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我当外婆又在怄气呢。
开头,我当外婆又在怄气呢。不是么?她和往日怄气时一样,又面壁而卧,拼命打着呼噜。
外婆常常没来由地怄气。就象这一回,不过是我回家过寒假时,带回了一件呢子大衣。外婆一见我将呢子大衣披到我爸爸身上了,立刻撇着嘴说:“哟,厚墩墩的,好东西呀,怪道你们尽东挪西借的,原来是做给我看的呀。我到女儿家来,可忘了带伙食钱。住得久了逗你们嫌,我走,我走!”
外婆无疑是在无理取闹,她呀,她无非想闹回甘家老屋去。
外婆躺到她床上去了,当然,是面壁而卧,拼命打着呼噜。
“你也是,买什么大衣呵!”久病初愈的妈妈,埋怨着我,“就算二姨把了点钱,你也该留着下学期用。你晓得吗?妈只拿百分之六十的病假工资了,家里现欠人家好几百元哩。”
“我是留着的!”我分辩着,“这件呢子大衣,只六十元钱,处理品,是……”
“是便宜!,爸爸放心地笑了,“那就卖了吧,我们单位正好有人要买呢大衣的。”
自称忘了带伙食钱来的外婆,突然翻身而起,以抢购紧俏商品的速度,将披在女婿身上的呢子大衣取过去了:“大衣,我买下了,莫好事了外人。嘿,也真巧,我正愁没什么带回家去。”
外婆仔细地叠好呢子大衣,登上床头柜,打开搁在大衣柜顶上的她的旧皮箱上的锁——三道锁呀,将大衣搁进去,又取出六十元钱,居高临下,扔给我爸爸。
我啼笑皆非了。忍不住嘀咕着:“有钱呀,您何不就拿出来用?丈母娘抢购女婿的大衣,也不怕人笑话,何况,这件大衣,本来就是……”
话没说完,床头柜一歪。如山崩地陷,外婆倒下来了。慌得我们一家三口,惊叫一声,立刻奔过去抢救外婆。
还好,吉人天相,外婆倒在她的绷床上、了。虽然脑袋在床架上碰了一下,也不碍事,她哼都没哼一声,便就势躺下了。自然,还是面壁而卧,拼命打着呼噜。
这一回,外婆当然是怄我的气了,我不该出亩不逊。
真没料到,外婆竟这么睡死过去了。连她那只旧皮箱上的三道锁,也没来得及锁上。
我站在永远不会再怄气的外婆面前,又悔又恨,不禁大放悲声。
我真想象妈妈那样边哭边诉,将由于突然爆发出大衣事件,使我没有来得及告诉外婆的好多好多的话,哭诉给她尚未去远的亡灵。可是,我怎么也学不会妈妈那种古老的哭法,没奈何,只得退回我的小房间去,以写代诉。终于,在外婆丧事终结时,写出了一支唱给外婆的挽歌。
但是,逝者其知也耶?不知也耶?呜呼哀哉,尚飨!
我在外婆家过十岁生日。
我不能在死者面前撒谎,象一些做祭文和悼词的行家那样。老实说,我不喜欢我的外婆。从我头一回见到她起,就不喜欢。尽管,我是她的一个无可指责的好外孙女儿,而且,为她这么匆促地离开人世,感到深沉.的悲哀……
我头一回见到外婆,是我过十岁生日的时候。那时,暑假刚开始,我妈妈因为要去上海办事,便顺道儿将我带到了汉口的外婆家——位于汉水边上的甘家老屋。
“妈!”妈妈冲进屋,便向呆呆坐在堂屋里的一位团脸方额,一身胖乎乎的老太婆亲热地叫开了。
妈喊妈的,自然是我外破了。我连忙照妈妈在家里给我排练过许多回的动作,笑眯眯地走向前,朝外婆深深一鞠躬,并且按照汉口人的喊法,叫了一声:“家家!”
