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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二) 中篇小说选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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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黄在舞台上更红,交际生活也更繁忙。趣* 许多戏迷迷上了她。一些痴心人追求她。她满不在乎,一个不爱。在各种各样的人物中,有一个年轻的大学生追得最厉害。他神魂颠倒,在法租界弄了一幢房子,想和姚黄结婚。姚黄觉得这个人滑稽。然而这小子却似乎有点希望了呢。

    这个复杂的社会可不能容许那种单纯的心愿变成事实。只一封匿名信,就破坏了这件好事。年轻大学生再不能在剧院中露面,被他父母管束住了,好不伤心。姚黄心上本没有这个人,并无感觉。但她也奇怪,而且加意考查。她终于发现,一个人暗自满意,脸上露出贪心的笑容。那是她养母。匿名信件和她有关。她看姚黄风头正健,是一枝摇钱树。奇贷可居,应该善价而沽。大学生并不在老太婆眼中。

    那年,姚黄十九岁了。身体发育成熟,早熟的心理使她异常地机灵。她不时在一些喜庆宴会,交际场合出现。她经常穿米黄色的袍子,着淡青色的坎肩,项上束白绸小围巾,莺语呖呖,粉香四溢。旧社会里的大小魔鬼,各种各样的权贵、大人物、军阀、官僚、地主、买办、资本家以及他们的狗腿子和特务、流氓、警官、还有小报记者,文丐等等出卖了灵魂的人,在剧院里出出进进,看到美貌的女人,目光中露出凶狠劲儿,几乎和杀机一样。不用说还有剧院老板,本来就是恶霸,不但要演员给他们挣钱,还要占有女演员。这些牛鬼蛇神一齐来包围姚黄。幸好包围者实在很多,她反而好办了。姚黄以一种天赋的自卫能力应付了下来。她下了装也和在舞台上演出《闹金阶》一样,取笑那些追逐她的人。他们对她竟也没有办法。

    姚黄不断接到信,有索照片的,有情书,匿名信,有向她讹诈的,也有恫吓信。她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看也不看。她的名字不断在黄色小报上出现,也有捧场,也有造谣中伤的。有一回,一个鸭舌帽底下目光闪闪的小报记者发现姚家那条弄堂口停着一辆崭新的林肯轿车。他从过街楼下摆香烟摊的女人那儿打听到汽车的主人是在姚黄家打牌。第二天《繁华日报》上登出了一则播弄是非的新闻,说市长老爷爱上了一朵富贵花。全市轰动。老爷大怒,提起诉讼。法院受理,发出传票。三个大律师登报声明,受聘为报馆的法律顾问。大小报纸都站在他们的同业这一边,连篇累牍报导这场官司。开庭之日,座无虚席。每天晚上,剧院里人山人海。后来市长利用政治力量打赢了官司。姚黄身价十倍。

    相形之下,魏紫显得很没有光采。在旧社会里,艺术的力量在大多数的场合中都是抵御不住小市民的低级庸俗的趣味的。一对姐妹花,感情很深,因为她们有同样悲惨的出身,都是被长江的大水赶进城里来的。同样不幸的童年,饥寒交迫的日子,同一科班, 同一师父,技艺相若,容貌身段都相似,但是风格不同,观众反应也不一样。魏紫几乎默默无闻,连演出的机会也不多了。旧社会的舞台上,少不了黄色的,色情的,下作的东西。而这些魏紫是演不了的。姚黄才不在乎,她能够超越过这一切。可是,叫魏紫怎么办呢?有少数的知音人,当魏紫演唱到好处时,向她喝采,好似空谷之音。老板承认她的戏路正派,只是她不叫座,不能挣钱,十分不满。

    说也奇怪,魏紫自己并不在意。她从老牡丹花刻苦修炼,在艺术创造上的不断探索追求中得到启发,她从不放松自己的锻炼。姚黄的途径已开满鲜花。她的途径却还长着荆棘。她就踏着荆棘前进。

