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
到纽约前,与同学c君通了电话,他说已替我找定一间居室,月租一百二十元美金。趣* 这样便宜.我真是喜出望外。
他与c君见面时,他一再强调,房间很小.里面什么也没有,先住着,慢慢再找好的。
待到踏入室内,只见四面白墙都拉长了脸,暗绿色的旧地毡上放着一张没有被单的矮床。仅此而已的一间居室,每月要为它付出相当乎人民币二百四十元的代价,我不禁苦笑。
衣服扔在皮箱里,书堆在墙边;朋友来访,只好坐在地毯上,喝咖啡时用手心托着杯子,不能放下来。别的困难都能克服,唯有写字不好办。拿床当桌子,坐在地毯上写,两条腿太多余,跪在地毯上写,膝盖又太委屈,怎么也不舒服。
拎了一只皮箱来美国,待到要开始新的生活,才发现一百样东西样样得买起来。先买锅,一只锅烧饭,一只锅煮汤,从此不吃炒菜已半年。学习用品一样也省不得。曾让雨浇了几次,泪水随着雨水流在百老汇大街上,后来就买了一把伞。下雪前,担保人打长途电话来要我买雪靴,嘱我在下雪前务必买好,否则要滑跤。我上街逛了半天,结果却买了一大捆画框回来。它们一只只竖在墙边,绷着雪白的画布,让我看得心花怒放。
同一公寓的一位郑小姐开门出来做饭。我隐隐约约看见她室内铺着红色地毯,摆着几个白色的柜子和一张床。另一位小姐屋里的地毯是米黄色的,有一只小沙发与一台电视机相对,还有一日壁柜,里面的东西满得铺陈出来,柜门关不拢。看来她们都没有什么家具。
我也不买,得过且讨。
后来她们劝我去街边捡纸箱,捡回来用白纸一糊就成了柜子。大的当衣柜,小的当书柜,迭起来当高低柜。即使没有门,用起来也一样。她们叫我进屋参观郑小姐的。她糊的花纸非常淡雅,箱口前面装了块帘子,真象一只衣柜,其中挂满了她花花绿绿的衣服。
于是我改变了走路目不斜视往前赶的习惯,开始东张西望。
不久,捡回来几只纸箱,这确是最易碰到的弃物。我把它们叠在一起立在墙角当书柜,
一天与c君走过一条街,路边有一大堆穿物.包括几把折叠椅。我们拿回来两把持子,椅子到家后就成了我的第一张桌子。
过了几天,又遇见一张破旧的小桌子,我自己把它搬了回来。桌子的四条腿是空心钢管,被螺丝固定在桌面底下的卡口中,已经松动,不过可以对付着用。
大约半个月之后,我从学校回家,打开门发现灯泡坏了。我连根蜡烛也没有,这一夜只好在黑暗中度过。
翌日,一放学我就先去买了一只灯泡。灯座固定在天花板上,我凭个子根本够不着。美国人邻居老死不相往来,中国留学生效居各处,大家都很忙,我不敢求援面麻烦别人,只好将这只破桌子放在室中央,其上再架一把折叠椅,自己战战兢兢地爬了上去。
脚刚离地面,就听见“咔嚓”一声,断了腿的桌子翻倒了,我随之摔下来。
在美国,谁都知道不能生病受伤。一个同学脸上长疮,住进医院治疗,五六天下来就是几千元美金的开销。我摔倒的一刹那,心中恐慌万分,如遇灭顶之灾——假若腰扭伤,腿摔断,那简直是等死的份儿。
结果是平安无事。摸着几处青色的伤痕,我暗自庆幸。
又没有象样的桌子了。
担保人打电话来催我买只桌子,说这是最要紧的,知道我喜欢写写画画的,怎么可以一日无桌呢?
去问了价钱,要好几十元。这笔支出对于我说来是太浩大了。我决定等一等a
在去学校的路上,到了快进地铁的时候,看见有一只长长的矮桌子反扣在地上。把它拿回来,正好可以作大画案用。但是急着去上课,回头就不见了。
第二天上午经过原处,那只桌子又反扣在路边了。我想,不要再等了,拎回去算了,但是它太重了,我只好放手,心犹不甘地钻进地铁,下课回来时,它又失踪了!
