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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瞬间如此辉煌(三) 中篇小说选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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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嘘——别说话!小鸟在叫。趣* 你听到了没有?”

    “是你的幻听吧?我们这儿没有小岛。”

    “不,是小岛。”明子出神地说,“是小鸟,叫得才好听呢!两声短,一声长,唱歇似的。”

    卫伟凝神再听,果然有小鸟在叫,声音离这儿很远,象从蓝蓝的天上、从云层里面穿出来的一样。声音里透着欢快、愉悦、惊讶和顽皮,象几个快活的孩子在云层里躲着捉迷藏,不断她尖声呼唤着同伴,无忧无虑地,尽情地嘻笑打闹。

    “好几年了,”明子轻声地说,“自从我离开了家乡,就再没有、再也没有听见过鸟叫。我喜欢这种叫声。小时候,我总是躲在小河边的杞柳丛里,傻乎乎地一听老半天。有一次妈妈找不到我,以为我掉到河里淹死了,急得到处找会下水的人。我妈妈说我有点使劲。”

    “可是你现在变得这么聪明。你成了‘小卡拉斯’。”

    明子笑了起来:“是吗?你觉得我现在聪明吗?”

    “你进步恢得叫人羡慕。”

    “不过我从小一直是不机灵的。我总是被入家嘲笑。十四岁的时候,我考进县文工团。团里数我年龄最小,个儿又那么高,什么也不筐,一点儿不会看眼色,不会讨别人喜欢。他们从来不让我上合唱歌,叫我站在乐队后面敲钢铃。一个长得很高很高的小女孩子,站在台角角上一下一下敲那玩意儿,你能想象得出来来那副叫人愤怒的样子吗?你懂不懂那时候我的心情?后来我考上了音乐学院,全团都惊讶得发了傻,他们都说没想到,他们说我是丑小鸭。丑小鸭飞到音乐学院来了。可是他们不知道,那些年,我躲在台角里敲铜铃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想,总有一天,我会站到台前去的。二十五岁。我想。二十五岁我要成为歌唱家。不能比那个时候更晚了。”

    明子很平静地说着。她那双单纯俏丽的、略带点浅蓝色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奇特、不甘心的光亮,叫人感到她内心里并不平静。阳光照在她线条不很柔和的脸上,那上面有一层金黄色的绒毛,细密而且柔软。现在卫伟站得离她这么近,他很想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一下她脸上的绒毛。只摸一下!轻轻地!可是他悄悄地笑了起来。这怎么可以呢?他怎么可以伸手触摸她的随便什么地方?

    明子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你不能想象我当时的处境吧?你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对不对?你什么都不懂。”

    他有点悲哀地垂下眼睛。是的,他什么也不懂。父亲是音乐界颇有声望的作曲家,他是在父亲的溺爱下长大的。“这孩子音乐天赋极高。”父亲常常对妈妈夸耀说。他小时候曾经学过钢琴,因为手腕上长出了“腱鞘囊肿”,父亲心疼了,又让他改学声乐。长辈们都说他学什么成什么。是这样吗?他象是被人家蒙住了眼睛拉着走路一样,不知道目标在哪儿,自己离目标又有多少距离?“二十五岁”,这是明子给自己定下的年限。他昵?他有没有什么“最后的期限”呢?可是人们总把他当成声乐系的王子,总是让他上台,让他出来为外宾表演,让他的歌声录进磁带,变成电波……到他二十五岁的时候,

    不知道他和明子之间的关系,会出现怎样一种戏剧性的转换。

    “真要命。”他无意识地说了几个字。

    “你说什么?”明子惊讶地眨了眨眼皮。

    他沉默了一下。“听录音吧。”他说。他觉得自己好象变得明白了许多。

    “长到这么大,我这是第一次,”小枝激动万分地对卫伟说,“我这是第一次拍电视。我不知通电视放出来后是什么样?会变形吗?”

