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两三年,就没人要我了,”基拉说,好象是在帮助他下决心。趣* “放了我吧,斯焦帕(契热戈夫的名字斯捷潘的爱称)。我需要你的一句话。”
她说的这些正合他的想法,但是,当听到这些话从她的口里说出来时,他却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仿佛是失去了什么。
“你是想要我自己……不,我不能给你当参谋……你要明白……”由于既怜悯她,又怜悯自己,他痛苦得说不下去了。 “我能够说什么呢?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有好的结果。”
从前面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小孩和几个大人互相呼唤的声音。那是一些采蘑菇或采浆果的人。契热戈夫和基拉不约而同地先后钻进了高高的悬钩子丛里,但立刻便发现已经没用了,几个采蘑菇的人正好朝着这个方向走来。再钻出去吧,又来不及了。他俩只好互相依偎着站在那儿。
“瞧我们,”基拉小声地说。 “我已经腻了,不愿意再这样下去。”
契热戈夫歉然地默默抚摸着她的手。一只松鼠从眼前一晃而过。旁边响起树枝的断裂声。采蘑菇的人愈来愈近,但接着又拐了弯,走开了。
“求婚的是谁?”契热戈夫问。
“管他是谁,这无所谓……你操什么心……连我都……”
“怎么,你也无所谓?”
“无所谓……他是个好人。我们会象普通人那样生活。现在连上电影院都没个伴儿。咳,算了,这你是不会体会的。”
契热戈夫不知为什么突然记起了在餐厅里同基拉坐在一起的那个小胡子。
“真不明白,你现在又自由,又健康,究竟还缺少什么。你为有人求婚而感到高兴。就是说,你总认为自己比起别的妇女来是低人一等,其原因就是没有丈夫? ‘连上电影院都……’”他学着基拉的口气说。 “难道就为了上电影院而结婚么?要套上这个枷锁,你连电影院也不想去了。你这是为了什么?自由自在的生活,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可我就是想套上这个枷锁,就是想!”基拉叫道。“我现在想关心人也找不到个对象。女儿,女儿不用我关心,她已经大了。我已经自由自在腻了。如果有谁需要我的话……”她突然平静下来,挽着契热戈夫的手,紧紧依偎在他的身上,象劝他似的温柔地说: “亲爱的,这你不懂得……我多想把自己的精力献给一个男人啊!可是,现在我却在浪费自己的年华。记得吗,有一次你跑到我这儿来的时候饿着肚子,那时,给你作饭吃就是我最大的乐趣,你直夸我给你作的烤肉饼。”
契热戈夫点点头,虽然他根本不记得什么烤肉饼了,只是晚上快入睡的时候才想起来,不过不是烤肉饼,而是想起那次他在基拉的床上醒来时看到的情景:她赤着脚在屋里走来走去,洗碗碟,收拾桌子,脸上带着幸福和得意的神情。
当时他不明白基拉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微睁着眼睛欣赏她的面孔和光脚丫子,那双脚在漆布地面上走过后便留下一个淡淡的小脚印,但很快又一个个地消失了。现在她脸上微微闪过的也正是这种幸福的表情;但契热戈夫感到,这时她心里想的已经不是他了。一想到基拉可能也这样去吻另外一个男人,对这个男人同样说这些话,称这个人“小心肝儿”,这个人则看着她如何光着一双秀丽的脚丫子在漆布地面上走来走去——一想到这,契热戈夫心里便象针扎一样。
黄昏临近了。他们往铁路桥走去,铁路路基上的小径很窄。契热戈夫在后面走,前面是基拉晃动着的双肩,和短上衣内隐约可见的脊背。
“我有什么可反对的,我不反对,”契热戈夫冲着她的背说。 “我没有理由。你是想要我说几句使你宽心的话吗?那好吧:不用怕,我不会对他泄露咱们俩的事。”
“你怎么这样……”