    但是生活的途径上充满了意想不到的风云变幻。谁知花径上也能长出荆棘来?旧社会里,人生无常。这刻不知下刻,今天不知明天。忽然间姚黄发现自己坠入爱情中。爱情?这是什么呢?是福还是祸呢?姚黄不懂得,只能下唇咬住上唇。她充满了幸福之感,可是一眨眼间也感到一些恐惧和忧虑了。她忐忑不安,感到社会给她的压力。一个女人有了她自己的爱惰是犯了罪的。法度开始拘束她了。

    中国妇女,不论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自古以来,都是懂不得爱,得不到爱的。她们只可以安心顺从父母包办的婚姻,婚后坚守贞操。种种客观义务,三从四德,严厉地约束着她们。只有艺妓、歌女能够懂得一点爱。但是,爱始终只是男性的权利。而他们是从来不征求女性的同意的。爱神的塑像虽是女性,旧社会的女性却不许可爱。

    现在姚黄感到了爱情,尝到了“体态的美丽,亲密的交往,融溶的旨趣等感情的飞翔”。她感受到了爱情这一种崇高的感情。她被爱了,被一双关注的眼睛所瞩视。如果她是向上的,上进的,她的眼睛里也会爆发出欢乐的闪光。不要辜负了爱呵!凡致成堕落者,均不是爱情。

    姚黄本能地具有戒心,特别瞒过了她的养母。魏紫略有所知,她有时就给他们居间出力。但魏紫为姚黄守口如瓶。姚黄的爱是强烈的。她要求他把她带走,远走高飞。爱情使人变成盲目的人。姚黄一点也不知道她爱上的小开的品行怎么样。他潇洒风流,是个投机商人的独生子。父亲惯于在金融市场上买空卖空,儿子也养成了一副翻手作云,覆手作雨的性格。姚黄心上充满了幸福感,还不知大祸临头。

    这年夏天,武汉是特别的热。人人都是满身的痱子客人,令人喘息都困难。可是姚黄一挂牌,还卖满堂。当时有几个有钱有势的人都在争夺姚黄。天太热,他们上鸡公山、庐山、青岛避暑去了,却留下了一个敢于胡作非为的家伙。一天下午,姚黄上剧院去,半路被一辆汽车截住。有些好事之徒,亲眼目击她被强拉上车。那个风暴的夜晚,姚黄到剧院时,比平时晚得多。后台注意到她形容惨淡,神色不对。平素她化妆很耗费时间,这夜晚她匆匆上妆就登了台。那晚演的是《花田错》,她扮丫环。演到小霸王抢亲,丫环二次去请卞公子的时候,姚黄忽然一变往常的作风,自己在台词上加添了许多话。她不听从场面的调度,大骂周通不该下流无耻的抢亲。跺着脚,瞪着眼,手指直指着台角的包厢,骂个不停。

    整个舞台不知所措。戏无法演了。全体观众也惊奇莫名。但这段时间不长。突然之间,所有的人都发现,她在骂一个具体的人。这人就坐在包厢席中,还露出一脸愚蠢的狰狞的笑容,使劲抽着一支吕宋雪茄。听她骂得如此淋漓痛快,满堂风暴一般地喝采起来。

    散戏以后,姚黄没有回家。她在夜空中消失了。一只旗袍角也不留下。第二夜,第三夜,预告了节目都临时改变。此后,再没有看到姚黄登台。她神秘地失踪了。街头巷角,引起了许多议论和猜测。小报记者就到处打听。

    不多天,《繁华日报》、《中西报》、《戏报》、《罗宾汉》、《武汉时报》同时发表文章,报导姚黄失恋自杀。它们说她那天夜里,在夜深入静时刻,来到江汉关前第一码头,化六分钱船票,登上一艘过江轮渡。船抵大江中流时她跃过栏杆,投身昏黑的江水中。尸体已经在下游打捞到了。虽然香消玉殒,依旧面目姣好云云。

    姚黄的养母气成了病。老太婆悔不该当初拆散了她许多好姻缘。挑精拣肥,反而落了一场空。她来不及用姚黄的身体去兑换一叠叠的钞票,只紧握着一束束招魂的纸钱,在她虚设的灵位前燃烧。所有戏迷为姚黄感叹。