    他们结伴儿从苏老师的小院子走出来。

    三分钟的电视新闻片,可刚才电视台的同志把他们折腾了整整三个钟头。除了卫伟和小枝以外,汪老师还挑选了几个模样很甜的男女同学参加。他们几个人的任务,是在名歌唱家出来之前,团团围住了苏老师。听她讲一点关于歌唱方面的理论。然后名歌唱家们进来拜师,他们便在一边垂手侍立,只露出恭敬和景仰的神情,以示他们将来也有一天会要坐在这几个名人的位置上。从头到尾他们没有一句话,就连苏老师和歌唱家们的谈话内容,也是电视台编辑事先写好了,交给他们自己念熟,然后“表情背诵”出来的。卫伟觉得这很没有意思,简直有些无聊和可笑。既然是采访“新闻”,为什么要有这一套布置周密的程式呢?就连苏老师屋里那架黑漆乌亮的崭新钢琴,卫伟也觉得很不顺眼。苏老师原有的那架琴是旧的,黑漆斑驳了,可是音色、音准都很好,她常在这架琴旁上课。可是电视台的同志觉得拍进电视不大好看,硬要汪老师组织几个工人把旧琴抬出去,临时从学校拉了一架新琴进来。弄得苏老师坐在琴旁边都有些不大自信了。

    “你说会不金变形?我觉得我的位置过于偏了,他们总是拍我的侧面。可是我的侧面线条不太上相。”小枝还在唠唠叨叨地说。

    “别这么发愁了。”卫伟说,“要是变形的话,也只能愈加变得好看。”

    小枝是个聪明人,她听出了他话里的不耐烦。“你干吗总跟我这么说话呢,卫伟?你拍过电视,我没拍过,你不该这么嘲笑人。”

    “我也没拍过。”

    “怎么没有?去年的‘金湖之秋’音乐会,有你的独唱,他们说音乐会上的节目全部录了相的。”小枝得意地说,仿佛为卫伟瞒不过她什么感到自豪。

    “那不过是作为资料保存的。”卫伟不在意地说。

    小枝惊叫起来:“怎么?你要电视台转播你的独唱音乐会才够意思吗?”

    卫伟脸腾地红了:“我没这个意思。”

    “这也没什么。”小枝老于世故地说,“人还不是总想高了再高。象你这样,五年以后准能开成独唱音乐会,你信不信?”

    “五年以后”,是在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吗?真怪,明子为她自己订的也是这个年岁。这个数字难道含有什么预兆?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卫伟,绝对是这样。我说的话很琶我从小说话就有灵性,你信不信?”

    “你有特异功能吗?”卫伟故意说。

    “用不着那个。事情明摆着的,苏老昴会帮你忙。她喜欢你,这谁还看不出亲?你大概是她的关门学生了,她不会把你丢在一边。”

    卫伟张口结舌地答不出话来。

    “你就想想刚才拍的电视吧,新老学生济济一堂,把苏老师团团围在中间,就象年画里子孙满堂围了个老寿星似的。不是苏老师的学生又哪有这份光彩?倪老师有吗?主老师有吗?一边站着去,除非……不说了。名师、高徒互相倚重,就是这么回事。卫伟,你别以为我成天嘻嘻哈哈的,我什么都明白。入学时没让苏老师挑着当学生,这是最倒霉的。简直倒霉透了!”

    卫伟默默地走在她旁边。他心里有什么粘粘糊糊的东西堵在那里,很不舒服。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够忍住了不从她身边逃开去。他应该逃开去不昕这些话的,这些乐污了他的老师、他的艺术、他所有那些曾经视为美好东西的话。

    小枝紧走了两步,在他对面站下来:“卫伟,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要是我处在你的位置上,我也会觉得别人都很可笑。不是吗?别人都要为自己的将来苦苦奋争,你用不着。我听汪老师说,苏老师特别喜欢那首意大利民歌《我的太阳》,偏偏那天入学汇报时你就唱了那个歌,你真足聪明。有时候我总在想,你怎么知道苏老师喜欢什么的呢?有谁给你当参谋了吗?是不是他们跟你爸爸熟悉,或者你爸爸知道苏老师的兴趣?你真幸运。”

    “你住嘴!”卫伟终于大叫了一声。他用左手拼命抓住了自己的右手,把它紧紧按在肚皮上,这才使它没有闯出什么祸来。他惊讶地发现他们现在正站在那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就在前几天,他和小枝还在这里打过羽毛球。她穿着大红束腰晴纶外衣,梳着“马尾巴”发型,在草地上飘来飘去,象一只美丽的花蝴蝶。这就是那个小枝吗?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觉得奇怪。真奇怪。

    “我不后悔。”小枝故作娇嗔地对他笑了笑。“今天我说了这些话,我不后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既然这样,我还顾忌什么?你说呢,卫伟?”

