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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回千里梦(一) 中篇小说选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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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乡的愁绪

    我生长在阴雨连绵的江南,那里很少有阳光充沛的日子。 我常常看见低垂的天边有一片沉重的乌云,把整个世界笼罩在惨澹的灰色里,不久,细碎的雨点变成无数根线,飘飘洒洒或者渐渐沥沥地轻敲着窗玻璃,有时也会乌云密布,犹如一个大黑盖子,从头顶上压下来,于是,哗哗的倾盆大雨下个没完没了,白天也要点灯才能看清东西……这时,即使是夏天的蒸人闷热,瞬那间也消失殆尽,原本汗腻腻的身上,立刻通体凉爽。

    等到大雨过去,孩子们笑着跑着,哪里水多就噼哩啪啦地往那里去踩,水往人们身上溅,一伸舌头,随着一连串的笑声跑了开去,几乎没有挨骂的时候;大人们只用温和善良的眼睛,向淘气的孩子们投过一瞥……

    也许是气候,也许是历史留下的遗痕,当时的生活节奏老是那么缓慢,有时甚至停滞不前,人们的动作温文尔雅,几乎很少看到有感情炽烈或慷慨激昂的时候。但是,这个小城虽以“天堂”的盛名驰誉天下,表面上蒙着一层美丽的网纱,它在历史上却受过异族的两次入侵摧残——杀戮掳掠的结果,是生产力的衰退。大量的珍贵文物也被兵燹几将破坏殆尽。在这之后,太平天国失败,中日马关条约签订。于是,小城被开辟成为帝国主义的商埠,城南是日本租界,成为帝国主义进行政治、经济、文化侵略的要地。在这个古老、美丽、文明的小城里,原卒笼罩着本国封建统治的宗教信仰,在这时,却又矗立起了帝国主义的尖顶教堂……啊,我的多灾多难的故乡呵,多象一个多愁多病的少女,深沉美丽,却没有一点生气……

    但是,小城的厄运并没有结束,在军阀混战的年代,它又成了南方军阀的争夺之地。这时,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的铁蹄又闯了进来,到处是烧杀掠夺;而汉奸们一个个沐猴为冠,登场上台……

    就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代,就在人民濒临于水深火热之中,挣扎于死亡线上的时候,我——一个平平庸庸的我,在这人口不到十万的土地上,一天天地长大起来……小角落里的历史我常常从万籁俱寂的深夜酲来,在枕上谛听着盲人的二胡声,不知道这二胡声为什么总是在深夜出现,从远到近,又从近刭远,以至于消失为止。那凄凉的弦声使人感到揪心的沉痛,它常常引起我无声的哽咽,在枕上流淌着我儿时带成味的眼泪……

    十六岁时,由于家境——我没有优裕的家庭,父亲是个小职员,却要维持一家七口的生活。我经常感到脚下的基地是不稳固的,它老在晃动,一点也不牢靠。我不想承仰父母的鼻息,自感已经长大成人。其实,与同龄人相比,他们要比我老练得多,我实在是很幼稚的。但我充满幻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来维系上大学,还要尽可能的帮助四个弟妹的学费——于是,我没有放弃偶然的机会,第一次飘洋过海离开家乡……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才真正的明白,为什么人们都喜欢讴歌赞美自己的故乡——当我站在向前延伸的法国梧桐的浓荫下,却思念数竿摇曳的野竹或一泓蜿蜒而出的潺潺流水,我置身于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之间,却憧憬那花木扶疏的茅屋粉墙几间……就是在这种忧悒的心情中,度过了一个个灼人的炎夏、冰霜的严冬;随着岁月的流逝,病魔的折磨,几经往返……

