈胜吴广面前走过时,两人都先后没来由地感到了一股寒意。他们看清了他的容貌:此人没有须髯,肤色白皙五官清秀,直如女子一般,然而那毫无血色的薄薄双唇却透着一丝诡秘,一双眼睛也如暗夜中的寒星般深不可测。

    “此间,倒是好去处。”那人并未理会两位戍卒,只仔细打量着这座祠堂,颇有些嘲讽地喃喃道,说着摘下竹笠脱下蓑衣,露出一袭黑衫,陈胜一眼便看到他腰间悬着一枚小小的銮铃,那清脆的响动便是它发出来的。

    “先生从何而来?”陈胜警觉地问道。

    “从九原来,欲往江东。”那人将正在答答滴水的竹笠蓑衣随意搭在一张粗糙的石案上,看似漫不经心地回答。

    吴广倒吸了一口气:“路这般远,却是何等艰险?”

    “艰险么?”那人目光一闪,轻柔地笑了,“总比那戍卒强,不必整日担心失期杀头。”

    陈胜吴广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心下都暗暗吃惊。

    “先生说笑了,不知先生行路千里,做何营生?”陈胜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没甚正经营生,云游四海,卜人死生而已。”

    陈胜吴广再度交换了眼色,两颗心同时狂跳不止。

    “若是这般,先生不妨为我等卜上一卦?”陈胜说着从袖中掏出五六枚秦半两。

    那人没有接过钱,却是淡漠地笑了笑:“你我偶遇,也是天意,便为你等卜筮一番,钱却不必了。”说着打开随身一只包裹,取出一方小小的木函,从中捧起一把蓍草。

    绵绵细雨中,那人细长白皙的十指拨弄着蓍草,陈胜吴广也屏住呼吸,望着他不断将这些草根分分合合,再在一块稍显干爽的砖石地面上一一画下爻线,最后伸手指点着它们开了口:“卦成,你等且看。”

    “少阳,少阴,少阴,少阳,少阴,少阴。”陈胜由下向上逐一看着六条爻线,口中喃喃道,“这是……”

    “震卦。”那人轻声道。

    仿佛正在回应他,一道闪电刚好掠过了祠堂外的天空,整个祠堂被照亮的瞬间,两位戍卒也看到,那人双目中如雷电般闪过一道犀利的光芒。

    “震卦?”陈胜吴广同时问道,这声询问随即淹没在了沉沉雷声中。

    “震:亨。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那人悠然吟诵起了震卦的卦辞,“此卦,乃雷电交合天地反复之象也,是为天道之变。”

    “天道之变?凶还是吉?”

    “震者,为动,本有动众兴兵之象,然则动必有静,起必有伏,雷为生发之气,是故二位行事,当有连捷之象,却须防过犹不及,引来上苍雷霆震怒,唯谨慎行事,方能免事败身死。简言之有大险,然终能成,虽凶无咎……”

    “有大险,然终能成,虽凶无咎……”陈胜低声念叨着,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二位欲举大计,只需牢记此卦便是。”那人轻声笑着,收拾起蓍草墨块等物事,又站起身重披上蓑衣戴上竹笠,向着祠堂外的雨幕走去,叮叮当当的銮铃声再度回荡起来。

    陈胜默然望着他渐渐远去,直到眼看他步入雨地才如梦方醒,冲向祠堂门口大喊了一声:“先生留步!”

    那人收住了脚步,却并未回头。

    “两事求教先生!其一,欲举大计,何等手段为宜?”

    “借鬼神之力。”那人背对着陈胜,毫不犹豫地答道,仿佛早料到他会这般问。

    “其二,何等名号?”

    这回,那人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伫立在雨中,仰起脸望着晦暗天穹,一任冰凉雨水浇在自己脸上,片刻后才重新开口,声音不大却极是清晰:

    “楚,张楚。”

    说罢,他重又低头径自走了,清脆的銮铃声也依旧混着沙沙雨声哗哗水声,渐渐远去了。

    “张,楚……”

    望着那个神秘背影慢慢消失在雨幕中,陈胜反复默念着他留给自己的那两个字。

    吴广蹑手蹑脚地走了上来:“阿兄,这张楚二字,何解?”