可是,外婆很冷淡,横对着我:“怎么,将小树儿也带来了?我养大你们就够为难的了,可养不起外孙女儿……”
妈妈连忙把外婆拖进厢房里去,说着悄悄话,我躲在门口偷看,偷听。
“妈,您放心,小树儿只住半个月,我除了这个月该汇给您的三十元外,另把十元做她的伙食钱。”
外婆接过妈妈双手递上的四十元钱,放进她床头的旧皮箱里去了。妈妈又掏出一张崭新的十元钞票,放到外婆手上:“小树儿大后天过十岁生日,您给她买点什么,也让孩子高兴高兴……”
我还高兴得起来吗?我上外婆家的满身热呼劲儿,顿时雪化冰消了。
不吹牛皮,我十岁时,已经很懂事了,“人生十岁,耳目渐吐”呗。妈妈走后,我自知落到狼外婆手心里了,格外的乖。外婆指东,我向东,外婆给什么,我吃什么——唉,又有什么好吃的呢?餐餐腌菜汤,那算什么汤呵? 一股霉味儿,酸不溜秋的,别提有多难喝了。我盼着过十岁生日那天,外婆能给点好吃些的,比如说,豆角儿,榨菜片儿,我可不敢指望外婆买鱼买肉。
没料到,我过生日时,外婆还是做的腌菜汤。我当然不乐意了,低着脑袋哨子饭。外婆倒也够大方的,拿起汤勺,一连给我舀了一十二勺腌菜汤。没错,我一勺勺数着的。
我边喝边想,这汉口的生活,也够贵的了。难怪妈妈无论自家如何困难,甚至,连怀上了小弟弟(也许,是小妹妹。)她也不敢要(那阵儿,谁家不是二三个孩儿的?),都要按月汇三十元钱给外婆。原来,该汇的,要不,外婆只怕连腌菜汤也喝不上了。
可是,那天午后,我无意中发觉外婆在烧肉。我气坏了,还有这样的外婆呀。不行!我得当面点破她,在她背着外孙女儿吃独食的时候,看她好不好意思?
于是,我非常非常严密地监视外婆了。
外婆将烧得喷香的肉盛到盖碗里,添上饭,盖上碗盖儿,端着出门去了。我悄悄跟着,七弯八拐地,走到铁路边一栋小屋前。
小屋门半开半掩,屋里有好多人在说话。烟雾腾腾中,有一个人在手舞足蹈地发表演说。
“我才真做着个好梦了!梦见归元寺那日宝井里,金光冲天而起,我连衣服也没脱,直通通跳下去,睁开眼睛一看,哟,一尊金罗汉……”
呸,我当是在评说国家大事呢,原来是说梦,扯淡!
外婆端着盖碗进去了,我自然象条尾巴,紧紧跟着。
矗该吃饭哪,毛毛!”
毛毛?这不是叫我舅舅么?虽然,妈妈不爱提他,每逢爸爸出差回来,说到这个毛毛舅舅时,妈就不高兴。“别提他,只当我们甘家,没他这么个人!”
那么,毛毛舅舅是怎么个人呢?
原来,就是做梦捡着一个金罗汉的人。看,和外婆一个长相,团脸方额,胖乎乎的。
毛毛舅舅没接外婆递上的盖碗:“妈,这够谁吃的?拿十元钱来,我是梦着捡金罗汗的,今天当然该我请客。”
好大的口气呀,想问餐餐喝腌菜汤的外婆要十元钱,真是白日做梦!
没想到,外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立刻拿出了一张十元钞票来,崭新的,我认得它!就是妈妈留下给外婆,要她给我买生日礼物的那十元钱。
我慌了,连忙拦阻外婆:“家家,这钱……”
可是,这钱已经被毛毛舅舅抓过去了。
我气坏了。还好,毛毛舅舅倒没马上将钱拿去请客,他蹲下身子,将一双眼睛,贴到我脸孔上瞄了好久,忽然乐呵呵地笑了:“哟,是小树儿!我认得的,从你爸爸留下的那些相片上。”说着,将我抱到屋子中间的方桌上去。
“密士小树儿,我的天字第一号外甥女,顺着三峡溜出来的小川老鼠儿,她是首次访问武汉,诸位欢迎!”
毛毛舅舅的朋友们,象欢迎外国元首,围着方桌,边舞边唱:“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真好玩,我也学着外国元首,向欢迎队伍挥手致意。惹得满屋人哈哈大笑,连外婆也笑了——这可是我到汉口后,头一回见到她笑。
笑声中,毛毛舅舅忽然想起什么事,大声问:“今天何月何日啊?”
毛毛舅舅的朋友们面面相觑。
真好笑!连这也不晓得,我忍不住说:“你们只怕还在做梦呢。今天是一九七五年八月十三日!”
毛毛舅舅立刻将他要去请客的钞票塞到我衣袋里:“给,小寿星!”
真好!毛毛舅舅还记得我的生日呢。
可是,外婆不高兴了,她板起脸孔走了。
“您心疼什么啊?”我也不高兴了,晡咕着,“这张票子,本来就是我妈留给我买生日礼物的,我才喝了您一十二勺腌菜汤……”
毛毛舅舅的朋友们哈哈大笑了。急得毛毛舅舅抓耳挠腮的,将一件军干服的四只荷包全翻了过来,可是,除了烟盒儿,烟丝儿,就只几个硬币儿。他很难为情了,“哎,就两毛钱,小树儿……”
“我每回过生日,妈妈也是给我两毛钱,买只大蛋糕吃。”
我高兴地收下了毛毛舅舅的两毛钱,他乐得直亲我:“真乖,小树儿,舅舅儿时真捡着金姓儿了,把胳膊腿子,全敲给你,那直好多钱,能买好多蛋糕。”
“那身子呢?”
