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半月余才进了河北地界,与戴铎、年羹尧会合,一行人歇在廊坊驿馆。
胤禛正看着户部转呈过来欠条,年羹尧侍立在侧记档盖印。时六月,正是酷暑,虽屋里四角都放着冰盆,依旧热得一身燥汗。
荣嘉儿刚洗了澡,又重新换上了女儿装束,张罗着丫头婆子端了冰镇的瓜梨进来,俨然似足了四贝勒内眷。胤祥葛袍芒鞋,长辫盘顶,一身短打扮,清爽得几乎赤膊着进来,扔了公文书信,一边叫着热一边拿了冰镇的西瓜就往嘴里塞。
正吃着见戴铎从西角门上进来,打千儿请了安,便报:“四爷,廊坊知州在前院候着了,请爷去见见。”
胤禛嗯了一声,高福忙进里屋取出两套皇子冠服,张罗着胤禛与胤祥更衣。胤祥老大不乐意,只嘟嚷着嘴,扔了瓜皮擦了嘴。
荣嘉儿刚要回避,转身,又听胤祥叫她:“荣儿,先别走。”复又站住。
拿了先前扔下的书信递给胤禛,又冲着荣嘉儿咧嘴,道:“四哥,适才宫里来了讯,说荣妃娘娘心悬得紧。一早听说到了廊坊,便派了车来接。这里离京也不远了,现天色还早,一路赶着车马半天功夫也就到了。”
荣妃娘娘亲自派了车来,也不好不从。荣嘉儿心里老大不乐意,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虽说他们在宫里也能时常见到,可到底也不似这一路方便,该怎么说怎么说该怎么笑怎么笑,还有那张时常绷得紧紧的脸……
胤祥到没什么,胤禛也敛了神点了点头吩咐戴铎先着让胤祥先接见廊坊知州,穿戴齐整后亲自一路送荣嘉儿出驿站。
“暑热难当,四哥哥也别一味忙于政务,自个儿的身子要紧。为那些混帐东西气恼伤身是最最不值的,这话我一路说的嘴都干了,可记下了?”走至中门,荣嘉儿还在叨叨,平日里就见胤禛勤奋操劳,事必躬亲,吃饭睡觉都要身边的人提醒,可他们哪敢一遍遍地催促。高福得寸进尺,这种事向来只求她。到也奇了,只要格格出马,胤禛立马该吃饭吃饭该安置安置,绝不会有半句喝斥。
现今就要分别,进了京城府邸自有福晋左右关照,嘘寒问暖,他们是断断没得似眼前这般自由了,荣嘉儿想到这不免又捻酸,可说到吃醋,哪里轮得到她。
“我晓得。”胤禛答,“格格这次回了宫,可别再闹了,太后疼着你,皇阿玛宽容垂怜,容妃娘娘自是大度温婉,可到底宫里不比外头,也不好叫别人说什么。回去后,我自会着人知会打点,要缺什么想什么,着我额娘宫里的琴姑姑带话就是,那是府里厨子管事老刘头的外甥女,或是找御前茶房的刘裕,都能传上话。”
说了一大通,荣嘉儿只听进去后半句。她点点头,想皇子们各有手段莫不是在哪个宫都按了线人的,可就凭他对自己这般不疑,心里也还算欣慰。又道了别,才往门口停着的宫车上走,掀了帘就进去了。
日西斜时,宫车便停在了神武门,又有侍卫上来查了牌,换了一乘早在东偏门外等候的软轿就进了紫禁城。
和这红墙黄瓦的紫禁城别了半年光景,荣嘉儿掀了车轿的帘愣愣出神,奇的是心里并无半点雀跃。她知定会有人往衍庆宫送口信说荣格格回来的讯息,只一路先往养心殿给康熙磕头请安。
直等到日头偏西时分,养心殿的大门才大开。佟国维、张廷玉一干老臣走出来,后头跟着自己生父尚之隆,荣嘉儿也不抬眼,只盈盈下蹲福了福。
“格格见好。”尚之隆到底也是生父,点头之余还要上来问安。
“大人见好。”荣嘉儿冷冰冰地又做了个福。
尚之隆见她面上淡淡,心内不悦,可又不得不劝:“听万岁爷说,格格去了江南,这下可散了心?宫规森严,万岁爷体恤垂怜,格格也要拘着性子才好。”
听听,平日里不理不管,现在来扮长辈训斥她了?幸好本格格今天心情还不错,就不和您老计较了。荣嘉儿心里冷笑,可面上依然是淡淡的,只抬了抬眼皮到尚之隆麒麟补服,回话:“请大人宽心,荣嘉自幼跟着苏喇姑姑学习宫规,又得太皇太后垂爱,荣妃娘娘养大,断不会有半点逾越。”
这话呛得尚之隆半点话都回不得,面上过不去又下不来,幸好康熙御前的李德全来叫,说是康熙得知荣嘉格格回来了,正在门外候着,叫进去。这两人一个要走,一个急着要下台,正求之不得,转了身跟着李德全进了养心殿。