    “张楚者,张大楚国也。我等楚人,此地楚地,扶苏也与楚国相关,项燕更是楚将,如此名号,确乎再好没有!”

    “那,鬼神之力,却又如何借?”

    “此教我,先威众耳……”陈胜低声念叨着,嘴角徐徐泛起一丝笑意。

    大雨依旧哗哗下着,连绵不绝的雨声只吵得人心烦意乱,而客居大泽乡亭多日的这九百名戍卒,也更加焦躁不安了。

    使他们焦躁的不仅是这场绵延多日的大雨,更有近来发生的两件怪事,竟都与他们的屯长陈胜相关:前日几位戍卒随吴广一道去市集买回几条大鱼,炊卒杀鱼烹汤时拿菜刀划开其中一条的鱼腹,却见鱼腹中竟有一团红绫,展开后上面却是三个隶书:陈胜王!几名炊卒顿时目瞪口呆,忙将另几条鱼也开了膛,果然每条鱼腹中都是一团红绫,同是这三字!这还没完,昨夜更有戍卒听到屋外密林里传来阵阵狐鸣似是人声,仔细听来,居然是“大楚兴,陈胜王”;有大胆的戍卒偷偷出去看,更是吃惊不小,但见沉沉暮色茫茫雨幕中,那破败祠堂方向正有两点蓝幽幽鬼火如流萤般飘荡着,忽东忽西,时隐时现!

    鱼腹丹书、篝火狐鸣,连日来这两桩传闻不仅被添油加醋越传越神,而且一传十十传百,简直成了尽人皆知的秘密,每个晚上每间茅舍内都有戍卒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凑在一起,高一声低一声地议论着这两事。更有人不知从何处听到了当年屯长那两句名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苟富贵,无相忘。这更成了他天命贵人的佐证。在戍卒们眼里,他们的屯长已成了始皇帝般无所不能无往不胜的存在,人人心头躁动,人人热血上涌,人人都想追随他去谋生路谋富贵,哪怕屯长一声令下叫他们去死,他们也不会有半点儿怨言!

    眼见自己已在戍卒们当中确立了无可动摇的威望,陈胜明白,自己和吴广成功了,目下只待真正迈出那一步了。思虑已定,当即与吴广又是一番密谋,这一日夜晚,吴广便向着两位县尉居住的那间石室走去了。

    7

    雨终于小了些,数百名戍卒拥挤在雨地的泥泞中,将吴广和两位将尉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前面的虽人人默不作声,个个眼睛中却都喷射着显而易见的怒火;后面的则纷纷踮起脚尖仰头张望,试图看清到底出了甚事。

    后面的戍卒隔得太远,不知吴广何故与将尉争吵,好在沙沙雨声中,他们的叫喊一声高过一声,即使是最外面的戍卒也能听清:

    “大雨下了这多日,准定赶不到渔阳!赶不到便是死,我等不跑,坐等砍头么?”一向憨厚的吴广此刻直如愤怒的公牛般连声咆哮着。

    “吴广大胆!你眼里还有秦法么?”阳夏将尉大吼道,语气中满是醉意,“你若真敢跑,那便是逃兵!依秦法俺这便能杀了你!”

    “鸟个秦法!谁个不知,杀千刀灭三族的赵高早改了秦法!依如今这秦法,黔首都没活路了!谁还肯守法?再这般胡搞下去,秦国必亡!”

    “反了你!这等话也说得出口么?想吃鞭子么?”

    “你便果真打我,我仍要逃!”

    清脆的鞭声应声响起,吴广一声痛苦哀号,黑黝黝的胸口顿时一条粗深的血痕,却仍连声大吼就要逃就要逃。阳夏将尉本就喝得半醉,此时被吴广话语一激,酒意更直冲头顶,一把甩掉马鞭攥住剑鞘,剑柄指点着吴广连声怒骂:“吴广!你我原本同乡,平日又相熟,今日却是你触法在先!你若再言逃亡,莫怪我果真拔剑杀你!”