    他想说:随你的便。可是他连这几个字也没有说出来。不说了。没什么可说的。他只感到悲哀,深深的、不可名状的、莫名其妙的悲哀。

    “过几天就要填志愿了。”小枝忽然叹了口气,“我要填苏老师。”

    卫伟吃惊地朝她看了看。“你不再填汪老师了?”

    “不填了。顶多是第二志愿吧。不过也许我连第二志愿都填苏老师。”

    “汪老师那么喜欢你,小枝。他千方百计总是让你多上台,多唱几个歌。你不填他,他会很伤心的。”

    “那怎么能怪我?”小枝睁着那双弯弯的、异常娇媚的眼睛。“怎么能怪我呢?我倒是想填他,可是他能保证我一辈子都能够上台吗?他毕竟不是苏老师,出了学院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你也是音乐学院毕业的。”卫伟语气含糊地说。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空泛无力。

    小枝扬着脸,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卫伟,你父亲是音乐界的人,你还能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吗?你真坏,你在装糊涂对不对?”

    装糊涂吗?他倒不想装糊涂。他只依稀觉得这里面有很多说不清的事。他说不清,恐怕他父亲、苏老师自己也说不清。

    远处有人在叫他。他转眼看去时,一个作曲系的同学已经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卫伟,你父亲……最近有空吗?”那个同学笑嘻嘻地问。

    “不知道。”卫伟老老实实地说,“他不跟我谈他的工作。”

    那个同学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这个,是几首钢琴小品,求你父亲帮忙看一看,好不好?要是他愿意向哪个电台推荐一下,那就更好了。过两天,我会登门求教的。”

    卫伟只得把这卷纸接了过来。可是父亲真的会认真看一遍吗?这个同学知道不知道,父亲有时会把人家送来的曲谱交给他来处理呢?不过他没有把话说出来。父亲毕竟是父亲,他不愿意在同学面前损坏了父亲的声望。

    “谢谢你啦,卫伟。”那个同学又对他笑了一笑,才骑上自行车走了。

    他回过脸去,又碰上了小枝似笑非笑的眼光。不知怎么的,他忽然之间觉得脸红,象做了一件极不光彩的、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不回琴房去吗?”他讪讪地问。

    小枝把外衣上系得好好的腰带解开来,又重新结上。“我在等你说一句话。刚才说的填志愿的事,你别告诉其他人,能答应我吗?汪老师还一直以为我会填他的,要是先知道了我的意思,他会恨死我的。”

    卫伟望着小枝姗姗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又一次闪过那个念头:要是我不填苏老师呢?

    不填苏老师,那么他就会填倪老师了。他很愿意当倪老师的学生。可是苏老师会怎样伤心呢?别的人又会怎么吃惊呢?还有他的父亲,父亲一定不容许他这么自作主张;住会教育他要尊敬前辈,苏老师是大家的前辈。卫伟能想象到这是怎样一场混乱。支持他的也许只有明子。,明子会叫他不要在乎这些。可是,可是……他能吗?能够不在乎一切的人是多么伟大!

    春天还没有过去,樱花就谢了,枝头上的花朵几乎全提了那层淡淡的粉红,只剩下一层惨白的原色,无精打采地粘在枝头。树下掉落的花瓣也开始发黄,发干,变成了那种皱巴巴的萎萎顿顿的东西。

    春天走得就这么快吗?卫伟站在树下,不知所措地望着一片片花瓣往下飘落的时候,心里慢慢地萌生起一种无可奈何的惆怅情绪。

    这个星期还有一节声乐主课。可是前一天汪老师来通知了卫伟,说是苏老师病了,课要到她家里去上。

    “她能行吗?要改个日子吗?”卫伟关切地问。

    汪老师神色庄重地说:“你知道老太太的脾气。她不肯掉课,哪怕病得起不了床。”

