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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城情雨(三) 中篇小说选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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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爷子,您是本地人吧?”一个乌兹别克大学生问契热戈夫。 契热戈夫生气了: “老爷子”?我要有你这么大的儿子还早呢(老爷子(ilanama)这个词在俄语中既可甩来称自己的父亲,也可以用来称年长的人,同汉语的“老爷子”相似),你怎么不叫老祖父!可转念一想,是啊,不让他叫老爷子又叫什么呢?他是个大学生,是“年轻人”,而我,我又是什么人呢?各种各样的词儿有的是,可就找不出合适的。即使现在走到基拉跟前,问她:什么词儿合适?她大概也说不出来。契热戈夫过去还很少想到这些。他望着这个年轻的乌兹别克人长长的睫毛、红润的脸颊,感到自己确实是老了。 “老爷子”。他不大自然地说了声“失陪了”,便离开了餐桌。

    高处的小阳台上有两个穿着绣花衬衣的人在弹古丝里琴,一个戴着角质眼镜,另一个留着时髦的连鬓胡。

    契热戈夫轻蔑地撇着嘴向基拉走去,很有礼貌地同她打了招呼。他看到,她先是高兴,接着是恐惧,最后是慌乱。他到这儿来化了多大的代价,现在总算得到了补偿,他就是要叫她感到这片刻的难堪。当然,她请他入座,想给大家作介绍,可是迟疑了一下;然而,就是这百分之一秒的迟延他却锐敏地感觉到了,于是立刻明白:他在这儿是外人,是个不速之客。他觉察到她姑母——她的脸型很象基拉,是在强作笑容,觉察到那位戴着假发,面孔红润的胖妇人露出好奇的目光。那三个男人倒是一副若无共事的样子,他们可能是把契热戈夫当成了基拉的同事,那位小胡子甚至还以主人的身份热情地邀他入座。不知为什么这特别使契热戈夫感到不快。他不加掩饰地冷笑着推辞了,说他已经吃过,不愿打扰他们,还故意酸溜溜地说: “象我们这样的人岂敢入座!”然后深深地一鞠躬,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下了楼,穿上大衣,提起了小皮箱。

    他慢慢走着,想等等,看她出不出来。他必须检验一下,看她会不会为了他而离开所有那些人。就是为此目的,他刚才在餐桌边才用那样的语气讲话。他要证明,向所有那些人,也向自己证明。要是她不出来呢,那该怎么办?

    应当走掉。他明白,最好的办法是走掉。但他没有这样作。当基拉从楼上跑下来时,契热戈夫抑制住内心的高兴,醉薰薰地要她穿上衣服跟他走。他并没有醉,似乎还很镇定——他可以让人看来是个醉汉,也可以控制自己。他是急不可待地要检验一下自己的权力。这样做,他也觉得是不应当。基拉没有违拗,她叹了口气,顺从地跟他走了。到了街上,基拉才对他说,他们在庆祝姑母的银婚(苏联习俗,结婚二十五周年称为“银婚”),那个小胡子男人是她姑父的侄儿,刚从芬兰回来。

    契热戈夫感到自己是错怪她了,可是却更加恼怒起来。他不把基拉送回去,反而一声不吭地带着她经过大桥,来到两旁满是钢筋水泥建筑的新的,毫无生气的街区——他们离克里姆林越来越远了。天下起了小雨。基拉问他到诺夫戈罗德来干什么。他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怀着某种希望,于是带着讥笑,无情地编造了一个他是到某工厂来出差的谎言;他编造得没有一点破绽,不让她怀任何希望。雨愈来愈大了,应当找个地方避避,但契热戈夫仍然大步往前走,好象要上哪儿去似的。他听见基拉急促的呼吸声,有些可怜她,但仍然没有停住脚步。要是基拉啐他两口,把他扔下不管,他可能倒轻松些;可基拉没有这样,她顺从地跟着他走,好象故意要彻底击败他,要他承认错误,求她宽恕。好吧,既然你这样,我也这样,咱们倒要瞧瞧,看谁输谁赢。

    基拉终于停住脚步,摘下头巾擦了擦湿漉漉的脸。她的发式松塌了,头发散乱地披着。干吗这样折磨她?她问。他却咬着嘴唇站在那儿不吭声。她看看他的脸,脸上既没有怜惜之情,也没有钟爱之意。她放声哭了起来。

    他们就此分手了。契热戈夫心里又烦又乱。第二天早晨,坐在回列宁格勒的火车上,他还在想昨天的事,想着当他坐在售货亭后面等她的时候,心情是多么好,而后来不知怎么却弄得那样糟。他竭力想弄清,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干吗他要破坏她节日的欢乐。他想,他们俩本来是可以一块儿去逛逛诺夫戈罗德的克里姆林的,而且,那儿谁也不认识他们,他们可以公开地手挽着手啊!