    以后,热气腾腾的生活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我,再难找到孤独和静谧的时候,而只有到了凉风飕飕,细雨霏霏的秋天,或者生病卧床,把被子紧紧地裹住身躯,谛听那使心脏紧缩的雨声时,才恍惚想起我的童年、少年,那很少有阳光的日子也想起那些聪明剔透、浑浑噩噩、无所事事甘当寄生虫,忠厚质朴却又得不到幸福.、庸俗丑陋的人们;他们或她们,如今是这样清晰地在我眼前晃动——我原本几乎将他们遗忘,他们是属于历史,属于故乡的,虽然;那仅是一个并不宽阔的角落。但是,当我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之后,那种始终隐藏在我思想深处的少年懵懂,才突然、突然地豁然开了窍似的——我似乎看到了这些在生活里没有明快色彩的人们的泪痕,听到了他们痛苦的呻吟……他们都是特定历史、特定环境里的牺牲品。在他们的生活纠葛中,都有其不同的悲剧色彩。正是由于整个社会的病态’整个时代的症结制造了他们迥然各异的命运——在今天这个灿烂绚丽的时代里,对于他们的不壹.人们也许只能摇摇头,说一声“封建”或“愚昧”……

    啊,我美丽而又曾经遗体鳞伤的故乡!不仅仅因为你那迷人的山山水水折磨得我魂牵梦绕,也不仅仅因为你埋葬了我纯真的少年时代而令我摧心掐肺,我只是忘不了,也不忍心把对人们的萦念捏灭。我沉湎在往事的记忆里,逐渐理解了一些我过去没有理解的东西,继而产生出一种急切的渴望,我不能把他们埋葬在我心底——虽没有叱咤风云的生活,没有离奇曲折的情节,更没有可歌可泣的故事,甚至不能为今天的一些青年人所理解,但是,那确确实实是在那小城里存在过的人,确确实实是在那小城里发生过的事——他们是属于历史的,历史是不会在人世间泯灭的…

    我要描绘严酷的寒冬,却是为了温暖的春天。于是,我好象看见,在那阴霾的天幕下,人们正在绝望地沉沦。

    我也好象看见,那些摇摇欲坠、陈腐朽败的石碑、牌坊……一些传统道德、封建迷信的象征物正在颓坍倾倒,它们变成了世界上一种巨大的、蛮横的、不容违反的有形或无形的法则,横亘在人们中间,变成了强烈而又可怕的一种力量或什么东西,在撞击他们、践踏他们……沁香一瓣

    幼时,外婆老是给我把头发齐眉修剪得整整齐齐。

    外婆说:“小圆脸梳童花头,象只小苹果。”我是爱吃苹果的,于是,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地让外婆修剪……

    直到日本人象蝗虫一样,飞到了中国这块肥沃的土地上,收音机里整天是什么“支那”和“大东亚和平”,大街上摇摇摆摆走着穿木屐的和服女人—一那时,我已经是个小学生了。

    一个日本女人背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那孩子不断地对我喊:“尬巴”。

    有一天,父亲的朋友阿龙伯伯无意中说了句:“小青青真象个日本娃娃。”父亲听了,看了我好一会,然后对外婆说:“给青青留小辫吧。”

    外婆不说什么,她一向是个不爱说话的人——除了给我和弟弟讲故事,——虽然识不得几个字,却能克制自己的感情,安详地对待任何逆境。而且,外婆一直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是人家的人,她在女儿家是个客人,因此她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小舅家里,她认为这样才合法合理。可是她又舍不得自己的独养女儿,当我母亲一个人实在照顾不了五个孩子时,她经不起央求,才来住上三、五个月,帮助母亲照顾料理。

    当我梳着童花头,坐在外婆的腿上,口齿不清地念着:“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我会突然停日,爬到外婆的肩上,用小手抚摸她那隆起得象一座金字塔的背脊说:“好婆,僚作啥勒浪背上放个大包包?”