    魏紫洒了多少滚烫的热泪。她比自己有了不幸事更伤心。姚黄这副烈性子得到了这样的下场。人世是何等冷酷!尘海茫茫!魏紫哭红了眼圈,伤心到了极点。她恨,她气,她忽然象一座未爆发的火山似地开始爆发了。

    从那时起,观众注意到魏紫。她演出的更多。秋凉以后,魏紫代替了姚黄的位置。她成大名了。正是姚黄之死,给了魏紫一向她演出时所缺少的神圣的火焰、义愤和激情。<贩马记》、<春秋配》、《贵妃醉酒》比<闹金阶》还卖座。人们很快地遗忘了姚黄,转过来迷上魏紫,包围她。不择手段的追求者寄来了肉麻的信。魏紫一读,面红耳赤。匿名信和恐吓信也来了。无耻的谣言,小报记者的文笔弄得她心惊肉跳。如今只有她还悼念姚黄,还哭她,因为魏紫发现自己的命运将和姚黄一样。生活教会她演戏,却又使她恐惧。成功只能增加她的不幸与不安。

    只有在舞台上,在创造角色的过程中,魏紫感到不可言喻的快乐!好象呼吸也自由了,她的心灵飞翔起来。她常常觉得,她宁愿是一个剧中人,不要回到现实生活中来。虽然剧中人也无不是苦痛的。但现实的人生,真实的*,更加苦痛。剧中人物,她能理解。自己的命运不可卜。她在舞台下,经常恍恍惚惚如在舞台上。她的戏演得更成熟,更完美了,外界给她的压力也愈严重。

    有一个冬夜,一些达官显贵、军政要人在举行宴会。有人提起魏紫。主人派车,去接她来陪酒。她刚下场,就被硬邀前去。到一家大饭店门口,陪她前去的母亲被拦阻了。她刚踏进一间大厅就怔住,看到酒席上那些妖冶怪气的女人。那个时代,有一些女演员是和娼妓一样,可以让人出条子叫的。

    只一刹那,魏紫浑身燃烧了。她转身奔跑出去,闪避过那些阻拦她的人们,冲出大门。一到街上,惶惑的母亲接住她。她拉着母亲就走。一路泪如雨下。莫大的侮辱呵,她一辈子忘不了。母亲也陪她流泪。由于更懂得这个旧社会的黑暗,老人家比她更惊恐。

    魏紫觉得她以后的日子难过了。第一次她想到,这样下去,她不如早点退出舞台。可是,有了这个思想,才痛切地感到,不!不!她如何能离开舞台呢?离开舞台,她是活不下去的。

    那个宴会的主人很生气,被触犯了。那些奸诈的老官僚用俏皮话为他解嘲。一个流氓头子努起嘴巴说要治治她。忽然一个下了野的方面军司令不以为然,替魏紫说了一句好话。当场有一个善于转圜的水电公司总经理出来打圆场,几句笑话转移了话题。这个总经理是只挂名从来不管公事的。总经理的办公室布置得十分华丽,可是他不去。他只是在大饭店的长房间里办公。他一心一意经理的买卖是武汉市的漂亮女人,交际花,艺人,舞女和小家碧玉。这个人贩子一听那方面军司令的口气,发现了一宗好生意。

    而魏紫正是在愈感到外界压力时,戏演得愈深刻的。现在,她的艺术成熟,纹理细腻。她涉略的感情境界更宽阔,她的速度突出地缓慢了。她多么善于刻划人物的内心性格。她自己并没有意识 到这个,但她在舞台上的形象逐渐地接近于造型艺术的绘画和雕 塑了。

    当那些穿绿色衣衫,衫上百花烂漫的宫女一排展开时,六个宫女持着符节,御香和宫灯,两个宫女举着掌扇,而她亭亭立在她们的面前,头戴一顶凤冠,身穿五彩遍金的朱红缎蟒,曳着两幅水袖,半支小手展开一柄鹅毛扇,有如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卷》拉开在舞台上,幻成了立体。她的神态若往若还,含辞未吐。她在静止之中,包含了她的全部动作。而当魏紫在鹅毛扇后面饮下第一杯酒,以水袖拭她的绛唇时,这个演员的形态完全稳定下来了,几乎不动了,她变成了一尊塑像。她饮了第二杯,微呈醉态,吹出一口气,整个舞台上似乎只见这一口气。气若幽兰,轻轻飘动。在这样雕塑似的静止之中,魏紫的最细微的动作都是轮廓鲜明,是极美的,激动观众的。饮下了第三杯酒,她娇羞地笑了,不疾不徐,用塑像似的手指向前指去,脸上抹白粉的小丑倒在地上,她唱着:

