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快十二点钟了。,把手伸向挎包。
“妈妈,我要吃果果,吃果果。”孩子一见那包包,急不可待地一手抢过来。“哗啦”地一下,把包里的东西全倒在桌面上。
“好,好,妈给你剥糖纸,你别闹。”这时,她看见罗光已走进传达室,他的眼睛正望着桌上那堆孩子刚倒出来的东西,在那中间,有一本用显赫的仿宋字写的《古代汉语》。他轻轻地捡起那本书,翻了翻,只见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注释。
肖菲的脸上有点发红了,她低声说道:“也许我真学不好,确实很难,只能一天啃一点。”
罗光没有答话,他放下书,拿起一颗糖,细心地剥掉了那糖纸,轻轻地送进孩子的小嘴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孩子忙着吃糖,没空答话。
“你爸爸呢? ”
“他去美国读大学了。”孩子嘟嚷着回答。
“什么时候回来看你和妈妈呀?”
孩子眨巴着眼睛,答不上话了。因为奶奶,爷爷、妈妈还从未教过她这句话。她求援般地望了望妈妈。肖菲也一下子愣住了。好一会,她才垂下眼睑,低声说道:“他不回来了。”
“那你要跟着他出去吗?”
“不,我和他已经……断了,名存实亡,不再是一条道上的人了。”肖菲有点张口结舌,很艰难地才把这句话说出来。她还从未向外人说起过。她给人家的印象是幸福的,安定的,因为她的丈夫在美国,家里又有公公、婆婆照料。现在,她对罗光说出了底细,不免长舒了一口气,负载的担子似乎轻松了许多。 孩子吃完了糖,又发现妈妈拿的那一本她从没见过的书。于是她抢着、嚷道:“我要书、书。”
肖菲连忙把那册《古代汉语》放进挎包里,轻声慢语地解释道:
“这是妈妈上课读的书。以后你长大读大学了,才看得懂。”
这时,罗光站起来,走出了传达室,他神情庄重地和小宝子握了握手,然后对肖菲说道:
“下次我给你带一本古代汉语的语法书,那书编得不错,对初学者尤其起作用。”
“可我手头已有两本古汉语语,法修辞了。”
“你会看得下那一本的。还有,你多看课文,并且把它们翻译成现代汉语写在纸上,我再给你改改。”
罗光说完,又握了握小宝子的手,然后掉转车头,一个飞身上车,走了。
从那以后,每次下课,罗光总要陪肖菲走一小段路,从学校到车站这段不足二百米的路上,罗光总要劈头盖脑地向肖菲灌输一大堆古汉语的知识。有时他一口气把一篇古文背出来,又用很快的节奏把它讲解一遍,有时候他会讲一大堆古字的本义、词义,及其语法作用,等到肖菲简直无法接受了,要提疑问时,他却指了指手表,摆了摆手,飞车走了。待肖菲把孩子接回家里,她就得马上把刚才用脑子高速记下来的东西,迅速地从书本上找到吻合的解释,然后再进行认真的消化。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竟获益不少。
有次,肖菲半开玩笑地对罗光说:“你是名副其实的填鸭式,甚至称得上是轰炸式的帮助。”
罗光马上反击道:“这是专为你那套‘没 学走,先学跑’的学习方法创造的。”
肖菲笑了:“我从来没见过象你这样的辅导。”
罗光也笑了荚:“我也从来没见过象你这样的学习。”
“试验呗。”肖菲不觉冒出了这么一句。
“试验……”罗光也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们是在试验,试验一下各自特殊的学习和适应能力,从中试验出自已和对方的人生价值。为什么她和卫嘉就不能“试验”一下呢,兴许他太忙了,所有的业余时间,除了看电视和睡觉,他都把头埋在功课里。可是经过了这一“试验”,她觉得不能用“忙”去解释,她不信卫嘉真的连顾及自己一下的功夫都没有。不要说是对妻子,对朋友都不该如此呀。肖菲何曾不忙?可她还在为郭林的调动奔忙,罗光何曾时间不紧?他同时兼任本校的和电大的课程,他还在赶写一篇论文,可他对肖菲的作业从没耽误改过。这怎么解释……
肖菲的手指把那个笔套不知翻了多少个跟斗,一个接一个的回忆象一排排浪潮向她扑过来。可是,摆在面前的,依然是张只字没沾的白纸。“这封信该怎么回呢?”
肖菲的目光在那几行粗疏而潦草的字上停住了:
肖菲:
最后一节课,没有见到你,大概你又有什么事了。最近看到一些电大学生复习功课时那种紧张和辛苦状,我就想到了你。我想,你要是觉得十分吃力的话,我还是劝你放弃一门《古代汉语》的下册考试,,反正来日方长。五门课你考好四门,这就是很大胜利了。同时,我们学校将举办刊授的中文班,我会在其中任课,你有兴子,整个夜空都震荡了。她抱着孩子,轻轻地拍着她幼嫩的肩膀,喃喃地对孩子说道:“别怕,别哭,有妈在,妈就在你身边。”一霎间,她觉得胸膛有一股力量冲击着她,一种母爱,一种激情震撼了她全身,她忍不住一下又一下地,狂吻着最心爱的孩子:
“我的小宝宝,我的小苗苗,你理解妈妈吗,当你长成了一株参天大树,当你能用鸟瞰的目光注视着已经老态龙踵的妈妈时,你会理解你母亲这一代女人的所想、所做、所为吗?”
孩子很快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她轻轻地放下了熟睡的孩子。
应该为我们这一代女人写书,为我们这一代随着新中国长大的女青年写传,写出她们的忧和乐!
“女人”,她终于拿起了笔,一笔一划地在那空白的纸上写下达两个字。这时竟象闪电般地,她的跟前又闪现出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称为“女人”的情景。那是一九六八年底,她到了海南农场的第三个月,在一次全队的集会上,连指导员是这样当众表扬她的:“肖菲,昨天一个人就割了那一大片禾田,她这样一个弱小的女人,比一个男人还干得多……”当时,下面的知青不由得发出了阵阵讪笑。他们挤眉弄眼地望着肖菲,嘴里嚷着;“女人!女人!”肖菲当场羞红了脸,半天不敢望人。后来,她找指导员提出抗议,她不是女人,是女知青,这个区别不能混淆。记得指导员当时是愣了,他不明白在哪里得罪了这个年轻的女人,哦,可他后来还是改口叫女知青了。
岁月稍纵既逝,从她第一次在农场职工登记袭上填上十九岁,到新近在电大学员证上写上三十六岁,已经不知不觉地迈过了二十岁、三十岁的两道门坎,岁月沧桑,她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女人”了。
她推开第三封没有写完的信,心里在说道。“等着吧,罗光,你等到的,将不是一封简单的回信,而是我的第一篇写自己的作品。”
寂静的夜,传来对面人家“当当”的两下钟响。然后,一切又复归平静。肖菲的笔在这静谧的夜空跳跃,她的思绪在这自由的大地上飞驰。从明天起,不,从现在起,她又得忙,又得加速奔跑在新的旅程上。只有在这奔忙之际,在那脑子高速运转之时,她才会忘记自己是个女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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