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变色,抗日战争开始了。 魏紫甚至并不知道。知道后,也没有什么,战场离武汉很远。打仗,是她的丈夫,她丈夫的那些朋友,那些将军们的游戏。但后来,武汉发出可怕的警报的啸叫声,传来远处炸弹的爆炸声。魏紫竟然不觉得害怕。她不躲警报。已经觉得自己这一生已活够了。
沪宁撤退以后,李印光就在武汉住下,很忙,很活跃。他收缩:了天津和青岛的业务,把广州的分行迁到香港。武汉当时成为抗日战争的一座司令台,一个火热的政治中心。不少西北军的宿将重掌军权。大家劝他出山。但李印光没有答应。他满足于自己的商业经营。他认为他看得很清楚。热血沸腾的爱国之情虽不是没有,杀敌致果却不是时候.通过他自己的一些情报来源,他早已摸清了许多幕后的鬼把戏。真抗战,假抗战,他了若指掌。助纣为虐,他是不干的。浑水摸鱼,此其时也。
他不失为一个手段高明的投机家。神不知,鬼不觉,他稍稍挪动了他的老上司的一笔军需巨款,收购黄金。小小兴风作浪,却激起了一股黄金大潮。害了不知多少人,可是运走了一批医药器械,他就十分地心安理得了。就在武汉撤退的前一个星期,在黄石港,浠水巴河激战声中,他满载金条,飞到香港。 还带上了一个美丽的如夫人。那时魏紫二十一岁。李印光在启德机场上将她介绍给迎接他的朋友时,说的是:“乳燕终于成长。”
确是这样。檐间飞燕离巢时,都已张开翅膀会飞了。魏紫却是在羽毛都未曾齐整时,就嫁人的。她在幽暗的生活中度过了四年,现在才成长而飞到了这个海水碧绿,阳光灼热的南方小岛上。以前她只在明信片上,看到过这个异国情调的城市,现在却在这里住了下来。这个殖民地自由港,是一个虚荣市场。这和她在武汉过惯的平静生活不一样了。高罗士打的下午茶,金龙大酒家的晚宴,快活谷的香槟赛马,半岛酒店玫瑰厅的大舞会,魏紫去了几次不肯再去。说也奇怪,灯红酒绿,殊光宝气的社会只能使她感到窒息。李印光笑她是一个乡下姑娘。其实魏紫不论出现在那里都引起注意。人们对她啧啧称艳.李印光异常吃醋,也就听从了她的请求,不再带她到交际场中。
他们住在罗便臣道,从楼窗上可以望见香港、九龙以及港湾中的艇子、轮渡和皓体横陈的大邮船。她很少出去,只在植物公园散步,总得用遮阳伞来掩蔽自己。到处人们惊诧地自顶至踵地注视她。李印光带她去了一些比较僻静的地方,在香港仔吃海鲜,或者不在周末,住到浅水湾饭店。魏紫爱上了那欧洲风味的海滨浴场。碧绿的海浪哗哗地拍击着五光十色的浴棚前的金色沙滩。她欢乐地看着水族馆里彩色缤纷的热带鱼、水草和贝壳、没有想到她自己成为浴场上最引入注目的一条美人鱼。李印光既用骄傲的眼光打量她,又用嫉妒的眼光看四周。
因此,有一次,正在魏紫玩得兴高采烈时,男人突然生气了。他要她回去,她却还要玩一玩。不知怎的触怒了他,男人当着他的朋友和一些欧洲绅士的面,行使了主子的权利,强暴地把她拉走了。这是又一次,她稍稍地想要独立起来,想要获得哪怕只是一点儿的她的独立自主,支配自我的权利。受到了打击,她泪如潮涌,还不敢让他看见,只好暗自哭泣。
命运从来不曾偏向她。她的单纯心地,不用说不能使他男人欢喜,何况李印光有许多社会生活,商业活动,应酬往来,无穷尽的逢场作戏。失恋的鞭子猛烈地抽打在她心上了。这一时期,李印光奔走于河内、仰光、重庆之间。外面写来的信渐渐缩短,回到香港,他另有宿处。凡她所怀疑的,没有不证实了。她探听,他解释。愈解释,她愈怀疑。魏紫终于明白了。
虚伪!虚伪!虚伪!她识破他了。她是多么的不幸!但她能够象一个演员似的控制她自己的感情,哪怕这是如何剧烈地痛苦的。她又把自己幽闭了起来,在香港过那种修道女似的退隐生活。
哪儿也不去,她静静地守在自己的房中。对着明镜,渐渐地她又恢复练功。她吃惊地发现,她的技艺已如此荒芜。在香港,并没有人监视她了,她却还是十分小心的。在确实没有人窥伺她的时候,她在房中练台步。眼观鼻,鼻观心,走一条直线;又风摆柳枝一样,左右两脚走两条直线;又跑圆场,先跑快的,后跑慢的。她似乎已摸索出一套适用于自己的情况的训练方法。她练腿、练腰、练手、练眼、练唱。这中间,她打发掉了两年多的香港的幽居生活。