    “好了好了!”阳城将尉也劝阻道,“吴广,今日是你不对,莫再吵吵逃了,起来!我等也不想真杀你……”

    “大王来了!”后面突然传来了戍卒的大喊。

    “甚个大王?”两名将尉同时莫名其妙地扭过头去。

    恰在此时,躺在泥泞中的吴广却是飞身跃起,一把攥住阳夏将尉手中指向自己的剑柄,只听“呛啷”一声,长剑登时出鞘,戍卒们只觉眼前一花,下一个瞬间便惊愕无比地看到,长剑剑锋已刺入了阳夏将尉的胸口!一旁阳城将尉眼见吴广当真杀了人,顿时也急红了眼,在戍卒们一片惊叫中怒吼着抽出了自己的长剑,不料刚举起剑锋便一声闷哼,整个身子缓缓软了下去;吴广趁机再次挺剑,赶在将尉倒地之前又刺穿了他的身子。

    陈胜手中紧握着一根血淋淋的粗大木梃,眼看阳城将尉也倒在了泥泞血泊中,大步上前从尸体手中拾起长剑,直起身时已一剑砍翻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名手足无措的县卒,口中大喊了一声:“杀县卒!”早有准备的戍卒们齐齐一声应和,三五个一伙分头向着县卒们扑来,转眼便将他们按倒在地纷纷饱以老拳。县卒们全数没了气息之后,数十名戍卒头目便齐齐高喊了一声“屯长举大计了”,九百名戍卒们随即“呼啦”一声簇拥着陈胜吴广拥向了祠堂。

    祠堂中破败昏暗依旧,雨水的潮湿凉意、泥土气息、血腥与汗臭掺杂在一起,呛得人艰于呼吸,衣衫褴褛面目黧黑的戍卒们互相拥挤着,因了紧张,因了兴奋,也因了单薄衣衫难以抵御那雨水的冰凉,个个战栗不已。人人心头都扑扑大跳,人人口中都喘着粗气,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恐惧与憧憬,所有期待的目光都投向了祠堂石案前的陈胜,即使是故去一周年的始皇帝走出骊山陵重返人间,活生生伫立在眼前,也不会比此刻的屯长更使他们敬畏和崇拜。

    一片肃穆中,祠堂里回荡起了陈胜那粗重的嗓音:

    “弟兄们!我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即便未斩我等,戍边死者仍十有六七!你等甘愿这般死么?……”

    “不愿——!”戍卒们无不心下愤激,齐刷刷高喊道。

    “陈胜以为,壮士不死则已,死便当举大名,可是如此?”

    “不死!举大名——!”戍卒们再度大喊道,吴广第一个举起了手臂,在他的带领下,黝黑枯瘦的臂膀纷纷举起,组成了一片黑森森的密林。

    看到数百道**辣的目光尽皆集于自己一身,看到身旁面容肃穆却难掩心下激动的吴广,一股建功立业的豪情随即在陈胜胸中激荡起来,那一瞬间,他想到了那个不知名卜者告诉自己的卦辞:虽凶无咎——纵然大险,然则只要自己一往无前,必定能成!

    一时间,他当真觉得自己天命攸归了。

    深吸了一口气,陈胜面向黑压压一片的人群,同样伸直了自己黧黑的手臂高高举起,仿佛要穿越头顶那幽暗的祠堂穹顶,直举向洒下绵绵细雨的夜空。在沙沙的雨声中,在不时轰鸣的雷声中,他振聋发聩地喊出了自己一生中的第三句,也是最惊世的那句名言: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时隔多年,他终于把自己少时的志向化为了行动。