第三天我出门迟了一些,正赶上地铁入口旁边的报亭开始营业,在明亮的日光中,我清楚地看到那张长桌子上并列着五份报纸,想到自己曾对它馋涎欲滴,我儿子要笑出声来,惹得迎面而来的行人都瞅着我那忍俊不禁的神态。
市面上并非买不到适合我的支付能力的桌子。我曾发现一户人家门口放着几件即售的旧家具,其中有一张铁腿桌子标价十五元,这倒是真公道,不便宜,也不贵。但是它也太重了,我即使买了也搬不回去。遗憾之余,忍不住多看了它几眼,主人就从门里走出来,劝我买,说它是非常的“strong”。这个字眼中国人喜欢用来形容强壮的男性。我实在搬不动,只好快快地离开。
有一次晚上回家,在路边撞见了几张旧沙发,我又动了心。我立刻去公用电话亭,扔进一角硬币,接通了c君的电话,求他来我的住处,再跟我一起去搬沙发。他不太乐意出门,问了好久,知道我实在喜欢那只棕黄色的沙发,才答应过来。
门铃响时,我跑去开了门,只见c君身后已跟着那只沙发。我感激万分地把c君让进来,请客人先坐在这张沙发上,我则欣赏着它。
以后我就在沙发上捐一块板,凑合成我的第三张桌子。
板面还是太小,写大幅书法或画国画,仍然不行。忽然看见墙角的油画框,便取过一只大号的搁于板面,铺上报纸,握着狼毫提斗加健大白云,就纵横驰骋起来。在早年写!的几首诗中,自己颇有得意之句,身在困境,不禁格外珍惜昔日的壮志,使一一录之,琳琅满目地张挂了一屋子。一天到晚看惯了黄眉毛绿眼睛,回室面对中国笔墨_。竟有如对故人之感。这小小斗室越来越使我觉得亲切而可以安居了。
渐近中国新年,心中有点慌张起来。我是很脆弱的,大小年夜,独守空居,面对白璧墨字,自己没有不哭的把握.在纽约,发起思乡病来,我就爱到华埠东方书店去坐坐,据说它是“左派”的,“亲共”的,也就是“大陆”的,这里没有更多诱惑人的艺皮书,没有更多女人的大腿照,但这里有黄面孔,有可以让你坐下来歇息看书的沙发,有“跑马溜溜的山上”和“妈妈送给我一支歌”的中层音乐,有免费供应的中国热茶水。这里有浓厚的乡情.我不知这个年在异乡怎么过?难道又躲到东方书店来看书吗?
国籍中心组织了庆祝中国新年的集会,我也荣幸地被请入特邀艺术家之列。大雪纷飞的除夕之夜,我们在那里看中国电影,吃中国的两面黄炒面,现作中固书画,展出有浓厚中国特色的艺术作品……能与中外人士—起,十分愉快地度过这一良宵佳辰,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三十年来,纽约从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使我们很像风雪夜妇人了.我虽然役有喝酒,却有些陶醉,一下子与那么多中国人在一起,显示了那么多中国的好东西,我感到自豪,因而特别兴奋,街上巳很寂静,鹅毛大雪还在狂飞乱舞。
出了地铁口——要命!又看到了一张桌子被悄悄地扔在大路旁。这可是一张真正的桌子,有较宽的桌面,底下有格子,可放书本文具,我试拎了一下,又是一张单人拿不动得重家伙。看看表,太晚了,不便再劳驾c君,我恋恋不舍地围着桌子转圈,想从脑袋里硬挤出一个解决办法来。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我忽然看见一位高个子美国青年笑容可掬地站在我面前。
我这人不大会客气,一口讲定,请他帮我抬桌子。
我们在一尺多深的雪地里趔趔趄趄地朝我的住处挪去。
这桌子似乎重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我们一路上歇了好多次,累的直喘,浑身发热。
我住在三楼。他送服送到西天.—直把桌子抬进我房里。
两杯桔汁代替白兰地,我们碰杯,为中国新年互相祝贺。
接着,他巡视我屋中的画.又满腹狐疑地大量室内的陈设.我知道他为我室内无桌却行如此多的书画作品而奇怪。
我坦然地笑了。
在学校里,中国留学生几年如一日,在中午只啃面包喝一杯咖啡,引起过外国人的注意和非议,也引起过外国人的诡异和敬意,见仁见智,悉听尊便,我从来没有为了一个“穷”字而发窘。我们中国1留学生无论过着怎样拮据的生活, 都坦然地吃饭.坦然地学习,坦然地火笑。
在这问没有桌子的斗室里,我没有仅仅吃和睡。
他看道了我从国际中心带回来的简报中我的英文名字,渴望地对我说:“我喜欢你的画。”
“你喜欢哪一张?”
他仔细地地寻视,比较.做决定并指出来。我立即从墙上取下他选中的那一张画。
“您尊姓?”我问他。
他告诉我他叫唉利。
我用中文替他落款、盖印.卷好送给了他,
我们在门口真诚地再三互相致谢。
回到室内,关紧门。靠在门上,我环视自己的小房间.它是这样可爱.我象百万富翁一样踌躇满志,因为现在我有一长桌子了,一张必正的桌子,铁的脚strong!ok!
1983.2.10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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