这时,欧洲也发生了战争,乳白色的大邮船涂上了军事伪装的保护色。有时跑到海滨浴场,沙滩上也拉起了铁丝网。魏紫虽然很少出去,只在住宅附近的山径散散步,也感到了一种极不安静的气氛。她就格外想念故乡。林荫下看见老妇背影,心中就浮起白发老母的形象。见一棵乌桕树披上一树红叶,想起童年来,不禁落了泪。但想起故乡的地主乡绅和狗腿子那些丑恶的嘴脸,又仿佛一阵冷风吹过,使她浑身都战栗。当年要没有这些人的话,即使是长江发了大水,她也不至于跟随父母流浪到汉口。何至一纸关书,象卖身契一样,被送进科班学唱戏?科班中,她们受了何等样的苦啊!
她却又特别怀念新市场的大舞台。她重温了学艺时期的旧梦,想起姚黄,想起师父和所有的人。一切是那样遥远。她永不能再见他们了。她自然不知道战事西移之后,一部分楚、汉剧演员徒步入川了。她也不知道那些没有流亡的艺人又回到难民区的会馆和茶园里去演出,十分潦倒,仅勉强足以糊口。一切不知道,却保留着割不断的情感。正是这种情感支持她偷偷地练功夫。后来她就感到自己相当地恢复过来了。这是因为她在科班里受到的基本训练,已成为一种肌肉习惯,一辈子也忘不了。而她那手臂和身段上的习惯动作,也是消灭不了的。她自然而然地有一种空间的位置与姿势的感觉。总是处身子明镜之间似的,她总觉得自己是在舞台上,观众面前。在嘴上不能歌唱时,她的心在发声,她的血液也在歌唱。而在香港,在寂寞的时刻,她还可以高声地歌唱呢。
突然,男人回来了,打断了她的日常练习。他又把她带走了。这次他们搬家到了上海,恰好又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的一个星期。就在日本人炮轰罗便臣道时,男人在他的上海愚园路底,灯红酒绿的公馆里大摆筵席,过他的五十岁的寿辰,得意洋洋。他的一些老朋友纷纷庆祝他,五十而知天命,跑出了那炮火猛烈的战场。李印光不免夸耀了他自己的军事学识和政治敏感。魏紫一听,就知道 他是自吹自插,却也暗中后悔。说不定在战乱中,她会有机会可以摆脱了他,象那些戏里常有的事。她悔不该离开香港。她宁愿在炮火中死去,比这不死不活的生活也要强些。
她已二十四岁了。她对生活有了新的认识。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妇女要求的自由不能是男人给予的恩惠,而主要是女性的自觉。她似乎懂得,取媚男性,乞求恩惠,倒是永世也没有幸福的。她刚刚认识了性与爱的分界,便成了一个独立的人。她不再害怕她丈夫了。现在是他少不了她。
她有了冲出去的勇气。第一次,没有得到李印光的允许,并且违反了他的意志,魏紫跑进了八仙桥的黄金大戏院。
已经整整八年了,她没有踏进过一次剧场。她一走到戏院门口就心跳,走进正厅就激动得浑身发热出汗。黄金大戏院比新市场的剧院恢宏、华丽得多。这是第一座取消了案目制度的戏院,不然她就不一定能买到这晚上的戏票。她终于又听到了座上听众的微语声,那是最熟悉的声音。只要主要演员一出场,它就一下子消失了。成千人屏息无声,而最美妙的时刻就此开始。灯光、钗影、锣鼓、歌声,她恍恍惚惚,身不由主,进入了戏剧艺术的境域。那晚演的戏是《生死恨》。并不是梅兰芳亲自主演,她听说过,他也退出舞台了。可是那悱恻动人的情节,强烈的音乐的节奏,演员们的歌声舞影,一切她所失去了的东西回来了,统统呈现在她的面前。
是的,她还只是在前台,还只是一个听众。没有到后台去,更没有踏上舞台。恐怕这是这辈子没有希望的了。但只要能让她看戏,也就可以。她的眼睛贪馋地盯住了舞台。她专注地听,不放过每一个鼓点、每一个乐音、每一句唱词。每一个极细致的动作都给她带来了无穷的意义。一切是这样地令人喜欢,而又真是令人伤心。舞台上的一切都是虚妄的,然而又何等的真实!幸好这晚上的戏凄楚动人。不止是她,大多数的观众都为不幸的韩玉娘流不尽的眼泪。魏紫几乎不能终席。她满脸泪水,象一扇淋着大雨的玻璃窗。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剧场,是怎么回家的。
整个夜晚,她没有睡觉,神经错乱了。胸头起伏不定,她在枕上号哭:
“叫我怎么办呢?我怎么不能演戏呢?”