“身子当然是给你家家养老的。”
“还有脑袋瓜?”
“脑袋瓜送你二姨,还有你爸爸。你二姨家,空荡荡的,连个衣柜也没有,你爸爸常常出门的人,穿得象个落难的秀才,也难看。把金脑袋换成钱,给你二姨打家具,给你爸爸买呢子大衣。”
我开心地笑了。毛毛舅舅真好。虽然,他是捡不到金娃儿的,就算捡到了,也应当交公。不过,难得他有这么一片好心!妈还说只当他们甘家没他这个人呢,依我说,毛毛舅舅才是甘家头一名大大的好人,比外婆强百倍!
在我和毛毛舅舅说话时,他的那帮朋友,买了好多东西回来。
一个大个头,提着一件花花衣走向我。他象是两根木棒顶着的一只大水桶,上粗下细,又是张马脸,当头一块白斑,一双斜眼睛吊起来盯着我,我吓得朝后退,哪来的妖怪啊,真吓人!
毛毛舅舅挡住我:“别怕,这是你吊睛白额大虫舅舅,冯二舅舅,他是妖怪脸孔,唐僧心肠。”
我怕?笑话!我连那些玩枪弄棒的造反派也没怕过,我怕他了?于是,我让他将花花衣披到我身上。
又上来一个矮个儿,打着赤膊,一身的毛,脸上也毛乎乎的,毛毛舅舅做了介绍,他是狮毛狗舅舅,苟四舅舅。他送给了我一个很好看的人造草书包。
接着,许多我一时记不住他们希奇古怪的绰号的舅舅都给我送了生日礼物。最后,是一位长得眉清目秀的梅花鹿梅六舅舅,给了我一小筐大红桃。
这桃,水汪汪、甜滋滋地,撕去皮,吃到嘴里,别提有多好吃了。
我吃桃时,众舅舅围住我,拍着巴掌唱着歌:
“姑娘伢,
吃果果,
嘴巴子动,
腮帮子鼓……”
我跟着毛毛舅舅那帮既不造反,也不上学,.因而没有下放到广阔天地去的扯淡朋友,玩到天黑,玩累了,不由打起呵欠来。
“去,老六,开个小车来,送小树儿回甘公馆。”
我当毛毛舅舅瞎吹呢,没想到,梅花鹿舅舅去了没多大会儿,还真开回一辆小轿车来,将我送回了甘家老屋。
外婆见我穿着身新衣,背着鼓鼓囊囊一书包东西回去,立刻上床睡了,脸向着墙壁,拼命打着呼噜。
我晓得的,外婆是心痛那张十元的钞票。好小气的外婆!我偏气她l我学着妈妈的汉口腔:“么样?家家,毛毛舅舅带我去买的,把十元钱,花得精光。,
外婆陡然停住了打鼾,翻身而起。
“什么?一个十岁的姑娘伢,过生日就花十元钱?”外婆心痛得声音都走调了, “你圆去问问你妈妈,看她小时做过生日吗?”
“那是您小气!反正,我也没花您一分钱,这张钞票,是我妈留给您装面子的……”
我的顶撞,把外婆气坏了。她扬起巴掌—扬得可恼哪!我吓死了,连忙朝后退。
不好!绊着什么了,呼嗵一声,我摔了个大跟斗。
外婆将我扶起来,望着我惊惶地叫.“哎呀,鼻孔冒血哪!”
我用手一摸,可不,粘乎乎地,一手的血。
好呀,您个狼外婆,把我爸爸妈妈连指头儿也舍不得弹一下儿的小树儿,当成路边萆任您踩了,您……您也太……太狠心了!
我气懵了,也伤心透了,立刻冲出外婆家去!哼,别当我少了您狼外婆的甘家老屋,就没地方去了,我……我回去!对,回四川重庆,我身上还藏着三元多的压岁钱,那张十元的钞票,也在我口袋里,我用它们买船票,自然,是半票儿!
外婆慌神了,跟在后面边追边喊,带着哭腔儿——哭个鬼!假慈悲。
我爬上妈妈带我乘过的七路车,一溜烟走了。正好,赶上了开往重庆的轮船,于是,我非常非常顺当地逃脱了狼外婆的追捕。
毛毛舅舅的结婚大典。
五年后的寒假,我又上外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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