    外婆苦笑笑,她告诉我这不是放上去的,是因为小时侯从楼上摔下来过,后来人长大了,背上的包包也跟着大起来了——从此,我十分害怕摔跤,偶然不小心摔了一下,就哭着说背上要长大包包了……

    但是,我从来不觉得外婆的驼背难看。似乎外婆就应该是那样的外婆,何况,她那清癯的脸上自有一种恬静婉约的神情。那时,她已经六十来岁,头发大部分白了,可是做事还很麻利干净,而且,住小舅家时,还要抽出时问“调锦”(织布),赚些钱贴补家用,同时也为了手里有点零花钱用。

    当弟弟也坐到外婆腿上念:“摇,摇、摇,摇到外婆桥……”时,我开始磨她讲故事了,原来,她肚子里有那么多,多得数不清的故事呵。

    但是,她似乎最爱讲雷公公的故事。雷公公长着—张象鸟嘴那样的雷公嘴,他似乎是一个疾恶如仇,刚正不阿的神仙,曾经想把企图谋财害死弟弟的哥哥,捉着头发扔到天井里,哥哥跪在地上,说出了自己的罪状之后,雷公公就将他击毙。雷公公还把一个少爷吊到阴沟前,让他把自己整年累月吃剩下倒在阴沟里的饭吃干净,剩饭在阴沟里冒泡沫,散发着腐烂的臭气,少爷怕被雷打死,吓得一日一恶心地吃着自己年积月累的残羹……太多了,他实在再也吃不下去。于是雷公公就用劈雷把他打死……

    我被雷公公的威力震慑了,以后再也不敢把饭吃剩,饭碗里总吃得光光亮的。我也不敢在脑子里想什么坏主意,不敢自私,不敢说谎,偶然有什么想法在脑子里一闪,马上就会想到雷公公,也许在下次打雷时会把我吊到天井里……

    我有时看到外婆瘦小的身躯,被那沉重的包包压得直不起腰来,就忍不住抱住外婆,忧愁地去抚摸她的背脊:“好婆,你累不累啊?”

    “不累。”

    “重不重啊?”

    “不重。”

    “痛不痛啊?”

    “不痛,一点也不痛。”

    看到我那不放心的样子,外婆搂着我,用脸靠着我的头说;“青青有良心,懂得心痛好婆了。”那声音有点哽咽,我抬起头来看她,那双忧郁的眼睛已经是泪涔涔的了。

    外婆的身高只及外公的一半,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结合的,大约也逃不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那个年代举行过婚礼便是天经地义的结发夫妻,何况外公虽然身材高大魁梧,堂堂一表人才,却只是酱园店里的一个老伙计,住娶一房妻室想来也不是容易的事。他对外婆似乎很好,生了我妈妈和两个舅舅。

    那对,外公已经老了,老板因为他干了一辈子,不好意思不要他,就让大舅去继承顶替。

    外公没事,就常常来看我们,他来时从来不空手,总要从衣兜里掏出两个小纸包包,里面有甜朱萝卜、粽子糖或者香素鸡、杨梅干。他几乎没有任何收入,用的也许是外婆“调锦”的钱,或是舅舅给的少得可怜的零用钱,他省下来,买便宜好吃的糖食给他这些心爱的孩子。

    我从小爱看书,什么书都看,外公每次来看见我在看书,似乎很满意,但是当他看到我一边吃饭,一边把书摊开在桌上看时,就皱起了眉头,不以为然地说;“吃饭看书要得脑漏的。”我问他什么叫脑漏,他说就是白色的脑浆打鼻子里流出来。我虽然有点害怕,但吃饭时又管不住自己,何况他难得在我家吃饭,于是我还边吃边看,倒也始终没有脑浆打鼻子里流出来。

    十三岁那年,我得了伤寒,不久又转成了腹膜炎,经常高烧昏厥,于是被送进了医院。

    我那白发苍苍的外婆为我的病急得几乎断茶绝饭。有一天深更半夜,她摸摸索索上了街,走一步,.跪一步,然后磕了一下响头便到几十里的金门外的戒幢律寺,去求什么菩萨保佑。也是深更半夜,她回来了,满脸满身的污泥,额头青肿得流着沾着尘土的鲜血——回到家,她又跪着向天念念有词,然而站起来就倒在床上大口的喘息,一边还喜滋滋地说:“这回好了,青青有救了……”说着就迷迷糊糊睡去,忘了一天没有吃东西。等我病好出院,她的额上结着黑色的疤痕,我甩手抚摸那硬硬的块,埋怨她磕头太重时,拉拉下我的手,认认真真地告诉我,求菩萨一定要诚心,有诚才灵,如果磕头怕痛,那就是不诚心,也就不会灵验。