这是魏紫和她丈夫的第三次冲突。李印光几天后从天津回来,知道她已看过几次戏了。大发脾气。这回她没有屈服。不管男人怎样威吓她,辱骂她,她挺身立着,坚持她的看戏的权利。
最后,李印光已压不下她,只好让步。
当然,他还不能让她一个人出走。他要陪同了她一起去。最初他们一起看了几场戏。但他到底不能天天厮守着她,每次都陪她上剧院。一个缺口打开后,就不容易守住阵脚了。魏紫先还是挑好戏看,以后饥不择食,京戏、昆剧、电影、话剧、文明戏、髦儿戏、滩簧、评弹,以至洋人的洋戏,意大利的轻歌剧和法兰西的喜歌剧和大歌剧,俄罗斯的芭蕾舞剧,以及独唱会、合唱会、独奏会和交响乐演奏会,凡和舞台音乐厅有关的她尽可能地都看了、听了。
在上海,李印光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更多。她没法摆脱他。他在,她就无法练功夫。无论如何,后来她是完全瞒过了他的。不能练,她尽量地观摩。这些演出和演奏又把魏紫带进了艺术领域之中。戏剧教育了她,使她更懂得人生。音乐象灵魂的呼号,使她激动得抑制不住自己。见识广了,理解力也强了。她觉得自己被它们提高了。
对于剧中的每一个女主角,她却不吝惜她滚烫的眼泪。她发现,没有一个女主角是幸福的。
好象她从前在房里摆满了镜子一样,她从舞台中照见了她自己,又从她自己看到了所有的女人。难道不是吗?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一个命运,奴隶的命运。这个文明时代、文明世界,是建立在男性对于女性的绝对支配之上的。不管是受了人世最大冤屈的窦娥,不管是凭青春和智慧,风月救风尘的赵盼儿,是化为天鹅的黛特公主,是归汉的蔡文姬,是装疯闹金殿的赵艳容,是真疯了投入急流自尽的奥菲丽亚,是此刻宠幸的杨贵妃,是那刻宠幸的梅妃,是化蝶的祝英台,是死于爱人胸前的朱丽叶,是死于丈夫手下的薄命者台丝黛梦娜,是出塞的王昭君,是不为自己为莺莺的红娘,是不为莺莺为自己的燕燕,是带长枷的玉堂春,是无辜的喀秋夏,是英雄的美人虞姬,是挂帅的英雄穆桂英,是渔家女肖桂英,是卷纸烟女工的嘉尔曼,是羊泉村的劳伦夏,是乡村少女吉赛尔,是惊梦的杜丽娘,是葬花的林黛玉,是沉箱的杜十娘,是皈依归正的黛丝?是却奁的李香君,是出走的娜拉,是光耀的阿依达,是阴悒的周繁漪,是断桥的白素贞,是鹊桥的织女,是洛水的甄后,是寒窑的王宝钏,是寂寞的嫦娥,是散花的天女,是补裘的晴雯,是当垆的卓文君,是馆娃宫中的西施,是爱上了行脚僧的清姬,还是受了修道人诅咒的沙恭达罗,是杀了丈夫的新欢又杀儿子的美狄亚,还是杀了丈夫又为儿子所杀的克里苔内斯特拉,所有这些剧中人的妇女,不管她们是神话中人,人间的人,不管在中国,在外国,不管是后妃,公主,贵妇,小姐,丫环,贤妻,良母,艺妓,囚犯或什么,不管她们的命运是悲剧,是喜剧,虽然形象不同,肥瘦各殊,名字有别,遭遇不一样,却都是这一个命运,奴隶的命运!自从家庭,私有财产和国家之产生,她们的身体、精神、财产、幸福,都受主子、男子的支配,而且她们是怎样也摆脱不了这种支配的啊!