    下了火车以后,他决定等她回到雷科沃时给她打个电话。

    过了两天,他下班后来到电话室。值班员说,接雷科沃要在这儿等一小时。契热戈夫算了算时间,心想,在这之前基拉已经离开办公室了。并且,他也不愿意坐在这儿等。后来转念一想:要不就写个信。于是买了一张很漂亮的明信片。可是,这样的事写是写不清楚的。

    八月初,按照规定契热戈夫又该去雷科沃了。但临行前他突然得了流感,躺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急促的长途电话铃响了。当时小儿子在家。契热戈夫听见他冲着话筒说:爸爸病了。契热戈夫喝了他一声,便趿拉着鞋来到走廊上,接过了听筒。他以为是阿里斯塔尔霍夫打来的,没想到却是基拉。儿子就站在旁边。契热戈夫咳嗽了一声说,病快好了,没什么危险,马上就去。他一点也没有慌张,在这样的时刻他是很会应付的。“放心吧,安娜·彼得罗夫娜!”他记起了那位女实验长的名子,于是又说了一句。这时他立刻听见基拉哭了起来,说: “我不是安娜·彼得罗夫娜,我不愿意作安娜·彼得罗夫娜,不愿意!”“对,对。请向阿里斯塔尔霍夫带好!”他回答说,接着便把听筒挂上了。

    基拉绝望的声音还在他的耳际回旋。

    动身前,他用六个卢布买了瓶香水,还买了一盒糖。他不得不对家里说,这是动力实验室的姑娘们要的。他出差时,间或也带些这样的小玩意儿,因为不管愿意不愿意,应当犒劳犒劳那些女实验员。

    妻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有点忧郁地冷冷一笑。契热戈夫忽然想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再打听雷科沃的情况,也不再建议他把孩子带去玩玩了。冷笑是太明显不过了,契热戈夫明白,妻子知道他注意到了这个冷笑,沉默是不行的。她同往常一样关心地往手提箱里装袜子,衬衫,但他觉得她这次比往常更为积极,似乎还带着责备的意味。她那丰润的双手平滑而光洁,完全是年青人的手,非常漂亮;他现在才发觉她的手竟这样漂亮。为了打消她的怀疑,他说,他这次去准备作一个试验,他有一个想法,需要得到阿里斯塔尔霍夫和安娜·彼得罗夫娜的帮助,如果成功了……说着说着,他自己也感到吃惊:讲得竞那样真实可信,甚至还带点责怪的口气,愈讲愈合乎情理,把自己的想法都摆了出来。看来瓦莉娅是相信了。可是当瓦莉娅吻他的时侯,他心里却有些不安。过去,这两个女人从来没有同时在他的心目中出现过,他也从来没有把她们加以比较,而从中挑选一个,现在也并不是说他在挑选,但是,他却第一次发现自己同时爱着两个女人,发现他不得不欺骗,撒谎。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迫使他……妻子很漂亮,是他最珍爱的人,同她在一起总是感到非常舒适,安宁,可为什么除了妻子以外,生活中又出现了另外一个女人呢?而且和从前的这类事不一样,不是逢场作戏……为什么他这样离不开这个女人,过去没有她的时候,他又怎么过来的呢?

    无法解释的问题太多了,但他统统掷诸脑后。坐上火车,他又回想起自己同妻子的谈话,发现他对妻子说的那个想法并不只是个借口,的确可以在控制仪上搞点名堂。上次出差时脑子里出现的那个模模糊糊的,尚未完全成形的想法,这时又浮现在眼帘:铜电路、触点,他清楚地看到触点后面有一股细细的,象轨迹般的电流。在他的想象里,这股电流好似一股没经过过滤器,而从一个窟窿里流出来的水流。这个窟窿,也就是这个漏洞在哪儿,他已经猜到了,虽然还不太明确,但不可能在别的地方,这点他有完全的把握。他最担心的是静电在这儿捣乱,这是一个摸不着看不到的玩意儿,他只是感觉到它的存在,但并不了解它,一点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抓住它。