    起不了床还怎么上课?卫伟认为汪老师未免过于夸张了。一直到现在,当他收拾着乐谱什么的准备去苏老师家时,想起这句话来,还是有点想发笑。

    谱子很多,他考虑着应该带哪几本去。苏老师上课向来是“放风筝”,东飘西飞的,常常把人弄得措手不及,不知道从哪儿去翻找那些她随口点到的歌。有人说这是年纪大了思维混乱的表现,大多数人却认为这是教授的派头。“老教授上课都是这个样子的。”他们无限崇拜地为她争辩。

    “笃笃笃。”有人敲门。他没想到推门的是明子。她把门推开半尺来宽,伸进一个脑袋。

    “你要出去吗?”

    “过会儿女上课。你进来。”

    她把门开得更大了一点,一少跨了进来,反手又把门关上。他注意到她今灭满脸喜色,目光明亮而有光彩,衣服也换了一件奶油色大翻领的。一头浓而涧的短短的黑发,使她裸露的脖颈显得格外修长美丽。

    “倪老师回来啦!我今天真高兴。心里也变得实沉沉的了,你懂吗?”

    在别人面前总是那么庄重沉稳的明子,到了倪老师面前,一定变得象个爱撒娇的孩子吧?卫伟隐隐这么觉到。他很羡黎明子和倪老师之问这种平和亲昵的关系。

    “这儿有一份教学资料,挺不错。你要看看吗?”明子把一本油印小册子送到他面前。

    他接过来。这是美国伊斯特曼音乐学院声乐系主任、驰誉世界的美籍男低音歌唱家斯义桂回国讲学的一份材料。

    “明子,谢谢你。我早就想看这份资料了。早就听人说起过他。他教学很得法,是不是?你从哪儿弄来的?”

    明子的眼光里有一种类似顽皮的高兴。“倪老师带回来的呀!她说她这次出去收获很大。这份资料,她准备印出来发给全系师生看一看。”

    卫伟赶紧把资料小心地夹进乐谱里,仿佛生怕明子会要回去似的。“我上完课回来再看,可以吗?”

    明子说:“可以的。反正不急。印资料的事,刚刚在汪老师那儿挂了号,还不知道哪天才轮上呢。”

    总要一两个月吧?卫体心里想。系里要印的资料总是很多,掌大权的汪老师随时会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和气而又婉转地拒绝为你的资料开绿灯。只有苏老师是例外,她要的东西可以随到随印。

    “我跟苏老师说说。”卫伟自告奋勇地提议。“也许她感兴趣,让她交给汪老师印。”

    “当心碰壁呀。”明子笑着说。

    “你等着吧!”卫伟朝她做了个漂亮的手势。他觉得他这个动作相当潇洒飘逸。她会喜欢吗?

    他顺着一条幽静的小径往苏老师家走。路边是茸茸的青草和金黄色的迎春花。几只褐色的小蜜蜂绕着他飞来飞去,薄薄的翅膀在阳光下显得透明如纱。远处的松树林里有一层雾状的水汽,淡淡地缭绕在树腰之上,如梦如烟。一切都显出了春天才有的那种慵懒而又温馨的气氛,使人感到迷茫、惊讶和某种魅惑。

    “我不会让您累着吧?”他神情不安地对坐在钢琴边等待他的苏老师说。

    苏老师回答说不会。她不过是脚肿了,她告诉他。苏老师常常会全身浮肿,肿到了脚,她就不能走路,就要在家里上课,办公。不过这样的时候很少。她不愿意使别人觉得她已经老态龙钟。

    她大概是真的很喜欢卫伟,特地喊阿姨给他倒了茶,还问他吃过早点没有。她用一双昏暗的、多少有几分严厉的眼睛盯住了卫伟,竭力要想用眼光来抚爱他。可是适得其反,这眼光使卫伟如同芒刺在背,浑身极不自在。他低垂着头去吹拂杯中的茶叶,直到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苏老师转过身子去对付钢琴,才忍不住地吐出一口长气。

    他放下杯子,从乐谱里抽出那份资料。“倪老师回来了。她带回来一份斯义桂教授的教学材料。”

    苏老师背对他坐着,没有回头,也没有抬手要接过资料的意思,他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送到她手上。

    “斯义桂吗?”苏老师漫不经心地说,“这个人我认识。三十年代我回国演歌剧的时候,他还是个年轻学生,刚刚考入上海音专。”

    “他回国教了好几个学生,他们进步都很快。”

    苏老师扭过脸来,若有所思地盯住了卫伟的脸。.“听说他入了美国籍?”