    房东给他们的女儿丽英买了一件崭新的大衣,我每天与她同进同出上小学,相形之下,我就显得很寒酸了。外婆看在眼里,却又缄默不语,只是日日夜夜忙着“调锦”,织成的布,一匹匹地拿了出去。

    有一天,她一个人上街去了好几个小时,这是罕见的事,直到妈妈着了急,外婆才满脸笑容地回来了。她的腋下,夹着一件黑羊羔领子,烟色粗呢子的小大衣,一进门就给我穿上,看我穿得很得体,显得十分高兴。她说大衣是从旧货摊上买来的,价钱不贵,但她带去的钱不够,说了半天好话才买下来的——后来,妈妈发现她的发髫上一支包金插针没有了,问她,她才说添在大衣钱里了。这件大衣,我穿了整整四年,直到袖子短到了胳臂肘,长大衣变成了短大衣,再也设法穿了时,妈妈才把它给弟弟改了一件小棉衣。

    有一天,外婆摔了一跤,瘫痪了,从此卧床不起。外公侍候着她,无论端饭送菜,甚至大便小便,外公从无怨言——但是,外婆躺在床上越来越伤心,那是因为小舅的原因。小舅在上海工作,每个月回来两,三次。外婆刚病的头一年,他回来后还去外婆房里坐坐问问,一年后就再也不进她的屋里去……母亲因此对小舅很有意见。外婆却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历来如此,也难怪他了。”

    又过了一年,我参加了工作,当我第一次拿到工资,取出十元放到外婆那瘦骨嶙峋的手里,并告诉她,我以后每个月给她十元钱,让她买些爱吃的东西补补身体时,我清晰地记得,她颤颤悠悠地捏着那十元钱,躺在阴暗的帐子里,眼泪止不住地潸潸而下。她没有说一句话,看得出来,她十分激动,她是难得激动的——她这一辈子似乎很少有人给她钱,靠“调锦”赚的几分、几角,买些肥皂、草纸和必需的东西,她难得看见整张的大票子——她没有再拿我第二个月的十元钱。我走后没有几天,当清晨外公照例把粥送到她床前时,她好象熟睡在那里,外公轻轻叫她,推她,发现她已经没有了呼吸。后来,人们在她盛殓时,才发现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捏握着那舍不得花的十元钱……

    慧娟表姐的沉默

    浙浙沥沥的雨点又在轻敲玻璃窗,那声音使我的心随之纷乱如麻;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容,又在我眼前晃动:白发苍苍的,牙牙学语的;有的人在晓晓不休;有的人却始终一言不发。我在沉默里听不到什么,却似乎懂得了那从未吐出的满腹语言——那在黑夜中的焦灼,死之前的萦念,以及从未启开过的心扉……

    我想起了内蕴灵秀的她。

    想起了她那没有急流的短促生命——那被掐灭了的青春火花里充满的遗恨叹息……

    在我七个表姐妹中间,大表姐慧娟就象一个星座,纤尘不染,璀璨夺目。这个高中学生,身材纤细,长年穿着半短大袖、露出一截白暂小臂的阴丹士林布旗袍,半长统的白袜子和黑搭攀的布鞋,以及斜斜地遮住半个前额的柔发上别着一只烟色的玳瑁梳子……她不爱说话,看人时,那晶莹的眼睛老是缓缓的,然后总是温和、矜持的一笑,露出一排雪白得几乎透明的牙齿……

    她原本应该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可是由于从小酷爱诗书,又兼是个长女,封建固执的大舅父居然破天荒地开例允许她上了女子中学,只是晚些回家必受查问,家教极严。

    慧娟表姐每天提着蓝花布书包,默默地上学。放学回来,就关在自己的小屋里复习功课,她没有任何人来往,因为舅父认为不应该有三朋四友—一她坐在桌前,没有人了解她心里在想什么,她似乎非常纯净,只是一心一意地学习。