    森林里,离运木小路上的234号电线杆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弹坑,坑的四周满是灌木丛。当基拉的女儿在家的时候,他俩就在这儿会而。

    这一次,他一到雷科沃就给她打电话。雷科沃没有公用电话亭,他只好从工厂打。车间办公室里挤满了人,不过他运气好,是基拉本人接的电话。她的声音很平静,安详,可能也太安详了一些,使得契热戈夫起初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但他立刻想起了他们的最后一次谈话,想起了她的哭声,于是明白了:她还在生他的气。

    他装出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很奇怪,当他在林子里等她的时候,一方面很激动,因为不知道她是什么态度,一方面又在继续考虑他那个电流的流失问题,这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却并没有互相妨碍,反而不知怎么竟在脑子里紧紧地缠在了一起。

    基拉晒得黝黑。每年夏天她都是很早,很快就晒黑了,虽然黝黑的肤色对她并不相称,使她变得象是一个茨冈女人。基拉看见契热戈夫的礼物很高兴,不知怎么却又有些伤感。她吻了吻他。平常,她几乎从来不随便亲吻他。她对契热戈夫承认说:她怕接吻,特别是怕同他接吻,因为一接吻她就浑身酥软,就产生一种按捺不住的*,这一*也会传给他,这一来,互相的说话便谁也听不清了……但是,这一次她吻他时却毫不激动,嘴唇还是软软的。契热戈夫以为她还记着那次电话里他把她当成安娜·彼得罗夫娜的事。他问她,她只耸耸肩,接着便谈起她如何去国营农场参加打草的事,说她又是割草,又是上垛。看得出来,她在那儿过得很愉快,因为她谈起这些工作的时候笑逐颜开,显得非常兴奋。可后来话题却猛地一拐,但还是那样兴奋地说:有人向她求婚了。

    干裂的地衣在脚下咯咯作响。在稀疏、清新的林子里,太阳照着松树的树梢,针叶闪着光,顶上的树干泛着金色;自桦树的树梢尤其明亮,又黄,又密,在阳光下变成了火红色,就象着了火一样。树林下面到处投着一道道斜长的阳光。阳光映着基拉鲜艳的、紧绷绷的大花上衣,映着她的蓝色短裙和平滑的头发。此景此情,契热戈夫记得清清楚楚,永远难忘。

    全完了,他想,这下全完了……基拉兴奋的情绪慢慢缓和下来,仿佛高峰已过,渐渐疲倦了。原来她就是因为这件事往列宁格勒打电话的,想同他商量商量,不,并不是商量,这个词用得太蠢了,而是想听听他有什么意见。

    “你呢,你爱他吗?”契热戈夫满腹狐疑地问。

    “谈得上什么爱不爱,”基拉说。“一个人过日子过腻了。等你也等腻了。到时候了……还能等多少年。应当把生活好歹作个安排。这样家里就会有一个男人。没有个男人日子不好过啊。”

    “就是说,你并不爱他……”契热戈夫高兴了。

    “什么爱呀不爱的,我不是那个年纪了!”她气呼呼地回答道,接着把胸脯一挺,直盯着契热戈夫说: “怎么,你在审问我?这是为什么?你自己什么都知道。你就告诉我,嫁,还是不嫁?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她黯然神伤,可在眼睛的最深处却闪着希望的光茫。契热戈夫知道,她说话是算数的,他怎么说,她真的就会怎么去做。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他了。可他能说什么呢?说别嫁?那会怎么样呢?他想象得出,这样一来他俩的关系会如何继续拖下去。这样说,就无异要她等待什么。可究竟等待什么呢?他也就会被捆住手脚。而这种关系再怎么拖总有个限度,他们早晚得分手。到那个时候,基拉就会对他提起今天的事;即使不提,难道他能负这样大的责任吗?把一个人的机会,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剥夺了,交换条件是什么呢?他契热戈夫能拿出什么给她?除了现有的以外,他任何多的也拿不出来。如果同意她出嫁,也就是说把他推出去呢?他望了望她:不行,对此她不会原谅的;在这个问题上,女人是不会原谅任何人的。什么原谅不原谅,管它的,他想,他有充分的理由断然了却此事。 “早晚得了却,”他又暗自说。如果他还有人性,有良心,就应当这样作。为什么要破坏她一生的幸福呢?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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