    “他是特地回母校讲学的。”他答非所问地说了这句话。本能使他察觉到某种令人不安的危险,如同前面是一片浓雾中的森林一样。

    果然,苏老师片刻之间变得异常严肃:“他为什么不回中国定居?他是中国培养出来的,却要到外国去出名。我不认为这是值得效法的事情。”她停了一下,然后抬起一只手,忿忿地挥了挥,仿佛要拂去这个令她不愉快的歌唱家的面影似的。“倪老师恐怕对他太迷信了点。这对学生影响不会太好。”

    卫伟愣了一小会儿,然后,悄悄地把资料夹回了乐谱里。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好象到底机智地躲过了危险一样。在某种程度上他感到有些高兴。

    “中国有这么大的天地,可供他施展才能的机会太多了。”苏老师用手指在腿上无意识地敲着点子,慢慢地说。“他应该回来。三十年代我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歌剧这门艺术在中国还几乎是一片空白。可是我那时决心很大,想自己开出一片新天地来。初生牛犊不怕虎,很早人们就这么说了。我真是什么都不怕。一场《茶花女》从头唱到尾,只靠一架钢琴伴奏。老同学都劝我不要搞,说不会有人欣赏,粟卖不出去。我不信。结果还是有很多人来看。路总是要人走的,不过我喜欢轰轰烈烈地走。有人是甘心沉默,我不行。一沉默下来,我就象把自己丢失了一样,空虚得发慌,发抖。”

    苏老师今天怎么了?她怎么跟他说了这么多的话?她从来是不喜欢跟别人谈心的。大约是没有这种愿望,也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可是她今天说得太多了。是因为在家里闷得发慌了吗?

    卫伟无意识地往窗外望去,那里是片小小的花圃,里面摆了足有一、二十只花盆,里面裁的全是仙人球和龙舌兰之类的植物。这些植物大抵有着死气沉沉的灰暗的绿色。他不知道苏老师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东西。它们太缺乏青春和蓬莲勃勃的朝气了,有的只是一种近于凝固的庄严肃穆。他不喜欢。

    阳光从宽敞的窗户间射进来,斑驳的光影在墙上跳动。光影里有一面闪闪发亮的大镜框子,向四处反射着眩目的光芒。镶在镜框里的是苏老师年轻时候饰演茶花女的大幅剧照。细眉风眼,樱桃小口,一副典雅娴淑的样子。卫伟已经把这张剧照看得熟透了。每次他心里总有点古怪的感觉。标准的中国闺秀,跟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没有相似之处,那时的观众怎么没有觉得别扭呢?他想象着在三十年代简陋的剧场里,苏老师摇曳着白色拖地长裙,在台口频频鞠躬,接受观众如雷掌声的情景。这么多年了,苏老师还记得当年她那个辉煌的瞬间,那个光彩照人的瞬间吗?’他想她会念念不忘的。她是个不甘心岁月从身上流逝的人。几十年来,她不是总把这张剧照挂在墙上吗?

    “您已经教出这么多学生了。”卫伟不能确定地说,“这么多学生,这么多名歌唱家,您还没有满意吗?”

    苏老师眯缝起眼睛,聚精会神地望着卫伟,微微笑了一笑。“满意。当然是满意的。不过我还盼望我的学生里能够出一个卡拉斯,出一个帕伐诺蒂。总之是——有一个打入世界乐坛的歌唱家。”

    卡拉斯——“小卡拉斯”。卫伟想起了明子。明子的黑黑的短发,裸露的脖颈,线条分明的脸庞,和那双略带淡蓝色的眼睛。这个有着男孩子气质的姑娘,苏老师不喜欢她。苏老师不知道大家都叫明子“小卡拉斯”吧?卡拉斯就要在苏老师身边出现了,可是她不屑一顾,这个固执的老太太。

    “您有那么多学生……”他迟疑地拖长了声音。

    “不行。他们都不行。也许是耽误了,也许是本钱不足,总之他们都不行。歌唱家要在年轻时候脱颖而出,过了中年还能有什么希望?”