    十八岁那年,她那温和的眼神里出现了点忧郁,常会呆呆地发怔。她仍然提着蓝花布书包默默上学、默默回家坐在桌前。有时,她铺开一张索白的宣纸,用毛笔写下岳飞的词《小重天》:“昨夜寒蛩不住呜。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陇阴。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更多的时候则是用那白皙的肘臂支着腮帮望着窗外,一动不动地好半天…

    十九岁那年春天,正是杨柳吐絮的时候,她得了伤寒病,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在这个小城里,这个病在当时几乎成了绝症。她躺了二十多天,没有喝一口水、吃一粒米;人们说“饿不煞伤寒”,不吃不喝似乎是治疗伤寒的唯一灵验药方。舅舅、舅妈每天到床前看着她,嘱咐她,忍着点饥饿,说是没有多久就会好的……慧娟表姐温顺地听着,没有一句话,没有任何要求——直到临死的那一天,她翕动着苍白然而还是好看的嘴唇,似有千言万语,那眼神犹豫、期望,眼角挂着一串泪珠,却终于没有说出一句。

    最后,那串眼泪落到了枕头上,枕头上湿了一小片——她断了气。

    她被埋葬在岩壑奇彩、泉石清幽的灵岩山下的公墓里,石碑上印有她那矜持又嫣然的照片。人们在她的墓前唏嘘哭泣,离去时频频叹息,让这个年轻、温柔的少女,孤独地默默躺在那里。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当人们的泪痕还,没完全擦干,一对老人来到舅舅、舅妈面前。

    这对老人有一个独子,曾经在慧娟表姐的学校对面的男中念书。自从听到表姐的噩耗,他哭得死去活来,目前已病得奄奄一息——经不起父母的一再盘问,他向老人倾吐了一切。

    每当放学,为了能看看慧娟表姐,他就等在学校门前,一直整三年。他们两人从来交谈过,只是表姐每当走出校门时,总要匆匆对他一瞥,然后脸羞得通红地低下头,急急地从他面前走过去……

    后来,他高中毕业了,父母让他到上海去上大学,他延捱着、延捱着,直到父母的催逼,使他再也无法延捱下去。当他意识到将要失去每天那仅仅一瞬问的幸福时,便下了决心,要在临行前向表姐有所表示——当少女从学校里走出来,又急急地从他面前经过时,他立刻跟随在她后边,慌乱地、结结巴巴地对着那苗条的背影说:“我去上海读书……就要走了……我有封信……有封信给你。”

    前边的人的脚步放慢了,但没有回过身来他捏着信,却始终不敢向前递到她的手虽去.只是喃喃地说:“我有封信……有封信给你……”

    一直跟随到表姐家的大门前,表姐站住了,她似乎犹豫了片刻,终于转过身来,红晕布满了那秀丽的脸颊,不敢正视他一眼。他胆怯地递过信去,看着那只纤细而微微颤抖的手把信接了过去……然后,十分惊恐地跑进门去,把他留在外边口

    在信中,他壮着胆子向她倾吐爱慕之情,要求她等到他大学毕业,那时,他就要父母请媒人前来求亲。

    然而,就在他毕业归来,立刻向父母说明一切,托人前来求亲时,带回的却是一个令人颤栗的噩耗!

    年轻人不肯相信,他整天徘徊在女中门前,期待着那心爱的少女出现,一天一天过去了,他开始憔悴,病倒……

    这对老人哭泣着苦昔央求,央求能让儿子抱着慧娟表姐的牌位成亲,那牌位上写着“亡女慧娟牌位”的字,老人说,这样可以冲冲阴气,使儿子的病好起来。

    舅舅、舅妈却一下子变得固执起来,他们说这不合乎理法,也是对死者的不敬。他们的女儿是贞洁的,她绝不会接受野男人的什么信件。舅舅还咆哮着说:“这有损女儿清白的名声。”