    陈胜并不知道,自这一刻起,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迁徙之徒的自己,终于以一介戍卒之身,与那些煊赫王侯并列齐名平起平坐,嗣后甚或跻身太史公笔下的世家之列;而自己这句话也永远凝固在了史册上,永远流传了下来,它宣告着华夏三千年来,以血缘传承维系着统治的贵族政治终于正式土崩瓦解,从此以后,皇帝轮流坐渐渐取代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无数和陈胜一样出身低微少有大志的英雄枭雄奸雄狗熊们,无不被这句话所激励,向着那人世间的巅峰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冲刺。他们个个都在追求着皇帝的无尽权势,然而大都忘记或者有意忘记了本应与这个名号,与那无尽权势紧密相随的无尽功业。他们为此不惜将整个天下带入连绵动荡,不惜将万千百姓拖入水深火热之中,也同样不惜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终是在彼此的杀戮中一个又一个倒下,成为胜利者饕餮的血肉,却依旧前赴后继乐此不疲。而即便是最后存活下来的胜利者,纵然打碎了旧秩序,却也只能将脚下的废墟重新聚拢拼凑起来,于是历史重又在暴民与暴君之间开始了新一次的轮回,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此之谓也。

    ……

    “敬——受——命!”

    随着这齐齐一声应和,雨中原本一片寂寥静谧的大泽乡亭,骤然动荡了起来。

    祠堂茅舍牛棚马厩都被拆毁了,一根根梁椽被戍卒们**地握在手中,打磨成了木梃棍棒;乡亭的石墙被推倒了,一块块砖瓦被从墙中生生抠出;乡亭外的竹木也无一幸免,竹丛被刈尽大树被扳倒,顺直的竹竿和枝杈都送到了炊卒那里,由他们用菜刀一一将顶端削尖,做成一支支竹木长矛;就连乡亭外的青石碑都被砸碎,戍卒们将那些大块的碎石敲敲打打,磨成一支支石斧再绑上木杆……抠砖石的折断了指甲,削长矛的切伤了手指,磨木棒石斧的纵然满手老茧却仍磨出了血泡,尽管如此,戍卒们却仍是一派热火朝天不亦乐乎,坐在雨幕泥泞里满头满身汗水雨水地赶制着那些锄櫌棘矜,每制得一件便起劲儿地摆弄挥舞着蹦跳雀跃着大呼小叫着欢歌笑语着……这沉沉的雨夜,这茫茫的大水,这些戍卒们身上的破衣烂衫,他们手中刚打造好的粗劣兵器,还有人人脸上写满的,更像是蛮夷部族脸上的狂野纯真的快乐,这一切混杂在一起,都散发着浓浓的远古蛮荒气息,若有不知情的外人看到眼前这一幕,定会心生错觉,以为他们都是那上古洪荒时代的先民孑遗。

    翌日清晨,大雨终于停了。

    久违的旭日重又光顾了淮北大地,也照亮了大泽乡亭前高高竖起的一面粗布大纛,它原本是帐篷的一角,而今上面却用鲜血涂抹了两个笨拙歪斜的隶书:张楚。大旗之下则是石块草草搭起的祭台,摆放着两位将尉的首级,陈胜吴广各自穿着死者的甲胄,佩着他们的长剑,面向祭台肃立着,身后是戍卒头目们手擎县卒长矛,再后面便是其他戍卒,人人袒露着黑黝黝的右臂,目光中写满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这等景致,正应了当年老子那句名言——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昊天在上,陈胜吴广伏唯以告!”随着陈胜这声大喊,所有戍卒都拜倒了下来,“今秦为无道,我等九百人奉扶苏项燕密令,举计大泽乡,诛暴秦,张大楚!若有二心,身首异处!……”

    读罢祭文,陈胜又站起身来转向戍卒们:“诸位弟兄!陈胜领各位举大计,自家须有个名号!”

    “屯长天命攸归,当为王!”吴广叫道,戍卒们也一片兴高采烈地应和。

    陈胜却是大手一摆:“一仗未打便自家封王,岂不惹天下耻笑?我意,自家先做将军,吴广兄弟当都尉!”

    “万岁!将军都尉——!”

    “举大计第一战,攻取大泽乡!”

    “万岁!攻取大泽乡!……”

    随着这一片响亮应和,黑压压的人潮山呼海啸般涌出了乡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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