    卫伟没有去看苏老师的神情。不过他能感觉刭她投射在他身上的专注目光,这目光使他浑身发烫,手心出汗,惶惑不安。

    “你大约是我的最后一个学生了,卫伟。”苏老师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怅然。“我必须承认我现在是……力不从心。我很不愿意让人家这么说我,不过这没办法阻止。我也不知道明年还有没有精力再收学生。我很早就说过,你的声音很漂亮,也许你能成为第一流的男高音。为什么不能呢,卫伟?我很有信心。我的最后一个学生,奇迹会在这一个身上出现,这是一件很有吸引力的事情。我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

    她说得这么肯定,简直不容你有丝毫怀疑。太肯定了吧?他要是终究不能成器呢?“尽一切力量。”这就是说,大路小路都会为他打开绿灯。他相信苏老师有这个能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反应冷淡。这件事情本身对他缺乏吸引力,他没有情理中的激动和期待。象明子那样默默地为自己积攒力量,准备起飞呢?好象也做不到。没有激情和自信,以及某种忧愤,是不可能走完这段路程的。

    “你能够懂得吗?能不能明白我的心情?”苏老师微微朝前倾斜着身子,满怀期望地盯着他的脸。在她脸上有一种迫不及待的神情。

    苏老师到底是老了。剧照上的那双眼睛是多么秀丽和明亮,可是现在她的眼皮已经耷拉下来,松松地盖住了半个眼球。她抬起脸来看人的时候,那眼皮总象是不愿意启动似的,总是粘搭搭地遮着眼睛。她自己有这种感觉吗?

    一股油然而起的温情,夹着一点怜爱和尊敬,从卫伟心里慢慢滑过。他不能让苏老师失望。至少,在她的有生之年,他要依恋着她,顾惜着她,安慰着她。人老了,大约也会象孩子那样需要别人宠着吧?

    卖饭窗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今天窗口的小黑板上只写了三个菜名,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等着买饭?为什么要这样熙熙攘攘、欢天喜地的呢?他们难道都没有考试,或者说都得了一个满意的分数吗?

    卫伟站在队伍里,机械地跟着人们往前挪动。周围的谈笑声太喧闹了,他皱紧了眉毛,努力要从这声浪的漩涡里挣扎出来,把昨天在考场上的一切事情好好想一想。他真的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感到惊讶和迷惘。苏老师——在他心中代表了荣耀与尊严的老教授,她怎么能那样对待明子?还有别的老师们,他们怎么能那洋毯无分辨地苟同、附和?

    这是本学期的声乐主课期中考试。考场照倒放在一问排练室里,学生们轮流站到前面去唱。老师都在后面挨排坐下,每人拿个小本子随时做些记录。考究以后,所有老师将要开个会,商量着给每个人打分。不过在声乐系里,商量的情况几乎是不存在,总是由苏老师说一个分数,大家点头同意,然后山汪老师将分数记录在册。

    考试曲目由大家自选。不过逢到这样的场合,大家总是有点紧张过分,曲目常常会选得简单和有把握一点。不管怎么说,顺顺出当把一个简单些的曲子唱下来,总比磕磕巴巴唱一个难度太火的曲予让人舒服。起码老师也挑不出多少毛病来。

    筇一个考的是小枝。好象名字也是从小到大排列的一样,她在花名册上总是排在打头。

    小枝唱的她舒伯特的《野玫瑰》。她是被全系师生私下里评定为没柱多少发展前途的、学生。她音量太小,演出时如果不用麦克风,剧场后面的观众就无法听滴她的演唱。嗓音倒还圆润,但是甜得有监过分了,已经叫人发腻,叫人心里粘稠稠的不很舒畅,加上她有一些无论如何改不掉的、类似某些歌星的形体动作,“学院派”的人们更是觉得不以为然。

    接下来是小秦和另外一个女中音。然后便轮到卫伟了。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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