    通宵酒……

    香满杯……

    她是充满了表情的。她的声音明亮如山泉,但这方面她也严格地控制着自己,因而连她的细若游丝的行腔也是清响激越的。她举起左臂,一只酒盏执在手中,象一朵紫红的千叶牡丹,人间的牡丹,馥郁的牡丹,发出了奇异的光彩。她不仅把包厢中那些迷恋她的野心家征服了,便是后厅,楼座,阁楼那些后排听众,他们是真正爱好戏剧艺术的,也莫不叹为观止。

    魏紫已完满无缺。她成熟了。年纪轻轻,她已能侧身于大艺术家的行列之中,而无愧色。老牡丹花和柳慕云都很高兴。年轻的剧作家也充满了诗和想象。好演员的出现给他们添上了创造的精力。他们相商,还要创造几个新的戏。

    可是就在这时,由那个月下老人,水电公司总经理,从中撮合,一个有身份的人物明媒正聘,获得了魏紫。魏紫的母亲又惊又喜,接受了贵重的聘礼,立刻将魏紫许配给他。他是一九三o年中原大战的主角之一,兵败下野,弃甲从商,姓李名印光。

    魏紫感到大地在她足下裂开一道缝,她往下掉落到幽冥的深渊中。

    这一年,老牡丹花连续受到了两次打击。夏天,姚黄死得惨。冬天,魏紫嫁了人。尽管魏紫满面泪水,哭着向师父保证:一辈子不忘记师父给她的教导,不忘记师父那钻研、创造的精神。她一定不放弃她的艺术实践。婚后继续要练功,要演戏,要钻研,要创造。师父完全不信,摇头叹气。他终于作出这样的总结:女人演戏,首先毁掉她自己,其次毁掉她师父,最后毁掉戏剧艺术。枉自他对人生的深刻理解,象当时那些愚夫愚妇一样,他挂上了一串琥珀念珠,他看破了红尘。他乘江轮到贵池,转道青阳,去朝拜九华山的道场。他礼拜了黄瓦的祗园寺,在旃檀寺领受朱红的玉印。他长跪在神光岭金地藏的肉身塔前,心如死灰。他攀登着陡削的石级,直上天台顶。他在一枝青松之下,望远处一线似的长江,不禁向着上游,向武汉三镇瞥视。魂魄缥渺。突然云从足生。长江、青松和他一起没入了云雾中。

    结婚,这对于魏紫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她才十七岁,却要她经历这神秘的、恐怖的人生之谜,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结合。但她终究是一个女人,这似乎也合着几分预期的希望似的。

    她不能怪她母亲。母亲是煞费苦心,给她作主,答应了下来,结下这门好亲事。旧社会已经在戏弄拙,正要百般凌辱她,母亲为她找到了靠山。老母亲也叹气、流泪,却又抑制不住地满面笑容,一再开导她。结婚有什么呢?主要的是八字好,有福气。男家这样有钱有势。而且,她要是不接受他,不接受这一个男人的话,将不知会遭到多少男人的玩弄和侮辱。所有男人都认为,妇女是明份被人玩弄的,何况花旦青衣呵!

    这样看来,这几乎是古代的赎身法。女性的此种赎身方法,把自己从自古以来的共夫制之下赎出来,而获得只委身于一个男性的权利。为了免于不分别地委身于任何男人,现在她只要委身于一个一定的男人了。不是计件出卖,而是一次永远出卖为奴隶,这在一般的女性都难免,更何况一个女演员。魏紫确实也没有别的路走了。她只能和李印光结婚,以求自己得以从她迟早是被糟蹋的命运中尽可能少糟蹋地解救出来。

