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婷却在和很多人分享月色。
兰州城入夜之后,
锯子般的风就更冷了。
这里的初秋就和江南的深秋一样,
晚风凉意锯割入骨。
城里一片静谧,
只有打更人的声音,
苍老而嘶哑,
仿佛告诫年轻人光阴的短暂。
城门口却不一样。
“清凉铺”
有全城最老字号的冷酒铺子,
但也是一家没什么名气的铺子。
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在那里了,
也不知道老板叫什么名字。
酒铺没有房子,
没有下酒菜,
甚至没有招牌。
这里能给你的只有酒,
和晚风一般凉冷的花雕。
但这铺子在一些兰州人中很是有名,
只因为这个酒铺是唯一能在天黑以后还能喝到酒的地方。
周婷就在喝酒。
她喝,
齐一心在旁边看。
有些深夜不归家的酒客,
也忍不住往周婷这一桌看。
他们看,
并不是因为周婷的姿色殊丽。
一个女人就算再漂亮,
若是负气烂醉时也绝不计会好看到哪里去的。
他们只是偶尔看一下周婷桌子上的菜,
酒铺子里只有酒没有菜,
所以其他人的桌子上也只有酒瓶,
连一包花生米都不多见,
只有周婷的桌子前摆着一包卤鸡杂、一包拌杂菜。
这是齐一心跑了一趟城北“猫儿叫”客栈,
特地花了两倍的价钱买到的一些冷菜。
一个人若是负着气再空着肚子喝酒,
便是铁人也会伤了身子。
作为一个医者、一个男人,
齐一心绝不希望周婷伤了身子。
但他的好意却还是白费了,
周婷只是一杯一杯地饮着酒,
直到她吐。
周婷已吐了四次,
换了两次桌子。
酒铺的老板上酒时,
脸色已不好看。
周婷已经喝不动了,
一个人的酒量也可以接近千杯不醉,
一个人的愁绪可以无限。
但一个人的胃却是有限的。
此时周婷的头靠在桌子上,
口中只是喃喃地重复一句话: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联合起来骗我……为什么……骗我……”
周婷呢喃一段便咳嗽了几声。
齐一心知道她又要吐,
已经将她平放在自己腿上,
用自己苍老的一双手轻拍她的后背。
可周婷没有吐,
她已经把胃都吐空了,
她脸上只有一串眼泪不断地滴下。
不知是咳出来的还是痛出来的。
齐一心知道周婷心痛,
他何尝不心痛?
一声长长的叹息,
让他的眼神更加萧瑟。
齐一心轻轻将周婷的身子侧翻过来,
她已睡着了,
睡在他的膝。
齐一心笔直地坐着,
他眼睛定定望着大街的尽头,
看着一个黑衣的人影越走越近,
然而他却轻轻对不知醒着还是醉倒的周婷呢喃:
“看到你这么痛苦,我就知道,我没有做错。”
黑衣人走近了:
“老鬼,你这把年纪,这样一坐到天亮,骨头还不散架了?”
“你来了。”
“二十多年没见了,你居然对这样一个丫头动了真心,真是有趣。”
黑衣人毫不客气地坐在了齐一心对面,
拿起一个小酒瓮地便酌饮起来。
齐一心不愿与他多谈便直言:
“教中要我办的事,我知道了。我明日就去办。”
“铜驼长老果然没有看错你玉面神医的诚意,不过这办事的日子,却不是明天。”
“不是明天?”
“三天以后。”
两个人说话都很轻、却很快,
之后一连好几句,
都说得短促而模糊,
四周的酒客没有任何人能听清他们的说话内容。
酒瓮喝干,
那黑衣人从怀中取出一根金灿灿的东西,
放在桌子上推给了齐一心。
齐一心看得真切,
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用来对付傅红雪的?”
黑衣人抬头一笑,
让月光照在他的脸上:
“傅红雪的这身艺业,无论最后事成与否,都让铜驼长老不放心呐。”
齐一心皱眉道:
“李承……李先生,傅红雪只是要找回白凤公主而已,并非我教的绊脚石。”
老李伸出一根手指,
慢慢在齐一心面前晃了晃:
“傅红雪在乎的女人,却不止花白凤一个。”
低头看了看周婷,
齐一心胸口忽然起伏无状:
“明月心……你们要的果然是明月心。”
老李笑道:
“你不知道,铜驼长老得知明月心生还,他有多高兴。如今,种子开出的花儿,终于能采摘了。”
齐一心慢慢伸出手拿起了桌子上那根东西。
老李道:
“你那树藤功夫,没落下吧?”
齐一心嗤笑一声:
“若要对付傅红雪,绝无胜算,对付你倒还能试一试。”
黑衣人再一次摇起手指:
“谁让你亲自去了,这不是有一个最好的人选么?”
齐一心眼皮上的皱纹忽然被拉得崩直。
他用僵硬的动作垂下头,
瞳孔中倒映出的,
是膝上双颊仍挂着泪痕的周婷。
不知何时,
天色已蒙蒙亮了,
酒客们一个个消失在街头巷后。
黑衣的老李早已不知何处去。
只有齐一心笔直的身形,
始终端坐在那里。
他的膝盖上,
卧着一个沉沉入睡的少女。
……
无间地狱。
石窟中,
人工打磨的水渠中,
水流只有手指般粗细。
“看来很久没通水了啊。”
双手一拍膝盖,
东方未明从地上站起,
回头对身后嚷道:
“喂!水不够,我去外面找水了,估计要几个时辰,冷月姐来不来杀我?不杀我我去了。”
他果然拍拍屁股往洞口走去。
他这个位置看不到冷月,
但他相信自己声音够大,
在内室的冷月一定听得见。
冷月的确听得见。
但听得见又如何?
难道自己真能动手杀了他?
杀了那个在十五年前,
拉一下自己头发转身就跑,
边跑边嚷“杀我呀,你来杀我呀”的小鸟弟弟?
冷月木然地站在无间地狱的内室,
她不敢相信自己面对一句问话,
居然要花这么久的时间去挣扎,
最后居然也没有勇气去回答。
这一切只因为她已恢复了五岁之前的记忆。
一个人,
若能记得自己五岁之前的事,
那她的童年必然不是平淡的。
冷月的童年又何止是“不平淡”三字。
她记起了那四个男孩儿:
以大哥自居的长生,
总是要和自己比谁年纪最大,
总是抢着照顾别人,
流星的小时候臂力不足,
提不起剑,
是长生主动替她挨了责打。
那对双胞胎,
镰刀和铁锤,
总是形影不离。
印象中那对开朗的少年,
没想到再见他们时,
已变成了两具嗜血的尸怪。
而那个最小的男孩儿,
总是被自己打的鸳鸯。
如今却对自己……
刻意跳过这段记忆,
冷月的脑海中想起了最后一段景象。
自己和流星、妙风三人被绑在柱子上。
三个才五六岁的孩子,
每个人头上,
都被打入十几根红色的丝线,
剧烈的头痛,
尖叫的回音,
还有断断续续的求饶声。(去 读 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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