    又过了多少天,那对老人泣不成声地找上门来。他们说,儿子死前一再要父母打听表姐的埋葬处,恳求父母把他也埋在那里……

    不久,表姐的坟墓附近出现了一座新坟,墓碑上也镌刻着一张青年人的照片,瘦瘦的,似乎长得不难看,可惜有点模糊,远不如表姐的照片那么清晰。

    又过了不久,舅妈从表姐遗留下来的一只精致的小盒里,看到用红缎带绁着的小绸布包,打开绸布包,里边是一封厚厚的信,舅妈不认得字,只是想了想,就把信往火盆里一扔,熊熊的火苗片刻之间就把信烧成了灰烬。

    不知道舅妈后来告诉了舅舅没有?总之,她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似乎已 ,经忘了。

    那条红缎带和小绸布被扔在慧娟表姐的书桌上,三表姐随手将红缎带拿去扎了辫子,至于那块小小的绸布,不知被谁碰落在地,沾满了灰尘,粗心的阿金,把它当作垃圾扫了出去…褪了色的花布门帘初中时,我有几个要好同学;丽章,亚男、俊欣,桂珍……我们常常挤在一起嘁嘁喳喳说些又单纯,又幼稚的私房话,自以为是个人的隐秘。有时候我们也会为一些值不得一提的鸡毛蒜皮小事争执得脸红耳赤——但是,我们还是喜欢在一起。单纯而富于想象,胆大而又显得腼腆的性格心理因素,是我们之间的联结纽带。我虽然不象亚男那样爱说爱嚷,也不象丽章那么动辄大笑,更不象俊欣那样稳重和老实。只是桂珍,她与别人迥异,她常常睁着恍惚无神的眼睛,看着正在说笑的同学,脸上却波有任何共呜的表示,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人们在说什么,笑什么。她沉默寡言,数学是全班第一。因为我最怕数学,每逢考试,我都要找她一起复习,这时,她会专心致志地给我讲解,为我演算习题,因此在心灵上,我似乎对她更感亲切一些。

    初中毕业的那天上午,同学们各自拿着文凭,欢天喜地的谈论着如何打发寒假,相约着春节中互相拜年,每个人都为将要成为盼望已久的高中学生而洋洋得意……

    只有桂珍,好象更加赢弱,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睁着那恍惚无神的眼睛,脸上只有木然的神情。

    我俯身问她:”你好象不高兴?”

    她打了一个战粟,陡地抬起头来,那眼波流动却又有意躲开我的视线,轻轻地说:“我要永远离开你们了。”

    “为什么?”我惊讶地一把搂住她的肩膀。

    蓦地,她那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羞涩的红晕,她摇摇头,又低下头去,我再问她,她却低头不语,只见她的胸襟前面被滴滴答答的泪水染湿了一大片。最后,她扑到桌上,耸动着瘦骨瞬峋的双肩,强忍着呜咽……我也哭起来了,我是从来经不起看别人哭的。她似乎被我的真诚感动了,抬起满面泪痕的头来,哽咽着,没有看我一眼,迟迟疑疑,吞吞吐吐,但终于还是信赖地向我倾吐了她凄惨的身世……

    她是在人们鄙视的妓院中长大的,原本没有上学的权利。但是,即使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也会渴望向光明处跳腾——她的母亲不想世世辈辈干这卑贱,受人凌辱的营生,于是,送她上了小学,中学,渴望她能跳出火坑。如今,母亲已经进入风烛残年'全家三日只靠姐姐的色相换取的微薄收入糊口。姐姐爱母亲,也爱这懂事的妹妹。但是,姐姐的肺叶上出现了空洞,一天一天,眼眶边出现了死亡的阴影……那污秽的生活令她羞耻和窒息.,但她冉也找不到其他出路,只有投入火坑……她们几代人也逃不出这条命中注定的路——她的手里虽也拿着文凭,可对她不起作用,既喂不饱肚子也治不了病……

    我听着,听着,惧怕得睁大了眼睛,想到她要去过那非人的生活,我的心一阵悸颤。在我的天地里,从来听不到、看不见污秽的东西,在我无知的脑海里,也从来不知道人世问还有这么肮脏的地狱!

    我迷惘地回到家巫,抱住母亲哭了起来,我不断地央求着:“妈妈,救救她吧,救救她吧。”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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