魏紫坐在包厢中,凝视着舞台,聆听着歌乐,不觉以为所有剧中女主角都是她自己,她自己也就是她们。她全不觉得自己坐在听众席里,而正是在舞台上。李印光发现她看起戏来这样入迷,不觉皱眉头。
可是戏看多了以后,她的鉴别力提高了。敌伪时期的上海,真是一个乱糟糟的社会。舞台上不讲究艺术,而讲究生意经。庸俗的卑下的连台新戏,愈来愈无法看下去。故事情节光怪陆离,机关布景恶劣不堪,实在叫人不能忍受。李印光又放心了,她忽然不再看戏了。
魏紫时常对镜感叹,感伤的气氛日渐浓厚。李印光再无法使她高兴。她觉得世间一切都黯淡无光,她又不出门了。偶然她读到了几个剧本。她不怎么认得字。渐渐从自己能背台词的剧本中认识了更多的字。无师自通,她读了更多的剧本。她爱上了剧本。虽然她从演出中看到了剧本中没有的现实感,她也从剧本中看到了凡演出都未能达到的理想之境。她在自己的头脑中建立了一座完美无缺,能上演一切剧本的舞台,她从剧本中揣摩着戏剧的秘密,满足于剧本给予她的享受。
突然,抗日战争胜利了。上海呈现了极大的欢乐和畸形的繁荣。艺术生活起了很大的变化。梅兰芳剃须,回到舞台上。她在兰心大戏院看他的<刺虎》,在美琪大戏院看他的《断桥》,欢喜极了。程砚秋也从青龙桥回进北京城。他到上海来演出,叫她看了他的《荒山泪》、《锁麟囊》,格外佩服。许多名艺术家从大后方回到上海,她大饱眼福。
她不觉已二十九岁,男人有五十五岁了。这两年,不知怎的,他衰老得很快。原先控制他的两个女人,一个死了,一个跟人跑了。后者给他很大的刺激。这时他才器重了魏紫的忠厚真挚的性格,把老年人的宠爱给了她。暴戾的主子转化为顺从奴隶。但她悒悒寡欢。为了买她的欢心,他想送她美钞,黄金和钻戒,哪知她看也不看。魏紫爱戏,他只好陪她看戏。一连两年,内战炮火连天,老人却带着娇妻在剧院中出进。中外名戏,重要的堂会,四大名旦,能看的都看到了。
为了讨好魏紫,李印光允许她去结识那些名艺人的夫人们,让她和她们交朋友,拜小姊妹。有一个时期,她经常往马斯南路跑,和梅夫人过从甚密。她看到了梅先生每天在他的私邸中练功。他穿着男装,向着明镜,流目送盼,模拟着女性的动作。有时她一边闲谈,一边听他练唱。听多了,就不知不觉又学到了许多东西。
当时梅家是上海的一个艺术沙龙。许多著名的戏剧家、诗人、音乐家、舞蹈家、美术家和评论家,他们聚集在一起,高谈阔论,此去彼来,研究艺术,帮他创作新戏。和梅夫人的往还是魏紫一生中最怡快的时刻。魏紫知道了梅先生在敌伪时期的操守,他的气节给了她极大的启示。她一向还没有懂得艺术的意义,从来不问演戏究竟是为了什么。和梅的接触,才使她明白,他演每一个戏都有特定的目的。他和她师父不同:老牡丹花只有艺术的追求,梅先生除了艺术,更有着崇高的理想。
魏紫忽然感觉到,她的灵魂仿佛开朗了,升高了。虽然所有女人都是悲剧演员、奴隶的命运,但是她发现,几乎所有的剧本里面,所有的女主角,所有的典型的古代妇女,却都是叛逆者,为了爱情,为了信念,为了民族,为了气节,或者为了报仇,她们不屈不挠,坚贞不渝,任何考验不足以动摇她们。她们都是英勇的,高尚的,奋不顾身的,她们都在向着什么美好的理想作不断的挣扎,她们都是以身殉理想的。她出乎女性本能,理解她们。她隐隐约约意识到她们面前全都有一条出路。她自己也有,只要她不停止她的挣扎。她不会停止,因为所有的角色的心灵,所有的角色的性格,她现在都理解,也都具备起来。