刚过了五十四圣寿的康熙穿着石青直地纳纱金龙褂罩着一件米色葛纱袍,腰间束着汉白玉四块瓦明黄马尾丝带,唇上的须胡理得一丝不乱,浓眉下一双瞳仁炯炯有神。
见荣嘉儿进来,正儿八经地跪下参拜,三呼万岁。笑了:“这是哪家的猴儿,什么时候也懂得这些礼节了,西方路上不好走吧。”
荣嘉儿抬起了头,恢复了本色,咧了嘴一咕噜从地上爬了起来,跑到康熙跟前嘟了嘴:“皇上只管取笑我,荣儿怕万岁爷见天的批阅那些折子乏味,想破脑袋尽挑些有趣的见闻给万岁爷解腻。这到好了,不落好没得赏不说,到哪都逃不掉左一个猴儿右一个猴儿,可知万岁爷说的话那就是御批,这考语难不成要我背一世不成?罢了,改明儿真要换了一层皮,拜个师傅,上西天求取真经去。”
一箩筐话到叫殿里屏息站立的宫女们都动了身形,就连李德全都忍不住拐了拐嘴。康熙哈哈大笑,手拍了拍案几,说道:“好好,瞧瞧这张嘴,冷不丁瞧不出这丫头像谁了。荣妃老实巴交,教出来的两个格格到是伶俐得紧。朕也没说什么,到叫噼里啪啦好一顿说。”
“荣儿哪敢。”
荣嘉儿扭着身子撒娇,康熙却改了容问:“这一路可好?可遇见什么事?老四寻见你便来了书信,朕看他也是个真心办实事的人,可又怕着老四的性子冷,没叫你受什么委屈吧。”
“委屈大了!”荣嘉儿瞪大着眼睛咕噜噜直转,又突然延下脸戏言:“可我只想着回宫能讨个赏,再大的委屈也不算什么了。”
“要赏,固然有——李德全,把那颗波丝国进贡的东海明珠拿来赏了荣格格。”康熙叫了李德全去拿珠子,又试探:“我可听说了,荣格格跟着老四一路赈灾,风土人情还不算,鞍前马后可没一刻闲着。除了那些有趣的民间杂事,就没见识点其他?”
荣嘉儿知道康熙所指,暗自心惊扬州一路碎碎散散都没能逃过康熙眼睛,可她也不点破,只嘻嘻哈哈接过李德全奉上的那枚夜明珠,一副见钱眼开的样子,回道:“再杂的事也是百姓的事,我瞧着还新鲜。再说,我一个女儿家能懂什么?这话万岁爷该去问四哥哥,他在前头办事,我在后头吃粮,井水犯不了河水。我又不去盯着四哥哥那张时时刻刻都绷着的冷脸瞧,又没欠他钱,我怕什么。”说着也只是看似全没有心肠的一味把玩那颗大珠子。
康熙到也大方,这波丝国进献的夜明珠只三颗,一颗前年里孝敬了太皇太后,一颗赏了太子,荣嘉儿几次眼馋得不行,今儿终是得手了,心里好不得意。现阶可没心思思忖那些个花花肠子。
康熙见她小孩子心性,也不指望能多问出些什么名堂,只道是怕留久了叫衍庆宫荣妃挂心,又说笑了一阵便让她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再回去。
太后那里是不用说的,只拉着她问长问短,又摆了点心凉果,只叫荣嘉儿吃了个饱才回。
荣妃见了荣嘉儿急急地就挤出了眼泪,一个劲的唤着:“我的儿,怎么才回来。”
荣嘉儿就怕自己没整个都粘在荣妃身上,只说在太后宫里呆了一会儿,太后又留了饭,吃了才回来。明日一大早还得去慈宁宫,太后那里巴巴等着听故事呢。
荣妃莞尔一笑,捧着脸瞧了老半天,又数落:“这大半年的在外,真叫额娘担心得寝食难安,瞧瞧这脸蛋,瘦了,也黑了。”
“哪有到那么孬的份上,额娘可别吓唬我!”荣嘉儿摸着自己的脸大惊失色,女儿家颜面是顶顶要紧的事,瘦了也罢,这黑了可让她往后怎么见人!
“外面的风野,可比不得宫里的风水养人。”荣妃边上站着的季嬷嬷陪着笑数落,“格格也真是,离宫也不带个丫头,墨玉和素心巴巴的就扔在宫里头,定是没人好好伺候。”
“哪里什么事都要人伺候,带上她们我可怎么撒欢!”
“娘娘可是全身心挂念着,每日里格格长格格短的念个不停,格格这里一捎个信啊把玩物件啊,娘娘睹物思人,眼泪都不知道抹了多少。这下可终于见到格格了。”
荣嘉儿感怀,扭麻花似地黏着荣妃,又劝慰:“这会子回来,荣儿哪也不去了,只一刻不离地守着额娘,可好?”
“好,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可别再叫嚷着闷要出去。季嬷嬷,拿纸和笔来,让格格立字为据,白纸黑字断不得让她再耍赖,我可再不许了。”容妃虽这么说,也只是笑言,又叫传晚膳。
啊?还吃?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