“那你想要我怎么样?要我高兴得跳起舞来吗? ”
他满腔怒火地盯着基拉的脖子、后脑勺,恨不得揍她两拳,使劲揍.揍得她哎哟一声,打个趔趄,然后就叫喊起来,哭起来。幸好她是背冲着他的,他不能从背后打人——这是他从小就坚持的原则;如果她是面向着他,他可能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心里愈来愈憋火。他们走进了一片燕麦地。波浪起伏的田野后面是点点人家,还有一个高高的给水塔,夕阳的余辉染红了半个天空。往常他们就在这里分手,然后异途同回雷科沃。
“你算是个什么人,”基拉恶狠狠地说,显得很痛苦。
“随便,”契热戈夫同样恶狠狠地回答道。 “你说算什么人就什么人。”
可突然象云消雾散似的,一切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眼前。他意识到他们就要分手,一切就将这样结束,他即将开始另一种生活,一种没有基拉的生活。他明白,自己马上就要失去基拉了。而这另一种生活将已不成其为生活。现在他才发现,这两年的生活内容是多么丰富。可如今,他的前面却是一片荒野,他将从此度日如年,象上回基拉不在雷科沃的那几天一样;而今后将不是几天,而是几月,甚至可能是几年……
他说了一些话……这些话是突然从嘴里迸发出来的,讲得那样急骤,那样气喘吁吁,他简直不大相信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到后来甚至有些害怕;他从来没有讲过这样的话,特别是一些漂亮的词藻,而且说来说去都说的是爱情……这不象是他自己的语言,各种各样的柔情蜜语,真不知道是从那儿学来的。
他没有向基拉要求什么东西,也没有同她谈什么条件,不过就是讲他如何爱她而已。他无法沉默。没羞没臊就没羞没臊吧,他反而为此感到高兴。现在,当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的时候,为什么还要作这样的表白,目的何在,这他不知道。他这些话,本来是人们在某个时候随口说出来的毫无意义的空话,时过境迁,这种话就被忘得一千二净。可现在他却说得那样清楚、明白,声音那样大,连自己听着都害怕。
由于他此时此刻的感受是如此强烈,从而使他觉得过去的生活似乎是在麻木不仁的状况中度过的。他爱自己的孩子,但从来没有想到过对他们的爱;他记得他们怎样生病,怎样上学,但当时自己的感情却记不得了,真有过这种感情吗?瓦莉娅生他们的时候,他激动过吗r可能激动过,但他记不起来是怎么激动的了。种种往事都是一片滕胧,清楚地印在他脑子里的只有限前发生的事,只有自己用嘶哑的声音说出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件事的重要。说来也怪,他愈是深刻地感到这最后几分钟的可贵,心里愈是生气:他怎么在这之前一直懵懵懂懂,这哪儿是在生活,简直象在打瞌睡,这些年就象是在半睡半醒中度过的。同别人谈话也好,上班也好,娱乐也好,他好象都是心不在焉似的。而现在,一下子醒来了。
他把这也告诉了基拉,虽然这很难表达,但不知怎么脑子里突然进出不少恰到好处的词儿,也可能基拉所理解的比他讲的还要多。
“你干吗给我讲这个……”她说。 “不必要,这不好。”接着便哭了。
她用拳头捂住眼睛小声地哭着,悄悄吞咽着只有她自己心里才明白的痛苦的眼泪。
为什么“不好”,契热戈夫吃了一惊,这有什么不好的?虽然他身上刚出现的那种灵敏的感觉使他猜到了为什么不好,但他不愿承认,总想一个劲儿地谈呀,谈呀,因为这是最美好的言词,并且其中最主要的东西他从来没象现在这样理解过。甜蜜的言词由于不断重复而变得更加甜蜜了。
基拉把脸埋在握得紧紧的拳头里。她宽阔的方肩和斜绷在脖子上的青筋变得非常显眼。她的身体在活动的时候才好看,那时一切都非常协调,显得既有力,又灵巧。可现在,当她一动不动的时候,体态就变得极不匀称而粗笨起来。