魏紫又引起了李印光的不安。他感觉到她从没有对演戏死过心。但他顾不上她了。现在真正使他不安的是时局的发展。李印光一向对国内外形势十分敏感。他总能从时代的风云变幻中,得到好处,捞上一笔。这一回,他觉得形势是严重了。虽然出入于歌舞台榭,他密切地注视着内战战场。和魏紫刚好相反,他从国民党军队的崩溃之中,看出自己的前途不妙了。对那个光头老蒋,他从来没有相信过。他原以为杜鲁门、艾契逊会有些办法。但是他也看出来了,张牙舞爪的美国g.i.不得人心,外强中干,只能虚张声势,没有什么作用。
淮海战役打响了。李印光在他自己的书房中,摊开了军用地图。他逐天研究战报,读外国报纸,收听短波无线电。当年他自己指挥过中原大战。这一带的地形,山川、村庄,他还比较清楚。这使他进一步认识了从中国革命中产生的,那样伟大的军事力量。在观察和分析淮海战役的双包围与歼灭战时,他以专家的身份感到满意。十八年前,他自己曾经希望做到,而没有办法做到的事,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第二野战军、第三野战军的军事行动中出色地做到了。
淮海战役、辽沈战役、平津战役都告结束。李印光才下定决心,离开上海。他考虑了好久何去何从。台北?香港?里约热内庐?纽约?长叹短吁了好几月。他不是看不准这个世界的局势,只是他不能接受他自己的结论。他已到了老年,因此家乡观念特别强烈。死也要葬在家乡,不作异乡之鬼,最后他决定回武汉。
魏紫跟了他回到她十年前那一座花园洋房中。离开时,二十岁,回来时,三十一了。男人常常发愁,叹气的时间比欢笑多,醉酒的时间比清醒长。魏紫看他怪可怜。他却不安一个好心。
一天,李印光征求魏紫的意见。她是不是愿意去看一次汉剧呢?
啊!她雀跃而起,哪有不愿意的呢?她只是小心翼翼,一次汉剧也不敢去看。十几年来,她无时不在想念它。正因为她有心于汉剧,她反而不敢看啊!
那天,为了看戏,她打扮了大半个下午。薄暮盛装而去。男人脸上,飘浮着一丝看不见的微笑,带她走进了日本鬼子占领期间,号称难民区的一家既破烂,又湫隘的剧院。
在看过了京沪平津,许多极形豪华的大剧院之后,又来到这种寒酸而可怜的地方,真出乎魏紫意料之外。立刻,她的心绞痛起来。这家小剧院还不到五百只座位,摆着连阿q也看不上眼的条凳。而这晚上,卖座惨,场子很冷落。剧场虽然有一个屋顶,却比露天的还不如,从窟窿中可以望星空。灰暗的灯光,刺鼻的臭味,还夹着一阵阵凄凉的叫卖声。等了很久,依然冷冷落落。魏紫盛装出现,与环境全不协调,引起了惊异的眼色,更被小贩,乞丐好奇者围住了。由于观众很少,戏没有准时开场。延迟过久后,一切更形惨凄。魏紫脸色苍白。她立起来要走,男人强迫她留下。
忽然台上转出一个酸溜溜的小生,没精打彩,念了四句上场诗。接着出场的,无一不精神颓丧。整个晚上的戏是对着空空洞洞的剧场演出的。戏也十分的奇怪和荒唐。怎么是这样了呢?!魏紫听着演员们的哑暗的嗓子,声调稍高就唱不上去了。他们全是鸦片鬼似的脸容。破旧的行头乱穿一气。暗淡的灯光中,他们忽隐忽现。简直是鬼影幢幢。
盛极一时的汉剧艺术,仅在十五年内堕落到了这等程度!这怎么能想到呢?魏紫轻轻啜泣起来。她看着演出,受着痛苦的折磨。李印光却眯着眼睛养神。他外表不露,内心得意。你这该死了心吧。汉剧已经灭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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