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一心会做很多药,
后悔药显然不属于其中一种。
所以他现在只能这样错下去,
他跟在周婷身后走一句话不说,
两人就一直这样走到了城南郊外。
似乎根本没有察觉脚下平坦的石板早已变成了泥地草皮,
直到周婷被树根绊了个趔趄。
周婷感觉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
齐一心没有用他的树藤,
他那双已经略有些风湿的腿,
在周婷失去平衡的一刹那就踩到了周婷背后。
“你回去吧!别跟着我。”
可是等周婷站稳以后,
齐一心等来的第一句话却是这样的绝情。
齐一心脸上没有任何怨气,
他只是重重叹息了一声:
“哎,你这又是何必呢。”
这是齐一心放开手以后的第三十六次叹气。
周婷一直没有哭,
但是齐一心的表情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
她很快便打消了将他骂走的念头,
若在你伤心难过的时候,
身边有个愿意陪你一起哭的朋友,
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忍心骂他的。
周婷不能发火,
于是只能流泪。
她抽了抽鼻子,
把手里的草茎扯成一段一段,
一边扯一边哽咽道:
“我就是个笑话,是不是?”
当一个女人的问题,
需要男人“是”或者“不是”的时候,
这两个答案往往没有一个是对的。
所以齐一心没有开口,
所以周婷继续自言自语:
“我为他守灵,我为他去找他娘,可找来找去,却发现他根本没死,还和我的姐姐在一起,那个口口声声不喜欢他的姐姐……真是……太好笑了。对吧齐一心?”
齐一心第三十七次叹气。
“齐一心,你说得对,我就是个笨丫头。我算什么?我这算什么?我有什么资格去救他娘……我是他的谁啊!他的谁啊!!呜呜——”
周婷蹲在地上,
她的双手撕扯着野草,
劲草锋利的叶边划破了她的手,
一滴眼泪也划破了她的心。
齐一心连忙拉住:
“丫头!你这是干什么?!再怎么样,也不能和自己过不去啊!”
周婷似乎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奋力将指尖草茎撕扯着,
直到双手被草叶中的汁水麻痹,
才像入魔一般站在原地,
双手不停地颤抖着。
齐一心将发愣的周婷扶住,
左右看看没有什么好落脚的地方,
便又将她拉到一颗树旁扶着她坐下,
用冰肌膏涂抹她手上那些被叶片锯开的小裂口。
周婷似乎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又回到了刚才那种茫然无神的样子,
她的眼神和表情都是一片模糊,
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齐一心无论再说什么,
她也都没有反应。
有时候,
什么话都不说,
反而比歇斯底里更可怕。
齐一心深知这个道理。
他擦完药膏,
细心地帮周婷把手放回她的膝盖。
然后,
他第三十八次叹气。
这一叹便是下了一个决心:
“丫头,我带你去见傅红雪,好不好?”
周婷的瞳孔陡然缩成了针尖。
明月心也出城了,
她顺着傅红雪留下的记号跟踪到了城外。
走进一条不容易被找到的小路,
渐渐周围只能看到三四人高的巨石。
最后一个记号,
出现在这巨石林的入口。
她的眼神依旧如秋湖平井无波,
但她的双手拇指已扣住了腰间的丝带。
四周没有任何埋伏的迹象,
但一种感觉告诉她,
这一路……至少后半段那些记号,
都不是傅红雪留下的。
或者说。
她心中的傅红雪,
本就不是那种会留下记号,
等着其他人接应的人。
明月心心中只有两个问题,
是谁会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
又为什么不在城中下手,
却将自己引到了这郊外所在。
明月心想知道的问题,
答案一般都不会让她等太久。
因为她从不会等。
明月心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
她的手忽然用力捂住左肩,
脸色一片潮红,
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仿佛再也无法维持仪态,
明月心瘫软的身子就这样跪倒在地,
她死命张大着嘴巴,
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左手用力扣住了泥土,
似乎在尽最后的力量忍耐这一波巨大的痛苦。
然而她终于痛得在地上打起滚来,
这是何种痛苦,
竟然令明月心片刻之间便放弃了挣扎?
“呵呵呵呵,老李说得没错,世间再美貌的女子,中了生死符以后,样子都是不好看的。”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明月心只觉得这声音前半句听起来,
似乎还离自己很远,
待说到后半句,
声音却变得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
伴随着话语声,
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起。
伴随着金属摩擦声,
一个壮实的人已站立在明月心眼前。
他似乎早就已经站在这里,
只是明月心没有察觉而已。
他的全身都裹在一张斗篷里,
这张斗篷非布非革非竹,
却是由无数铜钱编织而成,
一股铜锈味道扑鼻而来。
明月心确定,
此人是以绝强轻功边说话边现身,
否则若他刚才便在自己附近,
即便闭气功夫再怎么好,
这股铜钱味道无论如何是遮掩不住的。
他的头面居然也被铜钱所覆盖,
没有一处肌肤露在外面。
透过铜钱眼,
明月心在地上,
隐约可以看出他的眼睛。
这是一双老人的眼睛。
他的声音也很苍老,
他甚至驼着背。
明月心又痛呼了一下,
然后挣扎起身道:
“你是谁?”
铜钱人没有回答,
反问了一句:
“在生死符发作时还能开口讲话,呵呵,你倒也不负自己的身份了。”
明月心低下头贝齿紧咬,
瞳孔中眼珠却狡黠地一转,
语气中已带上三分诧异:
“你……你怎么知道我身上的毒?”
铜钱人伸出一只手,
他的手上已然覆盖着密密麻麻的铜钱,
轻轻敲了敲他的后背,
发出一阵金属敲打声。
“我知道,我自然知道。”
他俯视着侧卧在地的明月心,
语气中充满着岁月积累下的智慧与自信。
这是只有到了一定年纪,
才会拥有的自信。
即使是天纵之资的叶开,
他的信心可以如同一堆火焰,
却也不会像这老人一般淡然。
人,
只有在几十年的岁月中,
看透了江湖,
见识了所有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才会拥有这样的语气。
一个人一旦拥有了这样的语气,
那就代表着,
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
能让他惊讶了。
比如看到明月心好整以暇地拍拍衣服,
从容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似乎刚才那种剧烈的痛苦从未发生过。
铜钱人就没有丝毫惊讶的神色。
两人站在了同一高度互相打量着对方。
一个名满江湖,
可堪破天机,
传说能够死而复生的武林女诸葛。
一个籍籍无名,
又行装怪异,
驼着背的铜钱老人。
武林中讨生活的人,
若是到了他们两人的境界,
在这种情况下,
都不会急着动手。
他们都是动脑子的人。
铜钱老人又敲了敲后背:
“好个女娃,用这手段引我出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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