    一九三o年夏,西北军和晋军联合了桂系倒蒋。中原大战是封建、买办的反动势力内部争夺统治权的一场规模空前的决战。动员兵力之多,抗战以前是仅见的。当时李宗仁取长沙,阎锡山进济南。李印光挥师南下,直薄武汉,势如破竹。不料冯玉祥临时变计,把他召回,坐失良机。良机好几次到丁手上,眼看历史将不是今天这个写法。不过这也没什么,因为这些人全没有政治理想,左右不过是为了争权夺利。后来李印光指挥了八月攻势,直捣徐蚌。几员赫赫名将都上了阵。士气又旺盛。却天时不利,遇到了雨。这雨,滂沱大雨,经月不停,把战场泡在水里了。真想不到,因了这可诅咒的雨,攻势竟然被阻。到了九月的一个命定的日子,张学良通电助蒋,东北军入关。局势急转直下。李印光看到大势已去,便也宣布下野。

    他在天津租界上息影三年多,又出现在武汉。年岁不算太大,比之魏紫不过火了二十六岁。他生长军旅间,身长玉立,正当盛年。政治上失意了,他退出政治,作着醇酒妇人姿态。在情场上是十分得意的,在商业上也很发达。他在武汉开设一家商行,沪渝津青穗设有分行。六大城市都有他的公馆。他看中魏紫,也有他的打算。他不仅提出魏紫结婚后不能演戏,还残酷地规定了一个条件,从此不许她看戏!魏紫听到,惊惶失措,脸色苍白,泪珠莹然。

    刚刚在她艺术之花开放时,她的艺术生命就给剪断了。演完了最后一场戏,她离开了舞台。再没有歌声舞影,再没有弦管檀板。她的婚礼举行得过于简单,却十分庄重。象演戏,但是得完全听人摆布。只觉得惊恐,她竟然没有进入角色。新嫁娘化妆时,她知道这一次不是为了粉墨登场。她昏昏沉沉地穿上闪光缎袍和蝉翼纱,捧着雪白的一束花,曳着白云似的纱,随着门德尔松的音乐向前走去。她走进了一座教堂。

    李印光异想天开,有心换换口味,举行了一个宗教仪式的婚礼。结婚,对于他,是多么愉快的一个游戏。那神父原来是他手下的一个随营牧师。他们并立神父前。音乐停了,一片肃静。魏紫这时看到了她的陌生的丈夫,心惊肉跳。其实,他的神情更象一个演员。这个权术家,可象一个出色的演员。在第一次奉直战争时,是他,指挥军队,在北京举行政变的。在大革命时期,是他,作为西北军代表,周旋于宁汉之间,折中于国民党*之间,不是一个配角,而是身兼要职的主要角色之一。他并没有什么政治思想,可是扮相出色,演技卓越,演的剧情比三国戏还复杂。男人用胳膊款住她的手,引领她走进资产阶级的豪华生活。按年龄,她完全可以唤他爸爸。他确也爱她象掌上明珠。她住进了洞庭街一座象牙之塔,一座花园洋房中,被称为新太太。这样,她离开了母亲,舞台,观众,为一个男人独占了。在行婚礼时,李印光满意地看到魏紫之美无可比拟。相处了两天,却很失 望,觉得她有一种心不在焉的味道,十分的乏味。她不善辞令,不会迎奉他。满脸稚气,全无舞台上的华贵风度。台上台下,判若两人。再则她还没有成长,怕他怕得厉害,弄得他又气又好笑。

    可是,一位有名的铁嘴,相面先生,哲学博士曾经推算过她的生肖时辰,说她已给他带来了吉祥之兆。此后,吉祥高照,他在政治上将有飞黄腾达的日子。李印光把魏紫想象成为一颗福星。看到他暂时还不能对她寄托什么希望,就把她供养起来了。

    结婚后不几天,她就独守空房。对于新婚生活还怀着恐惧与嫌恶之心,她宁愿过这样清净的生活。

    在二楼,她的新房中,本来就有一座三面镜子的梳妆台。衣柜门上还有一面大穿衣镜。她对镜而立,仿佛看见自己又在舞台上。她偷偷歌唱,舞蹈。但感到不足,便把客厅中的大挂镜移来。接着又把大餐间里的镜子搬上了楼。最后,整幢房子里所有的镜子都集中到了新房里。