“你自己对我讲过,要咱俩别去想往后的事,”基拉放下拳头,毫不难为情地露出一张满是泪痕、被拳头捂得发红的脸。 “你这样讲了,咱俩也都习惯了……可你现在在干什么,斯焦帕?你在往我的脖子上套绞索。现在很清楚,我们应当以另一种方式生活,可是却不能,因为你不能改变现状。”
他赶紧表示同意,从而承认了自己的懦弱,基拉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她的声音由于感到屈辱而颤抖起来。她从来没有显得这样可怜,这样孱弱。似乎不幸已经把她摧垮了,罪人则是契热戈夫。生活,生活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好聚好散,昔日的欢乐就让它保存在记忆里,干吗要放任自己的感情呢?……
契热戈夫痛苦地沉默着。他责骂自己。可过了一小时,当他回到旅馆的时候,忍不住把一切都告诉了同房间的一位自由式摔跤教练员。 “我爱她”——说这话的时候他感到十分满足。他说得严肃而认真。 “你明白吗,我突然发现我爱她……”还讲到他如何放不下心,追到诺夫戈罗德去找她,又一再说她并不漂亮,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看来她从前要动人一些,可那时却没有这样的事,而现在……说着说着竟骂开了,连自己也感到吃惊……
“最糟糕的就是爱上一个并不漂亮的女人,”教练员颇有经验地说。 “她们象钳子一样死死攫住你的心。如果只是脸蛋好看,那好办,换一个脸蛋就行了。我去年也爱上一个……你想想那个样子:戴着副眼镜,还一脸雀斑……”
契热戈夫盯着天花板,惘然若夫地笑着。
第二天午休以后,阿里斯塔尔霍夫象平常那样到控制室来看看,他看到的不是整理好了的电路,而是乱糟糟的电线、蓄电池、电流计,特别是调节器也被折散并取了出来。契热戈夫满不在乎地笑着,想让阿里斯塔尔霍夫看看薄片上是如何积上电荷的。电流计的指针微微颤抖着。任何一种原因都可以引起指针颤抖,但契热戈夫断定这就是静电,所有的故障就是它引起的。契热戈夫没有任何证据,只有直觉和一些混乱的想法,而这,阿里斯塔尔霍夫轻而易举地就给否定了。但契热戈夫对这些反对意见毫无兴趣。也可能他根本就没有听,只是亲切地、一动不动地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当阿里斯塔尔霍夫把自己的论据摆完以后,契热戈夫突然冷冷地说,他请求把全部调节器切断电源四十八小时,也就是说要停炉。这显然是胡来,厂长肯定不会批准这个建议。阿里斯塔尔霍夫挥舞着双手大叫大嚷了一阵,可突然,他看了看契热戈夫那心满意足的表情,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同意和他一起去找厂长。走到路上他才醒悟过来,有些后悔,于是只好用这样的希望来安慰自己:希望厂长能理解,他阿里斯塔尔霍夫之所以不敢多管,是不愿同契热戈夫这样的人搞坏关系。
一开始,厂长不耐烦地用手指头急遽地敲着桌予。契热戈夫讲得杂乱无章,如果把他讲话的记录念给局外人听,会令人摸不着头脑。阿里斯塔尔霍夫心想,马上就要把他们轰出去了。这位年青的厂长是以脾气急躁著称的,他不能容忍车间干部们说什么瞧着差不多啦,碰碰运气啦,取取巧啦。可这次他没发脾气。他瞧瞧契热戈夫,又瞧瞧阿里斯塔尔霍夫,突然叹了口气,说:如果他们保证故障的原因确实找到了,那么他们的试验是有意义的;但是,得有一定的条件和保证,而且得个人负责……不过,厂长这个威胁性的谈话与他那充满同情的语调是不大相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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