    房中放上了十几,二十面大大小小的镜子,立式的,悬挂的和案头的镜子,长方形,蛋形,圆形和菱形的镜子,变成一座明镜陈列馆。房间立刻变得比原来的大了两三倍以至几十倍。这样,一个幻觉的世界出现了,一个琉璃世界。房中也不止她一个人了,而是好几个她,二三十个她。无可计数的她的正面,侧面和背影,影前影后的影像,镜中的镜,无穷地产生了。她们置身于玫瑰丝绒,花鸟锦绣,一地毡的牡丹和水晶珠的顶灯,彩色的壁灯之间。她从所有的镜中看到这一切间的她自己,象站立在大舞台的中心,旋转着她修长的身段。她光洁的肤色,美丽的姿容,哀愁的眼睛,多么动人!这使她高兴,孩子似的高兴起来了。虽然没有伴奏,她轻轻地歌唱。轻极了,只有自己能倾听。虽然没有行头,她在镜前舞蹈起来,欣赏自己的线条。

    她单独地演出一出出的戏。她一次次地给自己排练,在这座明镜陈列馆里。楼梯上突然的脚步声!女仆来了?她立刻停住。但脚步声又远去了。或者,女仆进来了,看到她只是默默地坐着,说了几句话,又走开了。门一阖上,她激动地站起来,又继续地单独地演下去。

    不久后,李印光从天津回来,知道她如何在房中收集了许多而镜子。跑来一看,大不以为然。他吩咐把所有的镜子都撤走,连同那一座三联式的梳妆台。他只允许她留下案头一面长方镜和衣柜上的那面穿衣镜。

    这是魏紫第一次受到打击。心中苦痛极了,连这些也不许!不许演戏,不许看戏,可是原来也没有说过,不许照镜子呵!但她更怕他了。她有什么办法,只好竭力克制住自己。他施展了他的权威。她发挥了一个演员的自我克制的能力。

    她认了命,随你摆布就是,她屈服了。

    镜子搬走以后,她挂上了忧郁的面容。以后,她总是长久不动地坐在同一个姿势里,大半天才换一个姿势。她天性不爱玩,不爱热闹,并不想出门,也不愿回娘家。她和戏剧界断绝了往来,她完全和外面世界隔绝了。生活,是这样平静啊!但这是一种坟园式的平静。她被埋葬在里面,只差一方墓碑罢了。

    她是和古代妇人一样命运,深居简出。她被隔离,好象是一个传染病患者。名义上,她是新太太,实则是一个女奴隶。她的女仆也不是陪伴者。虽然也是奴隶,她们却还是她的监视人。

    因此,她总是什么也不要,哪儿也不去,只让时间静静地流去。男人忽然来了,该她受罪。男人不来,倒是幸福。她早晨起来,慢慢地梳洗。这反正是用不到匆忙的。她把手浸到温水中,往往浸上半个小时。她扳弄手指,往外扳,往内扳。关节不响,柔若无骨,她的手是五指翘起不留缝,两手合拢捧得起水来的。她舞弄她的佛手,兰花手,菊花手。她仅仅练手就能花上大半天。翘起一指,象含苞欲放,只放一瓣的,是她的花苞指法。她向外抖手表示仇恨、厌恶、拒绝。她向内抖手表示恐慌、畏怯、慌张。一忽儿,她上下左右地抖动双手,表示喜悦。

    只有两面镜子,相对的时间却长久。她和镜中人有诉不尽的衷肠。她轻轻地向她歌唱,那样轻,然后她仍然能感到那十分轻微的头腔中的共鸣。然后,出于惯性,她一边唱,一边动作起来。她成天地又动作,又梦想。作卧云的姿势时,她仰望天空云彩变化,仿佛自己也在云端,如云彩一样的轻盈,美丽。她尽在这样的恍惚的神情中过日子。不想有一天,她正在轻歌曼舞之时,她身后的一扇门轻轻地开了。李印光立在门口,一看就明白,对着她的婀娜的姿态,怒不可遏。魏紫听到一声咳嗽,转过头来。李印光大步冲上,前,一耳光打将过去。但魏紫早已晕倒了。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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